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苏祁决定不再睁开眼睛了,膝盖上的伤已经疼到麻木,他尝试去想明白一些问题,比如自己怎么就在一天之内见证了几十个死亡,自己又为什么会被置身到一场机关重重的追杀当中。
  那个点在向他靠近,已经是睁眼可见的程度,但他还是决定就这样结束,那些问题也许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信号随着距离的缩短而强烈,他想那个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看着自己的猎物终究逃不出去,伤痕累累地坐在雨里...他会怎么下手?
  “苏祁。”
  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他的名字被呼唤着,苏祁感觉一切都停止了。
  一双手环抱住他的头,手指轻轻抚摸过他的头发,捧着他的脸,苏祁睁开眼睛,大雨里苏紊俯下身子,半蹲在他身前,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落下来,熟悉的面容精致而遥远。
  “苏祁。”
  她再一次呼唤,没有发出声音,可是苏祁听见了,比任何一次都清晰。
  “你还好吗?”苏祁问。
  苏紊开口:“我坐的车被导弹锁定了,但它们以为我会在副驾驶座,我从被炸开的口子里逃了出来,身边全部被轰炸了,到处都在着火,我顺着这条路走,只想再见到你。”
  她试着把苏祁抬起来,可是苏祁的腿根本无法动弹。
  她看着苏祁的膝盖,苏祁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悲伤。
  “它们来了。”苏祁望向前方。
  “你也感觉到了吗?”苏紊跪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的眼睛。
  “你得先走。”
  “你知道这不可能。”
  “苏紊。”那个点在意识里越来越逼近,苏祁神情急切,“你说过我们不是孩子了。”
  “对,我不能再在你爬后山时翻不过一个小坡就背你回家,我已经背不动你了。”
  火光之中,那个人首蛇身的生物终于显形,她有一张女人的脸,像画着原始部落的颜料,扭动蛇尾盘旋而来。
  “现在的我会留在小坡下陪你,听你抱怨,等你力气恢复了,不累了...”苏紊笑了,她握着苏祁的手,“我们再一起回家。”
  “用这种方式和我对话。”
  没有如期而至的死亡,苏祁和苏紊茫然地望向前面,他们对视一眼,显然都听到了这个句子。在烟雾浓重之中,蛇人和他们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可这句话却像它附在耳边,甚至直接在他们的脑中说出的。
  “我刚学会,你们这种,组合概念的句式。”蛇人始终没有动,立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你们不会吗?不应该如此。”
  苏祁抬头看着苏紊,他想看苏紊的反应,可是苏紊也全然不知怎么办,看见这样奇异的生物本身就让他们战栗,更何况它意图逼他们上死路。
  “你听得见吗?”
  苏紊尝试集中精力,在脑中只留下这个句子。
  首先回应她的是苏祁,她不知道,其实苏祁在几分钟前就以这种方式听到了她对自己的呼唤。
  “正确。我是‘信使’,对你们的死很抱歉,但这是必须的。”蛇人的句子传来,看来此处的谈话三个个体都能够接受了。
  “你要杀死我们么?”苏紊努力地保持镇定,思考着这个“你们”的指代。
  蛇人迟迟没有回答,它依然保持在那个距离。
  “我来向你们传达一个信息,并且留意时间。”许久之后,这句话送达到他们的脑中。
  “什么时间?”苏祁问。
  蛇人始终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它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一时间苏紊感觉自己被全方位地凝视了,身体和意识都完全暴露在它的面前,静电一样的麻痹感从后背爬上脖颈,然后像小蛇一样钻进脑海中。
  “引爆只能使用一次。”蛇人传达了这个信息。
  “什么意思?”苏紊不解,但从它传来的概念中却嗅到了一种远古的血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有人。”蛇人忽然转头,苏祁和苏紊也在这时意识到一个新的点的出现,只是那个点是若隐若现的,像是一个不断被干扰着的信号,在他们所在的街道左侧,那栋灰色建筑的顶端,倾倒下来的液体完全砸在了以蛇人为中心的范围。
  苏紊闻到了一股浓腥的味道。
  蛇人疯狂地想摆脱身上的液体,它用与人类相似的手胡乱地抹拭身体,而这时一声枪响从低处的楼层传来,子弹打在地面上摩擦出火花,瞬间,满地的火焰顺着汽油烧起来,很快爬上了蛇人的身体。
  两个黑影从二楼跳出来,步伐奇怪地跑向苏祁,他们的脸已经几乎全黑,只有眼睛还留有一些白色,苏祁定睛一看,居然是楚林。他的衣服完全成了破布,夜色里看不清楚,但苏祁能借着火光看到他浑身布满纹身一样的血。
  “你还活着!”他用意识说话,可是楚林没有回应。
  他用一只手臂从腰间扛起苏祁,咆哮了一声,把他放到肩上,毫不停顿地往前跑,林上尉向后又补了一枪,但那个身影已经几乎和火焰融为一体,她拉起苏紊跟上了楚林。
  跑出几步后,电击的感觉再次追上了他们,楚林步伐一乱摔跪在地上,他的脑子像是要裂开一样疼痛,但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嘶吼,扛起苏祁又站了起来。
  苏祁的意识已经在疼痛中涣散,他看向后面,冲天的烈火烧到了四层楼的高度,他清晰地看着蛇人的身影在火焰里摇晃、挣扎,那个信号也越来越弱,忽然间他好像听懂了那个反复冲击他们的电流。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声音从火焰中传来——
  “不要让我死...不要让我死啊...”
