第12章
  楚昭敲了敲双林的额头,笑道:“建良策碑林可取,收钱却不可行,你这里收十两银子,下头那些贪官污吏便敢和百姓收上百两,到时候父皇母后的清名都坏了,你这满脑子都掉钱眼里去了,这样大失风雅的话也说得出来。”笑容却轻松了不少,显然已得了些启发,双林微微捂了额头低头抿嘴道:“小的见识不多,也就随便想想,还请殿下恕罪。”
  楚昭有些深思道:“还有么?”
  双林摇头道:“小的已竭尽所能了,还有一点不该说的,也是前儿抓赌,小的看到听说赌资收上去有几千两之多,尽皆归了内库了,小的想着,如今建园子负责的各处工程总管们,依我想着他们是最不想停工的,毕竟园子修起来,他们才能从中有些油水,兴许这当中还能就中取利一番。毕竟园子也修了不短时间了,有些手里掌着差使的,只怕中间也贪了不少,若是能抓上几个有确凿证据,贪了大项银子的,抄一抄家,没准就有钱了……只是怕殿下这般做要得罪人的……”
  楚昭抿嘴,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光:“虽然掉到钱眼去了,有些拙稚,却不是完全不可取,预支这路子可行,不止是从内务府预支,还可让民间富商来负责某项差使,将来换取沿街商铺一间,如此这般,还有抓几个蠹虫榨出些油水来也可行,待明日孤召集东宫官员再商议一番,估算一番,兴许还真有了解决之道,到时候孤定然重赏你。”
  双林看他松懈下来,不复之前软弱之态,忍不住一笑:“小的先谢过殿下的赏了。”
  楚昭转过脸看到月光下双林难得的微笑,怔了怔,傅双林在自己身边向来谨言慎行,木着一张脸,如今一笑,眉目舒展开来,仿佛薄冰乍破,居然有了和平常不一样的灵动,他不由道:“你平日里有什么想法,只管和孤说说看,不必如此拘谨,孤不是那等随便惩戒迁怒人的,你看冰原雪石他们,不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双林敛了微笑,仿佛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一般,恭敬地说了声:“是。”心里却有了一点后悔。
  第二日一大早楚昭就起了身,梳洗后难得的用了不少早餐,然后便命人传了东宫官署和诸位清客到前殿,精神抖擞的出去了,双林因是值夜的,伺候完他梳洗便下去歇息了,只听到常欢悄悄和常乐道:“今儿殿下心情好像倒好。”常乐低声道:“兴许殿下英才伟略,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吧。”
  双林回了卧室,用过早膳后便也躺下歇息了,心里却想着如今皇家的这一团乱麻,元狩帝当然知道福王是洛家推出来问路的石子,却仍是认了,他难道不知道抓赌这举动将会给王皇后这一派大大没面子么?难道这也是帝皇的一次敲打?王皇后一直如此,日常天久,只怕真的是要失了圣心,而太子这一位子,则更岌岌可危了。如今自己只怕要加紧谋划好后路,远离皇家这一团污糟龌龊的浑水才好,而如今适当展露些才华,争取些出宫当差的机会才是。
  如此想着,果然晚上便有了机会,楚昭回来后专门叫了双林到书房里,书房里还有旁人,年近三十,秀才模样,身穿一件宽袖茧绸蓝衫,身材秀削,皮肤白皙,两颧微露,眼周有细细笑纹,神清目朗,他上下打量着双林了一会儿讶然笑道:“果然真的是小内侍?还真是小了点,脑子倒是灵便,敢想,内书堂倒也能教出些不迂腐的人来。”
  楚昭等双林施礼后道:“这是舅舅那边荐来的江东名士何宗瑜何先生,如今任着东宫主簿一职。”
  双林连忙深深施礼道:“小的见过何大人。”
  何宗瑜和颜悦色道:“不必多礼,和雪石他们一样唤我何先生就可以了。”又问了下双林的籍贯和入宫时间,笑道:“果然是娘娘慧眼识人,殿下身边这几个内侍,各有所长,正好襄助殿下。”
  楚昭微笑不语,只转头对双林道:“我今日和何先生商量过,让你也负责一些园子的监造事宜,这里有一些内务府那边可能包下园子的太监名单,又有园子的一些规划和如今御花园还有西郊猎场的一些差使包银价格,你且拿下去看一看,写个折子来看看。”
  双林双手接过那些折子称了谢出去,楚昭转头对何宗瑜道:“他年纪还小,恐怕压服不住那些老公公们,如今园子未必能建得起来,那些利欲熏心的老太监,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怕不会那么容易吐出银子来,我原本是想去央母后借因喜一用的,他果真能行?”
