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昌平古城夜景繁荣,摘星楼高耸入天,挂满了灯盏。
  内城有禁军把守,普通民众无法靠近,人流拥簇在护城外,仰头观看玉宇楼层。时有斗花冲天而起,照亮了数里长街,皇家气象与之辉映,吸引了更多游人驻足观赏。
  深巷及瓦舍就落得清净了不少。
  闵安背着玉米走出世子府,已被温什派出的家奴盯梢上了。温什在闵安手里连折两场比试,心里十分不服气,一接到家奴传来的消息,他马上散了酒席,径直从二楼栏杆处跃下,抢了一匹马就朝夜市冲去。
  闵安买了一串糖葫芦,塞进玉米手里,又拈着拨浪鼓跟在小贩身后走街串户,乐得自在。当他回头看见温什带着一众打手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时,拔腿向小巷子里跑去。
  久违的逃跑神功发挥了作用。闵安弯腰在民户屋檐下钻来钻去,不多久就甩开了温什那一队人。温什气恼地捞起一根竹篙,纵马在巷子里乱蹿,将人家屋檐瓦片扫落下来,闹出一片响声。砸了很久,他也没惊出闵安的人影,气冲冲地对着夜色喊:“你他娘的小相公,敢不敢露个脸跟爷爷干一仗?还躲着不出来,爷爷明天就编个曲子,让大街小巷的雏妓儿唱响你的名声!”
  闵安像是一只缩头乌龟,蹲下身子挪出了暗巷,背上的玉米好奇不过,本想吱吱叫上两声,被他眼疾手快一下子盖上了竹筐,将声音阻断在里面。
  彻底逃了出来后,闵安扬眉吐气,慢悠悠地走向了内城。今晚花火齐放,夜景绚丽非凡。所有的宫亲贵族都留在城楼上赏灯,女眷们按照往例,撒落一些银钱彩缎下来,赐给民众一城福瑞。闵安推想温什不敢来天子脚下撒野,撇开温什之后,有意凑向了护城墙外,也仰头去看天上的花火。
  摘星楼层层叠叠的光华,掩落在花斗辉彩中,底楼侍从持伞而立,眉目映得清晰。闵安向他们掠了一眼,突然觉察到其中一人有些眼熟。
  似乎是那名叫做朱八的白木郡衙典史。
  闵安稍稍惊异,没想到朱八攀升速度如此之快,不过一旬未见,已然混到内廷中去做了侍卫。再过一刻,花斗燃尽,世子府骑军鸣金疾驰,当先肃清了回行馆的道路。随后,金驾凤辇齐齐回转,带着延绵不断的伞盖仪仗,迤逦铺排了一路。
  楚南王李景卓陪护幼帝车驾回到了行馆,李培南统领一切军务,带队彻夜巡守红枫山。非衣陪护祁连雪及衣久岛,只有闵安落得逍遥自在,摸回世子府好生歇息了一宿。
  一宿无事。
  第二天便是箭术比试。闵安起了大早赶到红枫山猎场,左轻权已列队点数箭囊完毕。一行人按照牌号走上校场,各自施展身手,向靶心射出三箭。萧知情穿着朱红罩甲及洒金线百褶裙登场,英姿勃发,震弦而射,获得满场喝彩之声。她面带微笑,向观阅台左右作揖谢礼,如当涧而立的白鹤,在众名射手中极为醒目。排在她之后的闵安可就不够光彩了,将三箭全数射偏,被淘汰,他在一众哄笑中灰溜溜地退下来,走回侍卫营帐篷歇息。
  校场上鼓声阵阵,各家的儿郎骑马飞驰来去,向高台上的皇族展示了高超箭技。闵安留在营地里,听着喧闹动静心痒难耐,很想知道比试的结果。可是遭淘汰之后的参赛者,损失了颜面,实在是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场上。况且闵安的风头一落千丈,只要他一露面,势必会引起昨天败于他手的各家队伍一片嘲讽声。
  闵安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塘前,温什循迹找来,也不打招呼,径直拿着长鞭抽了过来。闵安滚地避过鞭影,一时找不到衬手的武器,索性捏起石块呼呼地砸过去。
  山谷里鼓乐齐鸣,搏弈声高涨;营地里两人忙着争斗,打得难解难分。
  闵安觉得温什简直是无理取闹,温什看闵安觉得十分不顺眼,鞭鞭咬着闵安的背上抽。缠斗一刻后,闵安寻了个破绽跃出石塘外,喝道:“你到底想怎样?”
