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言玉背着手,扯了扯嘴角。
  兆见过他几面,他从很多年前就惯常穿的略显寒酸,如今依旧。
  言玉道:”六娘,话怎么扯也总是要转回去的。永王的尸体呢。”
  裴玉绯转脸:“我是在湖内杀他的,他掉入湖中,一片夜色中,水下根本看不清,要我怎么去捞。身上扎的都跟刺猬似的了,还被我手下高手扎穿心口,怕是还没落到水里已经死透了。若是您不放心,明日天亮后你自己带人来捞就是。”
  言玉笑了:“六娘这是没杀过人,尸体是可以浮在水面上的,他要是死了,不用派人捞。”
  裴玉绯面上神色僵了僵,她或许有些手段,却没干过杀人的活计。
  她转头,想到了能抓住的点,挑眉道:“都说射成了刺猬,那可是铁箭。”
  言玉神色微动,他没有再说什么,默许了这个说法。
  就在此时,那辆老牛车的前轮却陷在泥洼中,打了半天的转,两匹老牛似乎也累了,竟然没能把车从泥洼中给拽出来。他车子就这样几乎停在了野码头前。
  连带言玉裴玉绯在内的一众人目光都朝车上看来,兆将缩回手去,心中狂跳不已。
  车上那个瘦小的老太太率先跳下来,老头站在车头拼命的拉车,显然他恨不得能偷偷溜走,生怕贵人们的一个不顺眼,就在这荒郊野岭杀了他了事。
  兆知道自己的血滴落在车板上,或许他们当中有人对血腥味极其敏感,只要靠近这辆车就会发现他的存在。他甚至连发抖都不敢,摒住呼吸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那老头惊慌的满头大汗,言玉忽然开口道:“谢姑!回来罢!”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路边,问向那老头:“可要帮忙?”
  那老头惊慌的抬起头,他似乎听不懂言玉再说什么。
  是了,好多平民百姓,一辈子都没过几句官话,更何况言玉说的是正儿八经的洛阳正音,这是长安洛阳贵族与官员才会说的话,也只有个别世家和皇家才会平日都说正音。连兆来了山东后,为了和沿路官员交流,都学了些方言。否则他要是一直操着那一口贵族身份的正音,他连跟兖州的普通官员聊天都做不到。
  老头拼命拉着车,用方言土话道:“不用不用,求几位郎君娘子饶命,这就好了。马上就走!”
  他说着,踩在泥里,想把车轮拔出。
  言玉想也知道平头百姓基本不可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挥了挥手,叫几个想靠近那牛车的侍卫退回来:“行了吧,看他都吓成什么样了,让他自己弄去吧。”
  他说罢,似乎在请裴玉绯上后头那辆马车。
  裴玉绯道:“李公到底打算让这场仗打几年?”
  言玉沉默了一会儿,道:“前秦立国,割裂西晋后,南北鼎立的局势持续了两百多年,渐渐大家也就习惯了两国并立,再无人记得当年是怎样遭匈奴鲜卑屠戮的耻辱,也不在乎是否天下再统一了。此事也是一样,这片地占得久了,连接南地稳住了,从朝廷到百姓都习惯了两国兵力,就没人会在乎当年是不是永王起兵了。”
  裴玉绯道:“当今圣人还年轻,听闻也是个硬骨头,这事儿断没有那么容易。”
  什么……?
  他们打算常年分裂大邺?!难道他们也认为实力不足以攻入长安,所以早就有这样的计划了?
  那战争难道要像曾经黑暗的几百年一样一直持续下去?!
  他永远都记得高祖统一南北的伟业,记得显宗小心翼翼恢复民生百业——
  这才百年,天下统一不过百年!
  他是想坐上那个皇位,却从来没有想过可能要两国并立而存啊!
  兆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还没来的思索,忽然感觉车身一震,两匹老牛终于将车从泥洼中拉了出来,老头连忙牵着两头牛往前走去,甩着皮鞭,他恨不得更早的离开这里。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远。
  言玉:“行归于周开始谋划此事的时候,当今圣人刚好还在娘胎里。十几年是不可能说随便捣鼓两下就偃旗息鼓的。”
  裴玉绯还要再说,言玉甩手道:“裴家六娘,明儿早上我会派人来找寻永王尸体。他活着虽然也闹不起太大风浪,但他很了解行归于周。行归于周被一个叛徒逼的计划打乱,再容不得第二个了。”
  裴玉绯笑了:“五少主说的那位叛徒,您不是也信任得很么?幸好她是捺不住了,若是她接替了翕公,再来当这个叛徒,咱们都要玩完。”
  言玉瞥了她一眼,登上车去。
  裴玉绯在车外微微一福身笑道:“希望行归于周商议的结果,您真能做得到。”
  牛车渐渐远离,这是他最后能听到的一句话,而兆身后却一层冷汗浸进湿透的衣服内。他意识已然不清楚,更怕那驾驶牛车的老头发现他,直接将他当作尸体从车上扔下去。
  怎么办……他能怎么做?