  何宗瑜笑了笑道:“我观他年纪虽小,却眉目澄定,落落大方,陡然接此重任,却毫无惶然之色,给你出点子的时候,也不似畏缩怕事之人,只要能借着你太子的威势,未必做不出来。更何况和内侍们打交道,自然也只能让他出面,你身份贵重,一国太子出面主持这等事,无端落下身份……如今你身边,雪石脾气孤傲,雾松过于老成持重,冰原跳脱刻薄,若是因喜出面,难免让人会非议皇后娘娘以势压人,损了皇后娘娘的清名,这桩事,怕是只能着落在这孩子身上。再说了,工部那几个硕鼠,真能拿下,必也涉及到内监中事,少不得敲山震虎,让他们心里警醒畏惧,为表清白忠心,必有人自己出来争着为殿下卖好,我们如今先紧着将这桩事办了,将那贪昧下的银子拿出来,也能支持一段时间,再和江南几个富商通通气,京里商行那边也找人说说,这修园子一事,兴许还真能绝处逢生了。”
  第34章 如臂使指
  太阳炽热照得庭前地板滚烫,已是八月天,连空气都仿佛带着滚滚热浪,楚昭回了屋子里,他才和一干谋臣清客去了园子回来,人又一贯端整严肃,因此身上还一丝不苟地穿着袍服,如今已是被汗水沁得湿透,连鬓发都湿透了。宫女内侍们一拥而上,忙上前替他宽衣解冠,换衣擦汗,打扇递茶,楚昭一边伸着手让诸人伺候,一边问一旁伺候的雾松:“霜林那边的事如何了?”
  雾松笑道:“霜林那小子鬼着呢,殿下放心,我听跟着的小桂子回来报,说是园子里十之八九都已包了出去,尤其是那等肥缺的早就抢光了,如今只剩下些没什么油水的,还有人在出价抢着,殿下先用点午膳,兴许那边事儿就毕了。”
  楚昭十分意外,他已换上了一身浅绿潞绸燕居纱袍,珠灰色纱裤,坐在藤榻上,一旁的宫女在冰山后款摇蒲扇,阵阵凉风袭来,几个内侍替他解了冠散发擦汗,常欢端了一碟冰块湃着的新鲜雪藕和蜜瓜过来,他却没急着碰,骤热骤冷对身子不好,因着自幼身子不太好,他一贯不敢贪凉,因此也只接了刚沏好的凤团雀舌牙茶喝了两口道:“就这么顺利?”
  雾松道:“听说还有御前总管的、御茶房的得喜都去了,这两位一贯听说都不太看得上园子里这等出息的,如今都认领了差使,纳了包银,自然都是忠心殿下的了。”
  楚昭拈了一颗葡萄道:“安喜还罢了,只怕是父皇授意,得喜又是什么人?”
  雾松道:“得喜是御茶房那边的掌印太监,虽然不太在主子们面前,却也在宫里伺候许久了,颇有些颜面的,霜林原来在御茶房呆过几年,想是说动了他。”
  楚昭嗯了声,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小时候也以为奴才们本就该理所当然为主子效忠,待到渐渐大了,得了元狩帝亲手教养,学的是各种驯下、敲打、制衡等帝王手段后,才渐渐知道臣子也好奴才们也好,都会有自己的心思,坐在那最高位子上,一不小心,反被臣子奴才们辖制的帝王一点都不少,宫里这些大太监们,不少在外头都有着丰厚产业宅子,在主子们面前伺候,却个个滑不留手,虽然可以轻易打了杀了,若要他们忠心耿耿的为主子着想,荣辱系于主子一身,却太难——因为主子太多,无论是前朝还是内宫,这些人都有着一双见风使舵的利眼,小心翼翼地选择着对自己有利的主子效忠。
  所以即便是安喜出面,他也并不相信这就能让那些老奸巨猾的老太监们心甘情愿榨出油水……当然,前些日子他出手惩治了好几个工部那边的硕鼠,想必也有一定威慑……但是真能这样简单便达到目的,他却有些难以置信。
  他喝了几杯茶水,书房那边的雪石便过来禀道:“何先生来了。”何宗瑜负责园子分包的记账和收银工作,楚昭正想知道其中详情,便道:“请他去书房坐着,我这就过去。”
  书房里何宗瑜满脸喜色道:“你这小公公还真有几下子,园子各处差使皆都分包出去了,且各项银子都比我们之前估的多了三成。”
  楚昭笑道:“我也听说了,是安喜出了面?大概还有前儿我们抓的那几个敲山震虎的棋子的作用?”
