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枝枝看着殿内灯火绰绰,说道:“姑姑在宫里时间待得比我长,您就肯定知道如今住在西山的端和长公主,与刘大人成亲后还与庙里的悟真大师有来往,咱们公主这又算的了什么?”
  “长公主也是你能议论的?”款冬瞪了枝枝一眼,“当真是公主把你惯坏了!”
  两人在屋子外嘀嘀咕咕,楼音坐在窗下全都听见了。她起身,穿过层层纱幔,站到床前,轻咳一声。
  季翊应声睁了眼,想坐起来,可腹部的伤口一牵扯到便是锥心的痛,他只得平躺着,与楼音对视。
  “你今日在雪地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楼音双手端端地对掖在腹前,此动作端庄优雅,但也充满了疏离。
  季翊蹙着眉头,迎上楼音的目光,但就是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楼音坐到了床边,轻声说道,“今日好歹也算我救了你一命,连话都不愿与我说?”
  季翊笑了,嘴角浮起两个浅窝,“你不是恨南阳侯通敌卖国吗?我便替你杀了他,你说好不好?”
  他口中的通敌卖国,其实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那时若不是南阳侯与他通气,他哪里能轻易攻入大梁?楼音是恨南阳侯叛变,可这话由季翊口中说出来,倒有几分过河拆桥的意味儿。
  ☆、55|番外一
  大梁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记忆中前几日好像还是烈日炎炎,下了几场雨后,人们脱下了薄衫,换上了丝绵,家家户户开始筹备炭火,俨然一副过冬的架势。
  秋月山庄位于京郊,比京都还要冷一下,正房里已经烧上了地龙,楼音只着中衣,系带松松垮垮地缠在腰间。书桌上古铜香炉票着一缕缕青烟,袅罗如舞女身姿,楼音的脸隐藏在青烟之后,手里握着毛笔涂涂画画。
  枝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主,季公子来了。”
  楼音放下笔,将手里的纸张拿起来看了一下,蝇头小楷笔酣墨饱,嘴角不自觉噙起了浅笑,说道:“让他进来。”
  季翊走进房间,眼前少女单手托腮撑在桌上,衣襟滑到了手臂上摇摇欲坠,将洁白如玉的香肩曲线展露一光。她明明眉眼带笑,却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表情,拿起桌上的纸走向季翊。
  “教我读诗。”
  季翊接过楼音手里的纸,垂了眸子专心看纸上的内容,而楼音专心看着他。
  眼前的少年眉同翠羽,星眸如灯,他的眼窝很深,眸色很浅,却像漩涡一般将人的眼光吸了进去。挺鼻如峰,唇线分明。可楼音最爱的,是他眼睛下的泪痣。猩红一点,像藏着许多秘密。
  “这是什么鬼画符,根本不是字。”
  再抬眼时,眼前的少女已经坐到了案桌上,胸前山峰若隐若现,蜂腰不盈一握,未着鞋履的玉足在案桌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时不时露出藕节般的小腿,年轻的躯体散发出勾人心魄的诱惑。
  “季公子不认识?那我读给你听好了。”
  楼音从季翊手中一把抓走自己誊写的诗,一字一句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楼音把玩手中的纸,一不小心没拿稳,任由其飘落在季翊脚下,她直勾勾地看着季翊,“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八个字若小珠落玉盘般,伴着楼音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进季翊的耳里。
  少女声音清冷如玉石,可眼神却热烈如火,嘴角噙着的浅笑更是让季翊听出了这诗中别样的意味。
  季翊看着楼音,这个女子的母亲——大梁皇后号称大梁第一美人,显然她的女儿继承了她的美貌。细眉长睫,眼若秋波,似乎只有她这样尊贵的人才生得出这样狭长飞扬的眸子,睥睨世间万物。
  许是地龙烧得太旺,季翊觉得有些热,“公主请把衣服穿好。”
  “我穿不穿有什么区别呢?”楼音伸手,纤细如葱的食指在季翊胸前画圈,“我全身上下哪处是你没看过的?”
  季翊沉默不语,绕到楼音背后扫视桌面,竟也真的摆了一本诗集,“公主称有事,难道就是来读诗……”嘴里的话在他随手翻开诗集后戛然而止。
  楼音失笑,跳下案桌,眉眼笑意快要溢出来了,“怎么不说话了?”
  “明知故问。”季翊嘴里暗道一句便把书丢回了桌上,他果然高估了楼音。
  “那我再读一首诗给你听好了。”楼音捡起诗集,柔声念道,“青陵蝶梦,倒挂怜么凤。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愔愔镜阁飞蛾,谁传锦字秋河?莲子依然隐雾,菱花暗惜横波。”
  香炉里燃着合欢香,袅袅香烟飘散在闺房的每一个角落,带出一室旖旎。
  楼音凤眼流盼,朱唇皓齿,声音慵懒让人骨酥,“退粉收香是什么意思?”