  一种震撼的力量让苏祁无法合眼,太阳已经略微爬起,在恢宏的光亮之前,苏祁仿佛看见火焰里仰头求生的妖蛇,面如少女,长发焦黑,宛如一幅远古壁画。
  不知跑了多远后他们跳上了一辆车,那辆装甲车早就在路口等待他们,硝烟和鲜血的味道暂时隔绝了,苏祁和苏紊靠在车后的一边,上尉在给楚林检查伤口。
  “你必须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苏祁言辞凶狠。
  “我说过了,现在都还是机密。”楚林的头摇来摇去,他的声音虚弱,显得十分痛苦。
  “那我们就这样跟着你们每天准备去死么?”苏祁指着外面,“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陪你们去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不说带我们去哪儿,我们就跳车。”
  苏祁知道自己只是放了句狠话,这时楚林冷笑了一声。
  “危险?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他睁开眼,稍稍直起一些身子,“在一座山下的一个小镇,有一天来了五个外地人,他们通过一种途径偷听到了一份消息,然后装作军人的样子,找了一个当地人作向导,带他们进了山。到了那个‘埋骨地’后他们杀掉了向导,在埋骨地里找到了无数半人半蛇的骨头,而那些骨头都在那时复活,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楚林稍微停顿了一下,情绪激荡:“那些复活的蛇人入侵科技园区,破译进入了大部分系统,它们中的一支走海路在一天内登陆北美,现在美国的湾区上,士兵正在和蛇人对峙战斗,它们还攻击了我们的驻扎的军事区,你知道死了多少人?”
  “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带上我们?”苏祁也表现得强硬。
  “为什么?蛇人攻占科技园区和军事区是为了获得科技和军备,进攻湾区是为了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他们为什么要专门来杀你们这些小孩?”
  苏紊忽然意识到这个点,她按住苏祁的手:“因为我们对他们有威胁吗?”
  “我实在想不到你们能有什么威胁。”楚林直白地说,“把你们安全地带回去是命令。”
  “我们就必须要去吗!”苏祁盯着楚林的眼睛。
  他没想到楚林会忽然暴起,直接压在他身上,身上刚刚包好的伤口又裂开来,血渗出了白色纱布,他用一只手死死抓住苏祁的头发:“你好好看看,为了你死了多少人了,他们没有家吗?他们不想回去吗?你他妈凭什么觉得你危险?”
  “楚...”上尉拉着楚林。
  苏祁只感觉那句话的力量甚于一切,楚林的手松开了,他默默地低下头,不再说话,苏紊感觉不对,她在暗处拉了拉苏祁的手指,可是苏祁茫然地看向地面,眼睛失去了焦点,他的脑海中,烧遍整条街道的火焰里,痛苦的妖蛇和翻滚的人,像被置身在同一场远古血腥的祭祀中。
  一声沉闷的落地,楚林倒下了,他已经失血太多。
  车里光线昏暗,苏紊等不到苏祁的回应,许久之后她屈身坐到上尉身边,对上尉低语:“那个蛇人没有马上杀我们,她给我们传达了一个信息。”
  可是上尉也没有回应,很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嗯”,苏紊借着微弱的光,发现她正在一点一点重新帮上校包扎伤口,苏紊一时间有些恍惚,当她从楼上跳下来回身开枪、拉起自己跑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地垂下头,像是做一件精细的手工,她只是一个安静的女孩。
  “你看,现在它正在收集元素,我们给它一些。”
  电子显示屏上,一个活跃的细胞正在抖动,程义博士释放了一些无机物。
  “这种物质很难电离,你确定他们可以直接用吗?”一旁的男人问。
  博士指了指显示屏,在显微镜中发生着的一切都放大到了上面。
  事实上,那个细胞并不像生物教科书上画的那样,如果那个是它的细胞核的话,它的核显然就很大了。此刻它已经通过浓度或其他方式感知到了无机物的存在,它缓缓向那边移动。
  “有这么强的自主性?”