  他腰上还有一块玉佩,会不会给了别人,对方拿到手后直接拿石头将他砸死,扔进草丛。
  兆来来回回的想,却好似没有一个让他能活命的办法。
  他躺在冰凉的板车上,感觉到自己的血浸湿木板,死亡的惶恐来袭,但他却好似根本找不到一个自己该活的理由。
  与虎为谋、引狼入室。
  行归于周根本不是想改朝政,更不是单纯想要争取世家权益,他们是想重新立国!联合世家的情况下,他们很难去直接谋权篡位,换个人当皇帝,那样的结果怕是下头的人先反上来——
  难道山东与南方将从大邺的版图上永远割裂出去?他们是要让大邺变成西邺么?
  大邺……殷姓的江山是要被他们咬的四分五裂了!
  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愚蠢、远谋的可怕,极度的惶恐与惊愕之下,兆只感觉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眼角淌进了鬓发,他似乎流了太多的血,失血的冰冷使他四肢感觉发麻,他就像死了一样躺在马车上,拼命思考着曾经与行归于周的几次会面合谋。
  他该猜到的,他早该猜到的。
  是他自负,是他小瞧了世家的能力野心与大邺的处处隐患……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牛车驶进了一处村落,四周响起鸡鸣和一些窸窸窣窣的人声,兆闻到了一些陌生的气味,似乎有烧火煮饭、牛羊粪便的味道,老头将车驶入一道院落,从车上下来。
  兆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清醒着,直到老头将前车的芦苇席子全都抱下车,走到后车,看见了顺着席子滴下来的几滴血。他吓得一把掀开芦苇席子,就看到有个身着深青色圆领长袍的年轻男子倒在车内,他面色惨白嘴唇干裂,手捂在自己腰腹的伤口上,睫毛动了动,用极其蹩脚的方言道:“求你……救救我,求你……”
  **
  殷胥是深夜才从王禄手中收到回信。
  与他寄走的一道长长卷轴不同,回信简直就像是两个月剂量的药材纸包,绳索连着四五个一串,沉甸甸的放在了他桌案上。
  王禄看着那一串纸包,也有点惶恐:“圣人,这、这有点不对啊,是不是下头人送错了?”
  殷胥也有些无所适从:“不可能,现在信件消息的行路都是有迹可循的,各处都要画押,更何况我说了她那里寄来的东西都是要优先——”
  王禄:“但要是什么奇怪的玩意儿怎么办,要不让奴来拆。”
  殷胥瞪了他一眼:做梦吧你!你还想第一个拆她的信?!
  他道:“不必。你先下去吧。”
  待下人都退出去的时候,他才把自己把旁边几个桌案上的灯烛都拿过来,想要拆开最上头那个纸包,却又觉得自己这身衣裳袖子太宽,会碍事,急急忙忙回去换了件窄袖的外衣,才又坐在了桌案前。
  这段时间收到的军信都是捷报,单从军信中,他也猜得到崔季明如今行进到哪里,打赢了谁又凯旋归营。从一开始大破于仲世在成武的主力,到后头宋州驻守的步兵向东推进,虽不能说是势如破竹,但基本也都是胜利的局势。
  殷胥几乎是整个朝堂上最担心前线的人,他每次收到军信,心就往下安了几分。然而崔季明或许因为不是主将,并没有像前世那样将行军计划和见闻来寄给他,殷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想着,扯开了上头第一个纸包。
  两层纸包着,他一下未抓紧,一大堆泥土小石块从里头掉出来撒了满桌,其中还滚落出了一个木塞小瓷瓶。殷胥满脸呆滞,就看着干了的泥巴掉在他墨玉砚台和袖筒里。
  崔季明为什么要给他寄土来啊?!
  他扒拉了半天,也没找见里头有信件,瞥了一眼手里皱皱巴巴的纸包,才发现她居然就把信写在了这背面。殷胥连忙拨开那些土渣,展开信件,凑在灯前,仔细辨认着她那潦草到不像汉字的字体。
  “到了虢州,虢州这地方也没啥特产,就算是有什么烤鸭烧鹅之类的,我也没法给你寄回去。一路上累得够呛,阿公简直把人当狗,连打盹都是在马背上的。也是我好久没出去打仗,变得懒散了,腰背也跟着痛得厉害。”
  “想着你当时你从凉州骑马去大泽附近,累的腰酸背痛,还不好意思说,我感觉我已经退化到快跟你差不多的水平了。不像当年某人有人给揉腰这等无上待遇,还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只能在床上趴的像个僵尸一样来缓解了。”
  “唉,都是废话,本来想扔了算了的,但有写着几个字的空档也不容易了。你光说让我给你寄信,没跟我说把信给谁才合适啊,我只能先留着,等什么时候你信来了,我再一并寄出去。至于特产,也算给你带上了。附赠虢州黄河边泥沙一捧,迎春花三朵,狗尾巴草两根,一小瓶黄河水。你闻闻土味儿,看一眼黄河水,摘两把草,也就算来到了虢州了。”
  什么?殷胥这才扒拉扒拉土渣,找见了两三朵沾满土的蔫的不成样的迎春花和狗尾巴草……
  望着自己桌案上一滩泥土,她还去挖了两铲子土,装进纸包里,然后因为寄不出去还一路带在身边,继续往东走么?