  季翊背对楼音不语。
  楼音又绕到他面前去,让他的目光无处可避,“季公子饱读诗书,不会连这些东西都不懂吧?”
  季翊蹙了眉头,背转过身去,“你究竟想怎样?”
  楼音挑眉,双手往背后的书桌上一撑,抬头看着季翊说道:“我能想怎样?不过是问你这诗文什么意思罢了,你若不说,我便去问别人,逮着谁问谁,直到有人告诉我为止!”
  说着发狠的话,脸上却溢着浅笑,两颊的梨涡浅浅,像是盛了烈酒一般醉人。
  “……”季翊相信她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于是说道:“退粉收香不过只借蝴蝶飞蛾交/合过后来喻指夫妻行周公之礼而已。”
  “这样啊……”楼音笑道,“季公子果然见多识广,什么都懂呢。”
  眼看楼音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季翊蹙眉,倏地侧身闪开,沉声道:“公主请自重。”
  楼音从他的动作中看到了反感与疏离,那是他再淡漠的表情也掩盖不了的。“你装什么清高?”楼音伸手挥落案桌上的书,笔墨一同洒落了一地,墨汁溅在她的衣裙上像是开了一束墨梅,“你既然那么讨厌我,那你给我滚!”
  季翊蹲下捡起了纸,轻轻放到桌上,转身竟真的要走。楼音一急,喝道:“你不准走!”
  可是季翊的脚步却没有停下,眼见就要推开门了,楼音也不顾其他的,冲过去拽着他的手,说道:“你今天要是敢踏出去,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季翊回头,将自己的手从楼音手里抽回,但那股温热柔软还久久停留在掌心,随着血液蔓延进心里。
  “你!”楼音见他抽回了手,气得踢了一脚桌脚,“你走了就再也别想见到我!”
  刚说完,便感觉趾尖传来一阵剧痛,光着的双脚踢到桌脚上那种痛楚真是锥心!楼音脸都痛白了,缓缓蹲下去想揉一揉脚趾,但季翊的手比她自己还快地握住了她的脚。
  一股温软瞬间从脚尖传来,男子手心的温热祛除了痛楚,薄茧带来的酥/痒像是猫爪一样撩拨得人心痒难耐。楼音顺势窝进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香气,说道:“你也不过如此嘛。”
  季翊想推开她,可楼音却缠得越紧,双手顺势攀上了他的脖子。季翊低头对上那双秋水翦瞳,双臂一紧,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把楼音放到床上,季翊俯身说道:“叫人进来给你用药,指甲出血了。”
  “我不。”
  季翊想直起身,楼音却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手,扯了两把,她的手却像藤蔓一般死死缠着,“放手。”
  “不放!”楼音又用力了些,将他扯得更近,耀武扬威地看着他。他总是这样一幅冷漠的样子,可秋月山庄这么远,好不容易将他骗来了,岂能就这么放他走?
  季翊抿唇,看着她,眼里好像有隐隐怒气。
  他越是这样,楼音便越来劲,双手猛一用力,将他扯到了自己身上。感受到他身体的灼烫,楼音抑制不住笑了出来,“季公子好像站得不太稳呀……”
  还想揶他两句,但唇舌已经被堵住,只剩一声吟哦,从齿间溢出,消失在他的口中。
  *
  天色渐渐暗了,锦缎棉被乱糟糟地落在地上,楼音身上香汗淋漓,湿腻腻地躺在季翊怀里,腰肢酸痛,双腿垂在床榻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我还以为你是柳下惠呢,结果还是得到你了。”
  没得到季翊的回音,楼音自顾自继续说道:“南阳侯又去提亲了,我父皇总催着我表态,真烦。”
  楼音懒懒地说道,季翊把玩着她的发丝,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又一圈一圈放开,不厌其烦,只用鼻音“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自己都要被逼着嫁人了,他还是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楼音心里不是滋味,翻了个身背对他说道:“我哪儿那么容易嫁人,要嫁就要嫁这天下最英勇的人。”
  身后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却听到一阵衣物的窸窣声,楼音扭头,看到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埋头理着衣襟,可丝绸制的衣袍一旦有了折痕,却是很难再抚平了,看着凌乱不堪的衣服,季翊叹了一声,下了床。
  “等等。”楼音抓过一件衣衫,随意地披着,根本遮挡不住胸前的美景,她赤着脚下床,拿了一把自己最爱用的梳子,将他推到床上坐着,然后跪坐在他身边,说道,“我给你梳头发。”