  “是的。”
  于是,它进入到了无机物的中央。
  “接下去的过程是很快的,将军。”
  男人盯着屏幕,而那个过程快且显著,那些无机物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分解开来,形成类似于泡沫的结构,然后又很快地消失。
  “这是什么?”
  “一种作用类似于我们的酶的物质,但它强大得多。”博士说,“我说过,将军,这一过程是很快的。它能够把我们认为用处不大的无机物转化为可以直接吸收的物质,即便是电解度极低的物质,它也有办法利用里面的离子。但是这一过程很快,快到这种介质刚刚产生就又转化为其他形式回到了细胞本身之中,所以目前还很难提取。这还没有结束,将军。”
  接下来的一幕是更加诡异的,细胞在吸收掉无机物之后开始长大。
  “它要分裂了么?”将军问。
  “可以这么说吧。”
  屏幕上,细胞已经停止了向周围的扩大,继而把方向转向了两个,它开始变得十分长,而内部的核始终是巨大的,只用了一点时间,它的长度就超出了整个画面,博士调整了显微镜的比例,而细胞仍然在拉长。将军神情凝重。
  “分裂也是很快的,差不多就是现在。”博士说。
  下一刻,数十条明显的分割线出现在细长的细胞中间,仅仅是眨眼的功夫,细胞数量从一个变成了几十个。
  “它为什么要这样?”将军问博士,因为正常的细胞都是一分为二的。
  “将军,询问生命的原因,这个问题太高深了。”博士摘下了实验眼镜,“我只能说,这种细胞分裂方式确实有自己的好处,这就好比是一条流水线,你在一次就准备好所有需要的反应物和介质,效率必然会高于你一个一个来。”
  将军点了点头。
  “但是这个方法也是有局限性的,介质的活跃与细胞本身的生命力起着最重要的影响,但它们的细胞能够胜任。”
  “真是幸运。这个细胞下一步会怎么样?”将军又看了眼屏幕,几十个细胞开始了下一步对无机物的转化。
  “这是另一个神奇所在,它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有类似于干细胞的功能。”
  “一个细胞就可以分裂出一个个体?”将军有些惊讶。
  “那倒没有到那么恐怖的地步。”博士苦笑一声,“其实单个裸露细胞的生命力虽强,我也给它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实际上单个细胞到这一步后就很危险了,它们实际的分裂中其实靠骨头作为保护。”
  “你的意思是,骨头才是它们的卵?骨头就像是鸡蛋的蛋壳?”
  “可以这么比喻。大概半具骨头在合适的环境与充足的原料条件下就可以分裂出一个个体,也就是一生二的比例。在一个个体死后,皮质肉质组织最先分解,但是骨骼是无比坚硬的,它们看似散乱分离,其实之间存在着联系,能够准确地将一个个体一分为二,在经历过一段时间对原有个体的物质的清理之后,这些骨头就是干净的卵了,它们会一遍遍重复我们刚才看到的过程,首先分裂出自己这一半所没有的骨骼,再合成其他器官。”
  将军吸了一口气,这是怎么伟大的生命?
  博士像是看出了将军的震惊:“将军,事实上这样的生命,我们几乎可以提出一种离谱的猜想。”
  “您说。”
  “当然这个是没有依据的,我也不会去外面说,只是觉得这个信息对你们可能有用。将军,这样子的生命机制,在目前可观测到的地球生命史上从未出现过。”
  将军的眉毛跳了一下:“您的意思是,这是外星物种?”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观测的范围实际上是狭隘的,这个时间并不长...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将军盯着博士的眼睛,他意识到了博士指出的那种可能性。
  “这也...”
  “将军,无论如何,它们与我们都不是一个生命周期中的。”
  “是的,是的。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它们的骨头沉寂了这么多年,偏偏在现在苏醒了?”