  何宗瑜正色道:“这些是有影响,但这位小公公心思七窍玲珑,着实是个能干的,殿下以后还当多多使唤他才是。”
  楚昭知道这些前朝文臣们,多不屑与内宦相交,更不会谈论他们,何宗瑜出身草根,在这方面虽不太狷介,却也不是个轻易赞人的,便微笑道:“不过一个内监,倒值得先生这么一夸?”
  何宗瑜道:“开始确实不顺利,虽然有安喜带头认领了个差使,后来就僵在那儿了,你那小公公也不着急,只坐在那儿命人一项一项差使的念报价,今儿天热,他弄了两大缸子的菊花金银花茶饮在那儿不断上着,内务司一干内侍们个个热得直喝水,因着上头有两位掌印公公在,那些内侍们一个也不敢说去如厕,撑了几盏茶功夫,应是憋不住尿了,便开始有人开始认领那一两项钱少事闲的肥缺,没想到一有人开了头,就有人坐不住了,往上加价,渐渐就热闹起来,最后人人都怕没抢到肥缺,倒是没多久便认领了个七八成——我后来听说那茶饮里头还加了利尿的金钱草,你这位小公公,将来可不得了啊。再有那御茶房的得喜太监,他居然也能请出来,更是妙招,那人一贯是无利不起早的,他一开口,人人都觉得有利可图,竟是都信了园子定能如期建成。”
  楚昭想象了下也失笑道:“他一向倒是能办些事的,原来都是这些旁门左道的办法。”
  在一旁伺候着的雪石冷笑了声,他一贯在书房伺候,楚昭诸事多不避他的,听他冷笑便问道:“雪石可知内情?”
  雪石淡淡道:“得喜那人的癖好可算得上是名声远播了,专好挑那些长得清俊秀洁的小内侍在跟前使唤,又好虐打小内侍泻火,内宫里但凡长得平头正脸的,谁不怕从他面前过,霜林在御茶房呆了几年,想是入了他的眼,才请得动他来趟这浑水。”
  楚昭听了这话,脸上已沉了下来,何宗瑜也颇为熟识雪石,只道他一贯有些孤高孤拐性子,忙笑着宽慰道:“殿下,您是凤子龙孙,要成大事,却难免需要人做一些不拘一格的事,您将来要用人的地方多着呢,这位小公公是个可造之材,再多历练几年,将来也是得用的,再者我看他年纪小得很,慢慢教着,总能让他识好歹知正气,关键还是个忠心。”
  楚昭敛了笑容淡淡道:“先生说的是。”心里却有些不舒服。他并非白纸一张,宫里在主子看不见的地方藏垢纳污他懂,双林生得好他是知道的,本来献的计虽然有些利益熏心,却不少都是合用的,他这些日子对双林是颇为青眼有加的。然而一想到他年纪小小,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得喜这样的人都要利用,也不知私下用了什么龌龊手段,不免便觉得有些太过技巧逐利,失于忠厚来,先前的那点好感不由便淡了些。毕竟逐利之人,若是自己身上无利可图,便难以掌控,随时可能背叛,不若其他几人,雪石自幼伴读的情分自不必多说,雾松老实忠厚,冰原则因着救命之恩对自己死心塌地,虽然三人如今看着都不如霜林能干机灵,却都比霜林更忠诚可靠,傅双林虽然在三皇子一案中被自己解救过,观其言行,却未必有着肝脑涂地的心,虽然暂时能用,难以托之以心腹大事。
  楚昭又和何宗瑜谈了几句,索性又指了几份园子里的差使给双林,又商量了几样事情,眼看修园子的事有了着落,楚昭也顾不得歇息,下午立时又出去了。
