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风骤然大了起来,夹着烟雾般的碎雪掀起衣襟和袍袖,露出单超手腕上缠着的,末梢飘扬的发带。
  “……青青子衿,”谢云听不出任何意味地念道。
  这短短四个字的每个音节都如此悠长,仿佛在唇齿间浸润了很久才随风飘散,然后他好像突然起了兴致一般,问:“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子衿是读书人的袍襟,而子佩是男子佩玉的绶带;有人说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是学生想念同窗的诗句;但我认为不是那样。”
  “这分明是一首情诗,这个男子对他的同窗,乃是怀着倾慕求爱的心思。”
  单超的喉结猝然滑动了一下。
  他紧握起拳,本已极短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的肉里。
  “——那么,”谢云缓缓道:“你对为师的爱,又是哪种心思呢?”
  单超颤抖着开了口,尽管竭力压抑,但声音中还是带出了急促破碎的喘息:“就是……那诗里男子向同窗求爱的……”
  “欲求你为妻的意思……”
  谢云闭上了眼睛。
  雪夜星辰格外璀璨,洒落九天银河,呼啸涌向亘古岑寂的远方。他们就这么遥遥对立在漫天星光之下,仿佛时间和空间都被抽离,彼此化作了沉默的剪影。
  “不可能的,”很久之后,谢云轻轻道。
  他转过身,轻轻推开屋门,隐没在了行宫重重叠叠的红墙碧瓦里。
  ·
  冬季一天天过去,雪落了又停。开春破冰那天,谢云去庭院一角的桃树上折了根花枝,插在白玉瓶里,搁在窗角上。
  乾封元年三月,圣驾抵京,大封官吏。
  武后从京城赐下春衣给禁军统领,八百里快骑送到奉高行宫,随行宦官还带了一张简洁明了的圣旨:单禁卫武道大会有功,赏爵位宅邸、金银婢女,令其即刻回京领受实职,不得有误。
  单超拿着那张明黄手谕去偏殿,谢云在窗边为桃枝换水,雪白的指尖轻轻贴在羊脂白玉瓶口,桃枝倏然飘下数片花瓣,落在了黄杨木窗棂上。
  “知道了。”他淡淡道:“那就去吧。”
  他心侧创口已经愈合了,但单超知道衣底应该还有前后贯穿的伤痕。那一剑龙渊森寒的气劲损伤了谢云的心脉,再加上强行开印,极损根基,开春时节他还脱不下冬季浓密的狐裘,面容透着显而易见的苍白和冰冷。
  开春前他伤情其实还反复了一下,某天深夜突然发高烧,身体痉挛,导致伤口迸裂渗血。明崇俨令人将地龙烧得犹如火炉,把单超叫来一起用烈酒一遍遍擦拭谢云全身,兵荒马乱直至天明,才勉强把越烧越高的体温压了下去。
  事后谢云在断断续续的高烧中昏睡了数天,水米难进,醒来后明显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对了。
  但他没有问自己的身体情况如何,明崇俨也没有说。谢云这个年纪,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精气旺盛的年轻人了,身体根基一旦损耗就极难恢复;这场严冬熬过之后,也不知道还要再养几年,才能勉强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他把桃枝插回白玉瓶里,又向另一侧窗口去,往插着白玉兰的粉琉璃罐里浇水。那支白玉兰已经完全枯萎了,刚一从罐里拿出来,便倏然落了满地泛黄的花瓣。
  谢云摇摇头,随手把光秃秃的花枝往琉璃罐一扔,抬眼问:“你还杵在这干什么?”