  “是一种类似于激素的物质,这些物质的成分很微妙,它们在常规检测中很难被检测出来,目前也没有实际提取出来,但我相信它是存在的。”
  “也就是说,这种类激素能够唤醒细胞活性?”
  “没错。”
  “那么,蛇信子?”
  “将军。”博士的表情忽然严肃了,“类激素的存在并没有实际证据,下一步猜想也只能是猜想,我认为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可能性是极小的,您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将军背过身,他抬起头在思考:“我不知道,感觉像是一个躲在暗处的知情者,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立场,但他给出的一些信息,和博士您的结果是可以对应上的。而且,因为之前组织内部对于蛇信子的猜想也同样不信任,所以运输过程没有被重视,但是蛇人发动了刺杀。”
  “都死了么?”
  将军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博士看着他结实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有一些苍老了,许久他声音淡漠地说:“大巴被炸毁了,我现在联系不上楚林上校。”
  “将军,如果有幸存,无论类激素是否存在,都务必要加以保护了。”
  “博士,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战争的元素是极其复杂的。”
  博士一下子没理解将军的所指,他按了液氮按钮,极低温的液氮喷下那些显微镜下的细胞,他看着这些细胞出神,即便在极低温极真空的环境中,它们依然在小频率地抖动,究竟是什么样的生命会这么想要活下去?
  “苏祁,你睡了吗?”房间里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他们已经到了很靠东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军事区的宿舍,苏紊悄悄坐到苏祁的床边。
  已经是深夜,只能听见一些昆虫的声音。
  苏祁平躺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
  “我刚从上尉那边回来,楚上校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苏紊低语俯下身。
  苏祁点了一下头,过了很久,他说:“他有生我的气吗?”
  苏紊沉默了一下,把手放在了苏祁的手臂上:“没有,苏祁,你没有做得不好。”
  “是吗?”
  “上尉说,我们帮助大家获得了很重要的情报。”
  “可是很多人因为我死了。”
  “你不要这么想。”苏紊握住了苏祁的手,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看见苏祁膝盖上的石膏,手臂上的烧伤,她问,“疼吗?”
  “苏紊。”苏祁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撑着床板起来,“我想完成一件事情。”
  苏紊看向苏祁的眼睛:“我肯定会支持你的。”
  “我需要你。”苏祁很浅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紧闭嘴唇。
  “是这样吧?”他把这句话留在了意识中。
  “我听到了。”苏紊回应。
  “那我们开始合上眼睛,只依靠它。”
  “好。”
  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留下的直接感官只有黑暗,和军事宿舍中一些能让他们感到安心的气味,而那些包含概念的句子就像放映电影一样一幕幕过去。
  苏祁:“好像只有我们能感知到,对吗?”
  苏紊:“还有那些蛇人,我也这么觉得,我今天试着和其他们交流,他们都没有回应我。”
  苏祁:“它们说话很奇怪。”
  苏紊:“这可能是正常的,苏祁,如果你可以听见我的意识,那你可以看到我的想象吗?”
  苏祁:“我们试试。”
  苏紊:“好,你看我现在的意识中正在想什么?”
  苏祁:“是一颗苹果吗?有点模糊。”
  苏紊:“是啊,因为这有些困难,我没法很细致地去想。”
  苏祁:“对,想象一个物品的所有细节很难,我也尝试了一下。”
  苏紊:“可能是我们还不够熟练,但是至少这个方法是可行的。”
  苏祁:“所以其实它们本来是直接通过画面来交流的吗?”
  苏紊:“可能也不完全是,因为很多词语是无法转化为画面的,我猜是一种画面结合概念的方式,所以它们一开始说话只向我们传递概念,因为可能在它们的这种语言中,概念之间本身就不需要连接了,交流已经包括了内在逻辑。”
  苏祁:“而且直接交换概念和画面会更加精准吧?”
  苏紊:“更加接近那个原本的含义,真伟大啊。”
  苏祁:“我们再来试一些别的吧?随便想些什么,能够到什么程度。”
  苏紊:“好啊...我看见了,这是...后山吗?”
  苏祁:“继续,你可以跟着我移动吗?”
  苏紊:“可以,这是我们逃课那天吧?啊,现在就是翻墙的时候,你那时候多轻,我一拉你就能上来。”
  苏紊感受到了苏祁传来的一种情绪,类似于松懈,也介于欣喜之间。
  苏祁:“你记得那个落日吗?”