  双林办好了这桩差使,看楚昭赏了他几样东西,面上却仍是淡淡,虽然交了几样差使给他做,却时不时敲打几句,心里知道楚昭这是想用他,又膈应他的手段,然而这却给了他极好的机会,修园子的差使时常要出宫和工部等衙门打交道,这于他可是大好机会,楚昭到底器重不器重他他也顾不上了,毕竟他和雾松那些一心要做好皇家奴才的不同,志不在此,只要楚昭暂时要用他,他就有机会。
  越是接近皇后千秋的日子,工期便越来越紧张,楚昭开源节流一番,日日都往园子里去,晒得人都黑了一层,双林更是这些日子来楚昭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跑前跑后办了不少差使,倒是样样都没挑出错来,楚昭虽然仍是不喜他的性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双林在办差上,着实如臂使指,很是灵便,不由多倚重了几分,东宫上下和工部衙门看他受太子倚重,办差之时又更顺畅了许多。
  这日双林在宫外拣了几样别致礼品,却是去了御茶房见得喜,得喜似笑非笑看着他道:“其实杂家也没帮上甚么忙,早知道有安喜公公这尊大佛,杂家倒是犯不着去出这个头了,那点小利,咱家还不放在眼里。”
  双林躬身恭敬道:“公公援手之恩,必不敢忘,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得喜看了眼在一旁烹茶的英顺,淡淡道:“银子是小事,那园子若是真能建起来,咱也不亏,这次咱家冒了风险出了这个头,为的也是看好你,宫里这一辈儿里头,也没几个能入眼的,只怕将来咱家还有依仗你之处。”
  双林知道他一贯眼高于顶,在这宫中虽然不在主子面前出头,却自有其自保之道,这一次到底也是有利可图,才能说动得他出面。得喜在宫中一贯是明哲保身之人,他居然也出面要争清颐园的差使,却是个十分不错的风向标,许多骑墙之人都心动起来,果然最后形成了争先恐后唯恐吃亏的局面,在这上头,明哲保身的得喜却比或是得了陛下授意来支持太子的安喜更有用。
  他只是笑道:“怎敢当公公依仗,但有驱使只管说便是了,今儿却是有桩好事来请公公一起发财的。”
  得喜微微抬起眼皮,起了一丝兴味:“哦?说来听听。”
  双林靠近得喜,低声说话,得喜开始还只是听着,后来倒是笑容多了些,指点了几句,两人筹谋直到宫门要落匙了,双林才回了下处歇息不提。却说双林走后,得喜仍是沉吟良久,并未和从前一般安置,一旁伺候的英顺有些不解,问道:“公公,平日里外头争着捧银子来送你的还烧吗?你哪里把这点银子放在眼里?如何今日这般给他面子?”
  得喜向英顺招了招手,看到英顺走过来柔顺地跪下伏在他膝头上,缓缓道:“咱们畸零无后之人,平日里总要留心给自己铺路,免得将来没了下梢……我已是如此了,这一番,却是为了你了,经了这一次,你将来在宫中,也算是有一席之地了,这傅双林,做事明白,知道分利于人,十分有分寸,来日必前途无量,你只看着吧,我在宫中这些年,从未看走眼过,将来你和谁作对,也别和他作对,总能自保——杂家也算是为了你殚精竭虑的打算了,却不知我的小顺子将来不需要我老公公的时候,是不是也还能和如今一般?”