  她、她到底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啊!
  殷胥想让下人把这些土渣给清扫了,又想着某人可能在短暂扎营的休憩时间内,连忙摘了两朵花花草草,合着土渣装进纸包内,或许策马跑了一圈路才取到的黄河水,全都给打包塞了进来。
  他又舍不得扔了。
  或许连笔墨都难得,她可能问哪个写文书的随军官员借了笔,摊开草纸垫在膝盖上,靠着篝火,乱七八糟划拉出一封信来。
  原来到了虢州,她就开始惦记着给他写信了啊。
  殷胥想笑,却又觉得心里头暖暖的。他能想象到某人用毛笔那一端搔头,毫无耐性,愁得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的样子。
  他把那封信展开放在一边,将土渣扫成一堆包回了纸包里,嗅了嗅,也没感觉出来虢州的土跟长安的有什么不同的味道。
  后面几包“特产”大抵都差不多。有她向武牢的百姓买来的黄豆,告诉他泡在水里可以长芽,尝一尝武牢的豆芽好不好吃;有汴州不知道哪儿讨来的杞县酱菜,装在小瓶里过了这么长时间,味道早就一言难尽了。从行军路上猎到的公鹿的一截鹿角,到杀了于仲世的那根箭矢的箭头。
  她就像是个捡破烂的,把沿路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全都包在这里头,信上倒是没有说什么情话,连思念二字都未曾出现过。
  殷胥知道她是和他不太一样的人,她觉得说这种话太令人牙酸了所以才不说的吧。
  直到最后一包,总算是有一封单独的信折在里头,应当是她收到他的信后,好好坐下来铺纸磨墨的回信。
  此时殷胥的桌案已经堆得像个杂货铺了。
  他展开信,瞥了一眼,才扫了中间两行,立刻又合上信,捏着信纸傻傻愣愣的,脸上慢慢涨红起来。
  殷胥觉得自己不能再坐在这桌案上看这信,从远处起身,身上掉的土渣也窸窸窣窣落在地上,他没有叫下人,自己拿了一盏铜灯,走到床边去。
  简直就跟前世偷偷翻看信件那样,他拿了被子蒙在头上,才映着灯火展开信纸,上头前几行还算不太胡言乱语:“以后写这种信,就直接省略到前面那些什么朝政的内容,这种前戏不要也罢。不过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了,写这种东西你难道没在大兴宫内直接羞死过去?要是让人家截获了这信,发现圣人与前线的朝廷官员通信,写的都是‘我想跟你困觉’这种话,咱俩也就等着被唾骂千古吧。”
  第190章
  别说是如今了,送走那封信的如此长一段时间内,他每每想起自己竟然还真的一时冲动,写得如此……露骨,他就想以头抢地死了算了。
  这种状态已经蔓延到,他随时随地只要想起崔季明会看到他写的那些字,就想以手掩面,钻进地缝。让时间再跳回几个月前,他绝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
  现今看到她回信里小小的嘲讽,他手将信纸扣过去,扑进枕头里,发出想死般懊恼的叹气,狠狠的揉着脸。
  殷胥觉得自己是没法连贯看完她回信的。
  不单是因为要把美食留着慢慢一口口吃的不舍得,更是因为他怕自己心头跳得太快,一口气看下去能死在信前。
  往后看去,她写道:
  “什么叫我不是那样子,你又没看过,怎么知道我摆不出那姿势来。我在马上倒着劈叉再来转体三周半都能做到呢。别用你那点可怜的见识来想象我。再说本来我就该教你,奈何某人太过要脸,不许我乱动乱说,要不然早成了。不过你年纪还轻,干嘛那么急,要让别人知晓了,怕是说我老牛吃嫩草。”
  外头似乎传来了某个下人走过的声音,殷胥看的本就心里发颤,一点动静也可使得他惊到合上信装睡。然而下人走过,并不敢推门进来,他心里把那句“你怎知道我摆不出来”,翻来复去的想。
  她腿很长,腰也窄,纵然身上有薄薄的肌肉,但也很柔韧……头发垂下来刚刚碰到肩膀,汗湿的发丝会贴在面颊上。
  他忍不住要想,却越想越不敢想。
  殷胥手指再度展开信纸,侧脸躺在软枕上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