  苏紊:“我记得,你看,你的画面和我是一样的。”
  苏祁:“因为我们看得本来就是同一个落日。”
  苏紊:“我知道你爱看,所以那天带你去。”
  苏祁:“是啊...落日。”
  苏紊听着,可是没有声音再传来,她继续感受,但苏祁送来的画面却是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是另一个落日,从一个其他的视角发出的,那个落日更大,更恢弘。
  “这是你的记忆吗?”
  苏祁没有回应,画面开始抖动,像是一场意识流,飞快地分割穿越时间,苏紊清晰地感知到了双手上的温度,那是苏祁在回忆自己的双手,两个柔软的掌心,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视线中,他就蹲在一旁,那是苏祁的妈妈。
  意识中,苏祁像是坠入了一个深渊,无法自拔。
  画面的抖动越来越严重,天空开始像玻璃一样破碎掉落,苏紊感受到了之前那种疼痛,像是电流在她的脑中流窜,越来越无法忍受。
  “苏祁...”她用意识呼唤。
  可是苏祁没有停止,画面继续像隧道一样穿梭,她看到了更小的时候的自己,她牵着苏祁,背后是山脉上绚烂的星空,一些细节在意识中被刻意地放大了,每一颗星星都飞快地掠过一道轨迹,接着是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是一个小的奶油蛋糕,只有手掌大小,上面插着七根蜡烛,能闻到燃烧的烟味,苏祁吹了一口气,男人把他抱起来,妈妈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睛。
  苏紊只见过他一次,那是苏祁的父亲,那时他还在。
  疼痛越来越剧烈,她用嘴喊出声音:“苏祁。”
  依然没有回答,她睁开眼,发现苏祁已经疼得倒下,他的头就在苏紊的腿边,苏紊看到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睛在跳动。
  她把手悬在空中,最后还是放在了苏祁的头发上,顺着抚了两下。
  那个画面仍在继续,她睁着眼睛,黑暗中痛苦地倒在床上的苏祁,还有后山上辉煌到能够笼罩一切的落日熔金,寒冷年代里妈妈温暖的掌心,最后一次团圆的生日,无数次醒来只有自己的黑夜...皆融合在一起。
  画面的最后,一个小小的苏紊坐到他身边,他们屁股上都是土,苏祁哭得很收敛,她拉起苏祁的手指,第一次和他说:“以后我罩你。”
  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其实那时她想说,以后我替他们照顾你,但是她那时想要酷一点啊。
  苏祁因为疼痛昏了过去,画面随之破碎消亡,可却像惯性一样留在苏紊脑中——那个后山上的落日变得越来越巨大,放出的光芒像是能消融一切,山脉随之夷平,所有的树都被拔起,化作液体飞上了天空,地面裂成碎片,她忽然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一座金属质地的巨大城墙的最顶端,她想不出来那是那里,可他们就凝望并等待着落日的降临,在最后的归宿里,他们拉着手,和一切一起离开...
  她不知道如何看见...她紧紧抓住苏祁的手,毫无察觉地,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是什么声音?”作战室猛地一震,这座坚固的建筑发出一丝颤抖,上方的白墙上出现一道裂痕,一些剥落的石灰碎片落到了艾萨克将军的头上。
  s将军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他从作战室后方的窗户向外望,这个房间在建筑的顶端,为了可以看到整个军事区的全局。现在,s将军看到一小朵黑色的云,从基地的西南方升起,他知道那朵爆炸产生的黑云直径将有数米。
  “艾萨克将军,它们的进攻信号比你到得早一些。”
  s将军拿起望远镜,十一根闪光的银蛇从远处飞驰而来,在遇到高防御围墙或者拦截导弹的时候,它们像是轻盈的利刃,戏耍般地贴着躲过防御。曾经当他第一次看到ws-2d火箭炮的时候,无不为这件利器而欣喜,可现在,密集的多管火箭炮系统就安置在上一个沦陷的军事区,成为了它们半径480公里的长剑。
  “这里,据我所知,还是在云南。”艾萨克说。
  “没错,在您的专机落地前的三个小时,它们发出了信息,要在今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攻占军事区。”
  “还是一样的说辞?”
  紧跟的十一枚火箭炮经过卫星制导,精确地打击并摧毁了关键防事后,s将军放下了望远镜。灯已经在振动中碎掉,他看向阴影中的艾萨克将军,声音有些低沉:“是的——请尽快避让,以免造成你们的死亡。”
  “真是贴心的敌人。”艾萨克戏谑地说,“不过它们确实很避免在主动打击中的死亡,是吗?”
  s将军冷着脸:“我们的一个小队的人在运送中只活着回来了四个。”
  “运送什么?蛇信子么?你们当真相信?”