  温什抖了个鞭花,冷笑:“小爷拼着逐鹿头筹不要,也要弄死你个小娘皮的。”他并非知道闵安是女孩儿,只是看闵安生得俊俏,没那男人的威武劲,所以才用小娘皮羞辱闵安。
  闵安一听自身受骂,回嘴道:“猪狗!死奴!当我真的怕了你不成?”他一边骂,一边跑,从帐篷门外扯了一根旗挑子过来,三两下剥落缠巾,做成一柄竹剑捏在手里。温什提鞭来追,闵安使起李培南所教的三招君子剑,将“投木报琼”“相见恨晚”“白首同归”一一演练出来,反复舞上十数遍,剑影子就影影绰绰的,像是一道罩子笼住了他的全身。
  若说要闵安使出高超剑术来御敌,那简直是玩笑话。但他苦练三招剑一月有余,且只练这三招的起手、连贯、反刺的能力,作用就不可小觑。他不管温什提鞭子攻向哪里,反正只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舞剑,将自己罩得滴水不漏,看得温什眼急。
  鞭子抽不进去,温什怒喝道:“小娘皮的,使什么鬼把戏!”
  “杀狗三剑听说过么!就是哥哥这种打法!”
  温什大喝一声,合身扑了过去。闵安见他不管不顾的整个人抱上来,也急了,起脚去踢,连剑招都忘记刺击出去。温什得了便利,两臂一锁,将闵安箍在怀里,没哪处出力,索性一口咬上了闵安的脖子。
  闵安自从恢复过女儿身后,就牢记除去夫君,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在温什臂下挣扎得厉害,还是被咬到了一口。他痛得直叫,用膝拱击温什下身,发力挣脱了出来。温什捂住裆部翻到在一旁,嘴里咒骂不停。闵安听着十分气恼,抓起半大不小的石块,朝温什砸了过去。
  两人的梁子越发结大了,闵安始终占了上风,却抵不过温什的缠功。营地里没人能庇护他,他就朝灰雾重重的山谷跑去。温什自然跃上一匹马就追了上去,闵安带着温什在山谷里绕来绕去,净是挑陷阱栅栏口边挑衅他,引他过来抓,再趁机用阴招坑害他。
  每当温什落在坑底,闵安就蹲在坑口前问:“服不服?还敢来招惹我么?”
  温什越战越勇,大声咒骂不停,闵安索性走回帐篷,简单擦过了身子,吃了一些干粮倒头就睡,再也不管落在坑里的温什。
  箭术比试趋近尾声,李培南得了空闲离开观阅台,找到了营地里,却看到石塘火星散落一地,石块乱七八糟投砸的痕迹。他堪堪扫了一眼,推断出大概,站在帐篷外说道:“这两天避开温什,不可与他再生事。”
  闵安惊醒过来,揉了揉眼问:“为什么?”
  “有用处。”
  “什么用处?”
  李培南负手而立并不说话,闵安就知道问不出答案了。他扯过冷手巾抹了把脸,走出了帐篷,低头应道:“好吧。”又走到石塘边,将石头捡了回来,一块块重新垒上。
  李培南看到地上丢弃的竹剑,沉吟一下,问道:“你与温什打斗时,使出了三招君子剑么?”