  英顺垂下头,睫毛遮住眸光:“小的自然永不忘公公对小顺子的大恩大德。”
  第35章 清颐园成
  到深秋时间,皇后娘娘千秋之时,清颐园终于落成,所费银两除了一开始户部拨付的十万两银子外,再没拨过银子,这在皇家来说,堪称十分节约了。
  元狩帝听太子奏报园子建成,龙颜大喜,于皇后娘娘千秋那日在园中举办了千秋宴,君臣同游了一番清颐园,题了匾额,作了不少诗,尽兴游了一日。整个园子虽然所费不多,没有大兴土木修建高廊曲阁,也没有惊动四方州县献种名果异卉,不过是引了泉水下山叠了些山石,建了细巧亭台楼阁,点缀了普通的竹、梅、蕉、荷之类的寻常树草,却因着请了江南名园大家设计,格调十分高雅,林泉高致,清泉环阶,白云满室,令人踏足其中,神清气肃,如避尘嚣。清颐园一侧的山峰上,叠石栽松,建了一座皇家寺庙,寺内别置禅林,森树烟凝,石径苔生,宝刹威严。更引人注目的是,支渊法师应诏入了此寺,这位支渊法师出入于佛、玄之间,精通玄理,又明悟佛法,乃是名僧,最善讲诵《维摩诘经》《道行波若》,又著有多本著述,朝野士庶无不叹服的,他已隐居山林多年潜心研读佛理,听说太子楚昭亲自入山去请支渊法师,清谈了一天一夜,居然真的被太子请出了山,这不得不说着实让文臣们又对太子的天资聪慧更信服了一分。
  这次清颐园修建过程中间户部无银,朝中不少对风向敏感的勋贵臣子们自然也略知一二,没想到太子年纪轻轻,却也不是一味只会读书的腐儒,居然庶务上也一肩挑了起来,要知道太子尚未及冠,第一次领这样的差使,解决得又是如此老辣,惩贪吏敲打小人,又开源节流,硬是将这园子顺顺当当给修起来了,而且一点也不堕皇家脸面,就算有幕僚有高人指点,这也实在说明了太子有才干,朝野自然对太子是一片称颂之声,连元狩帝也重赏了一番楚昭。
  东宫自然也是一片皆大欢喜,主子们高兴,各处皆有赏下来,连乾清宫、坤和宫那边都专程赏了过来,双林也得了不少赏,这日晚上,太子不在,他好不容易能歇一歇,一个人正在房里打算些事情,却临时被因喜那边叫人来传了去,道是皇后娘娘听闻他有功,要专门赏他。
  即便是千秋节,前朝群臣如何热闹为王皇后庆生,后宫里却只是简单给内宫各宫室都赏下席面,王皇后也只陪着元狩帝在千秋宴上短暂露了露面,酒过三巡后便回了内宫,坤和宫依然紧锁宫门,几乎无人出入,冷清寂静。他是熟悉坤和宫的,但是如今门庭寂静,偶然见到一个内侍或者宫女,都是小心翼翼静悄悄的,和从前伺候三皇子之时,坤和宫上下总是喜气洋洋,人人脚步轻快面带喜色,花团锦簇的感觉简直是天渊之别。
  路旁羊角灯幽暗不定,双林跟着来传他的小内侍走在阴沉沉的甬道上,心里不知为何起了一丝不祥之意。
  小内侍将他带到西暖阁便走了,主子召见奴才,他当然不能站着等,只有跪候,他跪在地板上许久,已是深秋,黑沉沉的石板凉浸浸的,双膝几乎都麻木了,王皇后才只带了因喜进了来,这个时候,双林再傻也知道王皇后叫自己来绝不是为了赏,他深深跪伏行礼下去,心里却沉了下去,飞快的思索自己这些天果然太过得意忘形了,居然忘了,王皇后虽然不管宫务,却绝不会不管自己的亲儿子。
  王皇后果然也不叫起,只是在上头窸窸窣窣在翻着纸张一类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这些日子你跟在太子身边,辛苦了,听闻修园子给太子出了不少主意,也算是有功。”
  双林深深垂着头道:“小的不敢,一切都是殿下做主,小的只是听命当差罢了。”
  王皇后轻笑了声:“为了节约银子,原本打算要建的几处琉璃亭台临时改成了芦舍草堂,要建什么远尘草堂,你提前先囤了许多的芦草秸秆,因着要建得多,用量大,一时京里根本收不到货,只得从你的人那里买了一批芦苇秸秆草料,你实实在在地赚了一笔,这也是太子授意?”