  单超沉默下来。
  外面春寒料峭,室内却温暖得足够只穿单衣。谢云披着毛裘站在窗前,太阿剑随手丢在不远处的桌案后,一侧鬓发从他随手束起的发间滑脱,垂落在颈侧。
  “……你什么时候回长安?”单超别开目光问。
  谢云懒洋洋道:“再看吧。”
  ——按谢云喜欢弄权的性格,能按捺到开春还不动身已经很不容易了。等天气再转暖些,他肯定会立刻出发返京,回到帝国顶层权力的最高点。
  单超伸出手,似乎想将谢云颈侧那缕鬓发掠去耳后,但紧接着啪地一声,被谢云抬手挡住了。
  他们两人对视片刻,单超猝然转身,推门大步走了出去。
  恍若败军无可奈何的溃退。
  ·
  如果时间就这么沉重而平静地流淌过去,那么奉高行宫那年深冬发生的一切,都将随着消融的积雪,无声无息湮没在纷飞的岁月里。
  然而不论是单超或谢云,谁都没想到,另一个意外的发生突然改变了整件事僵持的局面。
  ——那是两天后的深夜,单超突然毫无预兆从睡梦中惊醒,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他看了眼床头,七星龙渊正在剑鞘内嗡嗡震颤,仿佛也极为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单超胸膛起伏片刻,猝然翻身下榻,抓起长剑推窗而出。
  纵身的瞬间只见他一伸手,捻起了傍晚时他特意折回来,插在水瓶里的那根玉兰花枝。
  行宫深夜空旷安静,夜色中只能听见轻功掠过树梢时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一盏茶工夫不到,单超已来到了偏殿门外,远远望去灯火岑寂,而院门竟然是半开着的。
  他心中掠过一丝狐疑,不禁站住了脚步。
  就在此时,偏殿窗口竟然从里被打开了,紧接着几道黑影凌空跃出,单超瞳孔骤然紧缩——
  其中有一道黑影怀里带着个人,昏睡不醒动也不动,赫然正是谢云!
  第54章 迷药
  单超的第一反应是叫人,但紧接着意识到,奉高行宫内现在空空荡荡,仅有一批巡逻士兵也远在外廷, 即便听见奔来也肯定赶不及了。再者谢云被挟持都一点动静也没有, 必然中了迷药之类下九流的东西,若是僵持起来, 那些人伤害到他怎么办?
  这么转瞬一愣神,那几个人已经带着谢云, 闪电般跃进了茫茫夜幕中。
  单超当机立断,仗着七星龙渊在手,纵身就赶了上去。
  行宫防卫非常粗疏, 那几个人很快便出了宫墙, 向城门方向掠去。单超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发现那差不多是五六个人,轻功都堪称当世好手, 纵跃时将谢云在彼此之间换手借力,一顿饭工夫都不到便来到了城门前。
  奉高虽非重镇,但深夜还是城门紧闭,三五个守城士兵打着哈欠,背着长矛来回巡视。黑衣人隐在附近民舍屋顶上,互相使了个眼色,为首一人便携带短匕纵跃而出。
  “什么人?!”
  “谁在……啊!”
  扑通数声轻微的闷响,士兵俱已被抹了脖子。与此同时,隐藏在屋顶上的黑衣人起身,亮出袖中一物,对城楼上的防所射出短箭。
  嗖!嗖!
  防所里兵长应声而倒,竟然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命归西天了。
  不远处的街角,单超愕然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些人必然会在城门内被挡住,届时自己只需高声叫喊,士兵蜂拥而来,黑衣人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却没想到城门防卫竟然这么干净利落就被解决了,那些黑衣人明显极为训练有素,到底是什么来头?
  更有甚者,那个射箭的机关,分明是手弩!
  此时轻弩在驻京军队中还是个稀罕物,成批配备的都是大木车弩、伏远弩之类攻城拔寨的重型兵器。唯有北衙禁军,素来财大气粗,倒是人人都配了角弓弩,但像黑衣人所用的这么轻便小巧、一出必杀的强劲手弩,单超也只见马鑫等禁军队长级别的人拿过。
  单超眉梢一跳,只见黑衣人已推动绞盘,将城门打开缝隙冲了出去!
  事不宜迟,单超当即疾冲而出,只见城门外的官道边竟然还有人驾着马车接应,顿时心道不好。人轻功再快总不可能跑过马,现在大呼引来守城的士兵也来不及了,一旦被他们逃脱,只怕从此就再难找到踪迹,谁知道他们掳走谢云是要干什么?!