  闵安将竹剑擦干净,□□帐门沙地里,应道:“世子所传的剑法很厉害,温公子攻不进来。”
  “如此说来,是你赢了。”
  “是的。”
  “两天后再打斗,将剑招反过来用,更有作用。”
  “是么?”闵安听得惊异,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事,李培南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营地。
  闵安很想试试将剑招反过来的作用,但又记着李培南说的“两天之后”的告诫,想了想,还是按下了心思。通常情况下,李培南不会将一句话重复两遍,既然说了,肯定是有原因。
  闵安找不到原因,但明智地不去触怒李培南,想着总归会落得好的结果。昨天他忤逆了李培南的意思,将左轻权挤到一旁,先击进一记马球,已是赢得了不少风头。风头大了,自然会引来其他青年子弟的妒忌,这追着他不放的温什就是铁例。他不想再纠缠下去,走回去解救温什,温什已骂得口干舌燥,斜依在坑壁上,由着他递下绳子顺势爬了出去。
  下午,闵安失去参赛资格,索性躲着温什,向张放通报一声,先行离开了红枫山猎场。见他落了单,温什又从暗处跳出来,当道挑衅。闵安有意退让,打马跑向昌平府,温什一路追赶。
  两人你追我躲忙了大半个下午,天色渐渐灰暗,乌云隐隐盘旋。闵安抬头看天,擦去汗,觉察到心头的烦闷,更是不乐意与温什纠缠在一起,拨转马头喝道:“你有完没完?整日追着我不放,不嫌害臊吗!”
  温什丢石子过来:“追你个小娘皮是小爷看得起你!小爷输人不输阵,断然不能把祁连家的名声坏在你手里!”
  正说着,后面赶过来助阵的一众家奴手持棍棒走近,其中一人还大声说道:“公子差我办的事已经办好了!这小娘皮回城里去,保准每座妓馆都传唱编排他的小曲子!”
  闵安想起昨晚温什在巷子里丢下的恐吓,心下委实惊怒。坏他名声不要紧,但是传到世子府里,连累李培南被市井笑话,所造成的后果就不妙。他不想背负亏欠李培南的重责,咬牙想了半天,最后跳下马来,让温什打了一顿。
  闵安护住头脸,倒地不起。温什喝退家奴,只他一人下手砸闵安,还呸了一口:“不是和世子爷有言在先,看小爷不整治死你!”
  闵安的身上到处都痛,脑子里嗡嗡响得厉害,还哪有心思去问温什与李培南约定了什么。依照两人性子来看,决计不是什么好事。闵安只想在逐鹿赛后抽身退走,决计不肯再多管闲事了,等温什打得满意带人扬长而去后,他才从地上爬起身,骑着马走回了世子府。
  将要进门时,他将身上脏乱不堪的锦衣收拾了一番,还用头巾包住脸,躲躲闪闪地从侍卫眼皮子底下掠过。侍卫不是张放那一批走得近的人,也不会多问一句,放闵安走进门。管家张罗晚膳时,听说闵安不愿出屋进食,还殷勤地将食盒亲自送到他门前。闵安隔窗道谢,管家多留了个心眼,摸过去从窗口瞧了瞧光景,惊叫道:“哪个伤了你?好大的胆子!”