  双林将额头触到地板上,背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
  王皇后声音依然柔婉,娓娓道来:“原定在御风山下建的百鸟阁,要从各地进贡奇鸟,也是你说服了太子,改为百茗阁,收集各地名茶,御茶房得喜得了消息,趁机和京里的茶商勾连收集名茶,又赚了一笔……苏州李子涵此次负责采办莲池藕种,验收的工部官员借口莲藕不合要求,不收想要敲诈钱财,眼看藕种要烂,李子涵央告到你处,你借着太子之名去震吓了工部官员一番,收了下来,李子涵感激不已,要送你银子,你没收,最后改送了你一个玉佩,道是来日你有事相求以此佩为记认,他定会鼎力相助……”
  她手里拿着一卷纸,一行一行读下来,声音始终温柔婉约,双林却面如死灰,他在建园子过程中自然是打了擦边球,严格说来这肯定不妥,但是这从古到今都存在的灰色地带,潜规则,能先掌握内部消息的人,自然能在商场先发制人,清颐园要节省开支,必然是要将原来的规划进行修改,也省得劳民伤财,而他只是想着他一个净了身的人出宫,面对一个未知的世界,必然需要钱,因此借机囤一些银两,这有悖于良心,却到底算不上伤天害理,他不过是借着提前知道消息的便利悄悄在中间赚了一笔,顺便还了得喜的人情,而借着办事的名义结下人缘,这也是为了今后出宫铺路。
  然而他没想到这一切居然都落在了王皇后的眼里,是他大意了,这些时日王皇后深居简出一心带着小公主,似乎对太子几乎不闻不问,他又是在修园子那里动手脚,没想到依然被有心人看到了,他自以为聪明的举止,是否还有别人也看在眼里?比如——元狩帝?他一颗心砰砰剧烈跳动着。
  王皇后不过一会儿便读完了,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道:“傅双林,你可知罪?”
  双林嘴唇微微发抖,他重生为太监在宫里这几年,面临危机不知几次,如今心灰意冷,只低低道:“小的罪该万死。”
  王皇后轻笑道:“之前调你到三郎身边,也是看你稳便,虽然话少,心里却清楚得很,后来三郎没了,听说你当时还是下水救了他的,可惜没救回来,我当时临产,也顾不上你,后来是昭儿赦了你,后来公主中毒,也是你看出来的,如今你在太子身边,这次修园子原不顺利,其实园子我不在乎,只想着让他历练下,也就没管,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来找本宫,没想到他居然将事情给办通了,我知道他一片孝心,明明可以让我上中宫笺表请辞暂停修清颐园,赈灾为重的,他却硬是咬着牙自己担着将园子给修起来了……本宫,很高兴……”
  “所以本宫找人查了查这是哪位高人给昭儿出的主意,没想到,居然是你。”
  双林垂头不语,心里却升起了一线希望,先敲打震吓,再示之以情——这是,还是要用他?
  王皇后继续道:“这次虽然你有私心,却到底是从建园子出发,那什么百茗园,万策碑,远尘草堂,既省钱,又有点意思,倒也歪打正着入了朝中文臣的眼,昭儿这次修园子虽然有小人作梗,仍是朝野得了不少好名声,算你有功,但是……”
  双林知道这是要看自己表态了,连忙磕头道:“小的对娘娘和太子殿下一片忠心,绝不敢再胡来了!”
  王皇后轻笑了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忠诚又老实的奴才,宫里不缺,一波又一波的新内侍选进宫里,慢慢调教,总有能用的,但是,要找个能干点事儿的,却不容易,所以……你做的这些事情,本该直接杖毙也不过分的,本宫却留着你,也是念着你之前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对你有惜才之意,你可明白?”
  双林伏身咬牙,忍着那一点耻辱,艰难回道:“小的必殚精竭虑,为殿下效死……”
  王皇后听到了他这话,终于有些满意,说道:“有件事本宫一直谋划多年,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如今不妨说与你知,也让你先做个准备。本宫一直要找个合适的人,在宫外经营些营生,不拘什么,能赚钱就好,这个人选,一不能与我王家明面上有所牵连,二不能对太子有关碍,只在宫外经营赚钱,赚得越多越好,以为将来退步抽身之计。如今看来,你却是在这上头有些天分,本宫问你,你可愿意出宫,隐姓埋名,拿着五万两本钱,去为本宫经营生计?”