  只见驾车的黑衣人调转马头,扬起了长鞭。说时迟那时快,单超紧贴地面滑出,犹如闪电般蹿进了马车高高的底盘,在两匹黑马抬起前蹄的瞬间,紧抓住了车厢底轴。
  “唷——”
  马匹猛地一顿,在地面溅起尘烟,随即顺着官道向远处疾驰而去。
  这一来可苦了单超,他轻功虽然精湛,但那是“梯云纵”内力深厚的缘故,自身体重可一点也不轻,马车颠簸时吃了一嘴的灰,几次差点因为抓不住剧烈晃动的底轴而摔下去。
  所幸马车极大,车厢里人多,一时没人发现底盘下的异状。大约跑了半个时辰工夫,单超两条手臂都快麻木了,才只听驾车人喝道:“——到了!”
  那是这帮人一路上唯一发出的声音。
  马车骤然而停,几个人下了车,疾步向远处走去。
  单超纹丝不动地等了半盏茶工夫,犹如虚无的阴影,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车厢外完全陷入了静寂,只有草丛间声声虫鸣从远处传来,他才缓缓松开已经开裂的包铁底轴,从马车下探出身。
  眼前是一座废庙。
  单超眯起眼睛,贴地而出,转瞬间已将自己隐进了墙角阴影中,恰好避过了庙门前正回过头来的黑衣人。
  “……?”
  黑衣人疑惑地走了两步,四处张望片刻,没发现任何异状。
  与此同时,单超将自己紧贴在屋脊后,轻轻掀开了一片碎瓦。
  “……奉高行宫空旷无人,一路上出去没发出任何动静,只有出城门时杀了几个士兵,并未惊动当地官府及守备……”
  破庙后堂里亮着一星烛光,谢云被放在草榻上昏迷不醒,身侧大马金刀地坐了个年轻人,戴着鹿皮露指手套的十指交叉,手肘撑在双膝上,沉默地听着手下在身前汇报。
  烛火映出他桀骜不逊的火红色头发,越发显得相貌俊俏、身形彪悍——那竟然是景灵!
  单超按着屋瓦的手指一紧,手背无声无息地暴出了青筋。
  “分坛那边已传来消息,一切都准备停当,天明即可启程回暗门……”
  “迷药下了多少?”景灵突然打断手下。
  “单支,只熏了半盏茶工夫。按理说不该这么顺利的,但云使一路上都没醒过……”
  景灵点点头,向外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下去吧。”
  手下俯身应是,毕恭毕敬垂手退了下去,小心掩好门。
  景灵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蜷缩在草榻里的谢云,半晌一动不动。
  谢云睡得并不安稳,眉心习惯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都挂念着许多难以开解的事。整整一冬的伤病给他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即便是在暖黄色细微的烛光下,面上都带着苍白的,不明显的颓败。
  但他的轮廓还是很好看的,美人在骨不在皮,禁军统领属于那种天生骨相就非常经看的人,因为虚弱和憔悴,反而更令人有种心魂俱慑的感觉。
  景灵伸出手,指尖从他鼻翼幽深的阴影中缓缓滑过。
  ——这么多年过去,谢云年少时那男女莫辨的秀美已经淡化了。但他仿佛还很年轻,跟记忆中那个在月光下神智癫狂、痛苦痉挛,却每一举一动都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少年,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变化的只是景灵自己。
  他已经从一个惊愕恐惧又无法自保的小孩,长成了强悍的、冷酷的,可以轻而易举就成为加害者的人。
  景灵的呼吸微微加重了,眼底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复杂光芒,指尖顺着光滑冰凉的脸颊向下,划过脖颈和锁骨,在柔软的颈侧反复摩挲。
  烛火微微摇曳,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云使……”景灵嘶哑道。
  那一刻相似的场景重现,当年禁房中伏在他身上,长发从颈侧瀑布般垂落,赤裸肌肤与他紧密相贴的少年,与此刻昏暗中呼吸平稳的身影相重合,化作了记忆中那一声声模糊而急促的喘息。
  景灵呼吸发烫,心跳砰砰加快,半晌终于伸手轻轻拉下了谢云肩侧的衣袍。
  就在这一刻,屋顶轰然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