  闵安不愿多说,管家急得翻窗:“唉,公子这几天忙得打紧,顾不上你,你就落得这个模样。回头公子要是知道了,你在外面挨打,我这老骨头就担不起责任——”
  闵安连忙关上窗户:“大叔不用担心,我在府里只是个食客,世子没道理来怪责你,我这伤也不重,睡一觉就好了。”
  管家直叹气:“公子这几天,唉,那萧大人,唉……”他似乎有什么隐情难以启齿,唉声叹气半天,闵安又没心思去问,请他取来跌打药,擦过澡涂涂抹抹一身,倒头就要睡下。
  管家看到雷雨天气将要来临,而闵安又是一副被伤了头脑的模样,心底暗暗叫苦。他听自家公子说过闵安的宿疾,又因府里的骑兵侍卫全数去了红枫山护卫皇亲,没留下多少照应的人,思前想后了一刻,他还是催侍卫骑马赶到了红枫山,将消息送到了李培南手里。
  李培南重责在身,自然不能回来处置私事。他念及衣久岛与闵安的交情,催促衣久岛回府照看闵安,却未透露打伤闵安的人是谁。衣久岛一听说闵安受伤,就跳了起来,不需李培南再多说一句,带着一队人火速赶回世子府。
  厢房里,闵安快要睡着时,突然想起玉米不见了。他爬起身,忍着头痛去找玉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将诱食摆了个干净,还是没发现玉米的影子。
  闵安问白天帮忙照看玉米的婢女,婢女回答说,下午玉米打翻了福兴坊送来的贡饼,她训斥了两句,玉米龇龇牙翻上檐头就跑了,怎么唤都不回来。
  婢女是衣久岛贴身侍女,说得委屈,闵安还得安抚她两句。院子里落下两道雷声,雷霆闪过,噼噼啪啪落下雨点子。闵安在头上披上一件雨罩,正待朝雨里冲,婢女拉住他,说是由得她去找玉米,好生将他劝得睡下了。
  衣久岛回到世子府后,走进厢房里查看闵安伤势,见他手脸肿得厉害,心下怜惜不过,亲自绞了手帕给他退凉。
  雷声滚滚,雨水帘子挂在屋檐下,哗哗作响。
  厢房里沉浸着一层安神香气。闵安昏沉沉醒过来,发觉桌上燃了一盏孤灯,零星光火撒落地面,也映出了一道蜷伏在炕边的影子。
  闵安伸手推推伏在他枕头旁的衣久岛,低声问:“公主怎能睡在这里?回去歇息吧。”
  衣久岛埋头不动,似乎是睡得沉迷。闵安发力再推,衣久岛忽然软软倒向一侧,滑落身子,在心口处显露出一截刀柄来,桃色宫装竟是浸了血。
  闵安一激灵翻身坐起,用手去探衣久岛鼻息,觉察到尚留一丝气,立刻嘶声喊道:“快来人!公主遇刺了!”
  雨声盖过了闵安的嘶喊,闵安又大声叫了一遍。
  衣久岛所带回的一队人都已睡下,由于奔波了一路,晚上睡得稍稍沉了些。只有两名侍从值守在院外,听到喊叫,他们抢进门来,抱起了衣久岛的身子,冒雨冲向了军医所在的院落。闵安抱臂坐在炕上,在门窗涌进的雨水冷气中瑟瑟发抖,仍是不明白衣久岛怎会被人刺倒。脑子里混沌了一阵,一道闪雷劈落下来,照亮了狰狞的夜色,突然也拨开了他心里的迷雾:有人选了这样的雨夜,嫁祸于他,让其他人相信,公主就是他杀的。
  闵安起身摸出门,提着一柄灯笼打量四处的动静。他相信凶手仍然留在了这座院子里,因为侍从彻夜未眠,就驻守在院外,若是遇见了想潜伏进来的刺客,他们必定会大声呼喝惊醒他的。
  闵安只担心,趁着侍从抢进门查看衣久岛伤势这段空隙,凶手会悄悄逃了出去。院子里闹出一番动静,惊醒了其他的婢女,她们纷纷点灯,披衣走出门询问缘故,只有一间屋子里还是黑魆魆的。
  闵安回头瞧见了不点灯的屋子,扯过婢女问道:“这是谁的厢房?”
  婢女答道:“柳家娘子的。”
  “柳玲珑?”
  婢女怯怯点头:“柳家娘子平日教习公主舞蹈,就歇在这座院子里。”
  “那她人呢?”
  婢女摇头,三三两两结伴冒雨向军医院落那边冲去。
  闵安提着牛油纸扎的灯笼,披上雨罩,一步步打听柳玲珑的去处,终于在大门前得到消息,值守侍卫说,柳家娘子在一刻前推说闵安口苦,要喝冻子酥奶酒,她必须连夜赶到农户家去,取新鲜的奶皮回来。
  闵安推算柳玲珑离府的时间,恰好就是事情败露之前,心里腾的燃起了一把火。他不知道平日里看着良善的柳玲珑,为何会刺杀衣久岛来嫁祸给他,连夜就找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