  第36章 柳暗花明
  可以出宫!双林心头一跳!一种逃离生天的意外狂喜席卷了他的心灵,若还是前世心脏病患者,只怕已心脏病发也未可知,他低头道:“小的愿意竭尽全力,为娘娘、殿下尽忠。”
  王皇后轻笑了一声道:“五万两银子的本钱,你若尽了全力,便是时运不济,赔了本,本宫也不教你描赔,但是若是居中取利,或是以为出了宫拿了钱便能海阔天空,你哪怕走到天涯海角,本宫也有办法将你抓回来。”
  双林道:“小的不敢。”
  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此甚好,此事极为机密,连太子这边也不可透露,你可能保守秘密?”
  双林低头道:“小的必当严守机密。”
  王皇后站了起来,款款走下座位,伸手亲自扶起双林含笑道:“你一贯是个嘴紧的,做事也十分周密,又是个机灵的,宫中其实埋没你了,本宫是看好你的,也希望你能不负本宫的期望。”
  双林膝盖早已麻木,虽然顺着王皇后起了身,却有些站不稳,因喜早已十分机灵的过来扶着他,双林脸上挤出了个感恩戴德的笑容道:“娘娘厚德,小的永世不忘。”
  王皇后道:“剩下的事情因喜会交代你,先下去吧。”
  双林低了头,与因喜退出了西暖阁,因喜带着他到了一侧耳房里,从袖子里拿了根乌漆木簪子给他道:“这是京城大同钱庄的记认,凭此簪子可在国内所有大同钱庄里通兑五万两银票,提了后便在大同钱庄订一个钱箱,每半年将自己经营的营生及盈利等情况写好折子放入钱箱内,自有人去提了看,待到营生都稳当了,若是有指令,便会有人拿了此簪子的另外一半来找你,你到时听其令便是了,若是一直无人找你,你便专心经营,只管将生意不断做大便是。”
  双林接过那簪子低头看,只见那簪子似是木质,十分坚硬,并不太起眼,只在簪头嵌着一纹理独特的木珠,簪身一侧削平,簪背也雕着莲花纹,想必是将来用于勘合之用,因喜低声道:“好好做,宫外天地广阔,任你施为,总比关在这宫里一辈子的好。”
  双林对因喜勉强笑道:“谢总管爷爷指点,却不知我什么时候出宫合适?”
  因喜道:“短期不会,你如今也还小了些,过些时日便天冷了,你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好营生,等转过年,开春便是选秀,娘娘的意思是定了太子妃后,如今太子身边也少不得人,索性等太子大婚后,娘娘便会找个由头发落你,到时候宫里消了你的名,将你送出宫去,更名换姓,这些日子,你且好好想想能做甚么营生好了。”
  双林点头道:“小的明白了,爷爷有什么指教的,也请多指教些。”
  因喜叹了口气悄悄对他道:“实话吧,你这差使,娘娘不止派了你一人,只是都是不温不火的,不然娘娘也不会打你的主意了,殿下身边本来就缺人。你毕竟还是小了些,还净了身,在外头行走多有不便,若是再历练几年或是有合适的人带带你倒好,不过年少也有年少的好,你在宫里时日不算久,前朝认得你的人不多,将来出去几年,长开了相貌变了,无人认得出你是太子身边的,出宫也好安排,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平日里冷眼瞧着,你是个有出息的,兴许就借着这机会成人了,这是娘娘的爱重,你莫要辜负了才好。”
  双林点头,因喜笑道:“这差使你应该也能猜到缘由,娘娘出身清贵,王家又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外戚不敢做大,但是殿下那边将来总有用上钱的时候,安排你这样的暗线,将来无论进退,都有好处……”
  双林道:“娘娘深谋远虑,必是好的。”
  因喜拍了拍他的头,有些惆怅道:“莫要生了异心,你净了身,在外头挣再多的钱,也娶不了妻子,没有子嗣后代,倒是跟着娘娘和太子一心成就大业,来日才能光耀人前。”
  双林心下冷笑,知道这就是古往今来皇宫喜欢用权宦来制约朝臣的缘故了,他们总觉得太监没有后代,所求无非权钱二字,谋不了朝篡不了位,只能依附皇权,因此虽然时常被人诟病,宦官依然担当了各朝各代权力漩涡中心的各种角色,用来制衡前朝。
  不管怎么样,虽然一时难以脱身,却到底是不必在这宫里挣扎了,若是经营得好,也不是没有机会脱离被人控制的局面,他一边思忖着,一边和因喜告别,往东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