  说罢,便揽过他的黑发,笨手笨脚地梳了起来。
  楼音从来没有给别人梳过头发,把握不好轻重,总扯得季翊频频皱眉,好不容易梳了个马马虎虎地发髻,她觉得比刺绣还累,索性将梳子一扔,又躺回了床上,说道:“就这样吧。”
  季翊看了她一眼,许是累了,躺在床上懒懒地合眼,像是要睡着了一般。走出去两步,季翊又退了回来,不动声色地将地上的梳子捡起,藏到袖子里带了出去。
  后来是枝枝将楼音叫醒的,看睁眼看着自己身上的被子,恍然觉得下午的缠绵像梦一般不真人,若不是被子下自己的身体未着丝缕和床榻间他的气息,楼音会真的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关于季翊的春/梦。
  “嗯……”楼音应了一声,说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叫你进来。”
  枝枝红着脸,知道床上的楼音一定没穿衣服,说道:“那公主快点,天都黑了,再不回宫,皇上该着急了。”
  今日是背着皇帝偷偷出宫的,楼音总不答应婚事,最近又与季翊走得太近,平日便也罢了,今日周国与大梁的情势不容乐观,皇帝心生不满,便不许楼音再随意出宫了。
  穿好了衣衫,枝枝才再次进来为她梳妆,看着她脖子上青青紫紫的印记,枝枝脸上开始发烫,去柜子里找了一件领子高的衣裙,说道:“公主您穿这件回宫吧。”
  楼音看了她一眼,季翊的柔情又浮现在她眼前,她接过衣衫,点点头,“知道了。”
  此次偷偷出宫只带了枝枝和席沉,席沉驾着马车驶得飞快,势必要在皇帝发现之前赶回皇宫。而楼音坐在马车里,丝毫没有抱怨行路的颠簸,嘴角一直映着浅浅的笑。
  枝枝咳了两声,说道:“公主,您知道吗,周国皇帝病危,快不行了。”
  “嗯。”楼音说道,“怎么?”
  “没什么,奴婢就是觉得,周国太子登基后,季公子也要回国了,您……”
  “枝枝。”一阵茫然涌上心头,楼音脸色的笑容褪去,换上一幅哀愁,“你说季翊他喜欢我吗?”
  “当然了。”枝枝看着楼音,心想,你们都那样了,他还能不喜欢你吗?
  “可是他从来没有亲口说过,就连平时,也时常是一幅冷淡的样子。”
  “唔……”枝枝不知该怎么说,她这个旁观者看得清,可当局者也不一定,“公主您也从来没有亲口说过呀。”
  要需要她亲口说吗?整个京都都知道了,难道他还能不知道?楼音别扭地转过头,说道:“他要是与我无意,我自然也就对他无情。”
  忽然,马车猛得停下,楼音差点没坐稳,枝枝扶住了她,说道:“席沉,出什么事了?”
  没有得到回音,枝枝掀开帘子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外面十几个黑衣人,黑纱罩面,将马车围得滴水不漏,每个人身姿雄健,一看就不是两三招能去对付的,个个握紧了剑,朝着马车便刺了过来。
  刀剑相接的声音响起,楼音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发抖,这荒郊野岭的,对方来势汹汹,她怕席沉一个人抵抗不住,到时候她许会把命交代在这儿了。
  十几个黑衣人各个出手精准,席沉四面楚歌,却还是拼死抵抗,眼看黑衣人的剑每一次都直击席沉要害,枝枝说道:“公主,千万不要下车!”
  说完,便抽出腰间软剑,下车协助席沉去了。
  即便枝枝与席沉拼尽了全力,还是一步步落了下风,两个人无法护得马车周全,眼见黑衣人就要逼近车里了,楼音缩到了最角落,却还是躲无可躲,抓起小案桌,准备随时砸像对方。
  那黑纱罩面的黑衣人劈开了车门,举剑袭来,楼音一闭眼,勇气搬起案桌,往胸前一遮,只觉耳边闪过一道冷光,没有想象中的刀剑入腹,那行凶之剑只是割掉她一缕头发,便迅速收了回去,一眨眼的功夫连人带剑都消失了。
  马车外的打斗声戛然而止,楼音探出身子去看,席沉与枝枝没有受伤,而黑衣人也消失无踪。
  “公主,您没事吧!”枝枝刚才看见一个刺客进了马车,拼了命想冲过去保护楼音,可自己被两个人缠着脱不开身,一旁的席沉也被围得毫无出手之处,就在枝枝以为楼音死定了的时候,却看见她从马车里探出了头。
  “奇怪。”楼音看着自己短了一截的发丝说道,“刚才他明明有机会取本宫姓名,却只是割了头发。”
  *
  是夜,质子府灯火绰绰,郁差地上一封信,交给季翊。
  季翊拆开信,迅速看了,脸上依然没有神情波动,与往常一样指尖一捻,信纸便碎成了屑,飘到一旁的火盆中燃为灰烬。
  “殿下,你不能再犹豫了。”郁差说道,“如今朝中局势千钧一发,殿下再不做决断,便错失良机了,十几年的心血将毁于一旦!”
  见季翊还是神情淡淡,郁差又从信封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季翊面前。
  那是一缕乌黑的青丝,那是他今天还无比留恋过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