  这时又一声巨响,这个爆炸的点明显近了很多,作战室发生了剧烈的摇晃。
  “忘记告诉你了,作战室也是被主要打击的对象。”
  艾萨克将军啐了一句:“我还没有去过自己的前线,就要死在你们这里了。”
  s将军已经推开了门,艾萨克跟着后面。走出作战室后,他们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所有的照明都在那些玻璃破碎的声音中报废了。
  “老建筑了。”s将军说。
  每个楼梯口都有两个卫兵,s将军从七楼走下去,拍过他们的肩膀,他们似乎早就在等待,随着s将军一起下楼。楼下是一片宽广的空地,在军事基地还在使用的时候,这里经常用来操练,现在已经有很多军人等候在这里,他们很多都不知道进攻的消息,直接在睡眠中被炸醒。
  天还没有完全亮,阳光显得暗黄。在一片阴暗的地面上,放着一具身体,s将军走过去看,他身边的人轻声说:“他是负责拦截导弹的,ws-2d直接把整个操作室都炸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
  说话者铁青的脸上无悲无喜,或者看不出来。s将军从那张几乎已经焦到无法辨认的脸上,合住了他的眼睛。
  “第一波轰炸摧毁了74%的防御,这个基地没有配备能够有效拦截长程火箭炮的装备。”那个军人说。
  s将军点了点头。
  “所以,将军,我们得继续往东走么?”
  “苏祁,苏祁!”
  苏紊本来在靠墙的椅子上小睡了一下,但是她的情绪太激烈了,就在即将日出的时候,一声巨响将她彻底惊醒。
  她摇晃苏祁的身体,不知道苏祁是睡着了还是那种交流产生的副作用。苏祁这时微微睁开了眼,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一下子还记不起时间和地方。
  “对不起,我太累了...”
  “外面好像又开始炸了。”苏紊拉开窗帘,试图看到些什么,而事实上这里在军事区的东边,楼层也不高,她根本就看不到。
  十一发火箭炮紧跟而至,陆续爆炸的声音与振动从各个方向传来,苏紊拽起苏祁,把他的双手环在肩上。
  “你背不动的,我可以单脚跳出去。”苏祁说。
  可苏紊没有听他的,她想起以前很小的时候,苏祁总是爬不动山,她早就背习惯了。苏祁感觉浑身无力,只能任由苏紊把自己放在她的背上,她的嘴里咬着一根手电,借着光他们从楼梯口往下走。
  附近的房间都没有人,不管是看管的还是保护的,竟然一个都找不到。
  “我们去找楚林。”苏祁说。
  苏紊摇了摇头:“他现在不太好。”
  “那我们怎么办?”
  他们站在一片空地上,苏紊开始四下张望,不知道该从哪里逃出去。她几乎无意识地向前走着,已经走出了宿舍区,现在眼前的建筑显得古老破败,是那种上世纪的白色瓦片,不知是什么液体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在这些白色上留下了雨水也无法洗去的痕迹。
  “我们进去吗?”
  苏紊想了想,随即点头:“这好像是附近最高的建筑了,我们先到最顶楼去看看,反正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
  她背着苏祁,很缓慢地走进这栋楼,电梯的按钮怎么也敲不亮。
  “淦。”苏紊吐字清晰地骂了一句,随即就向楼梯走。她抬头看了一眼,笑了一声:“十二楼。”
  “我们就在这里等吧?”苏祁有些担心,苏紊的手已经开始发抖。
  “不行。”苏紊踏上了第一格台阶,然后是第二格,“你怎么,不会长重呢?”
  她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感觉走到后面,每一步都是身体机械地重复了,眼前变得黑黑的。
  “苏紊。”苏祁忽然说,“你有没有那种感觉?”
  “什么?”
  苏祁的语气有些阴森:“感觉...有东西在向我们靠近?”
  “为什么是东西?”
  “这个感觉和人的不一样。”
  苏紊稍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向上爬:“我现在有一点点累,感觉不到。有就有吧,我们先上去再说,横竖都是死。”
  横竖都是死,那我们就不要爬了,你太累了。这个仪式在苏祁的脑中闪过,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说。
  “这句话,我听到了。”苏紊得意地笑了一声。
  苏祁直着身子,尽量不碰到苏紊的身体,他不知道现在心中的是一种什么感情,也许是羞赧,也许是愧疚,但他看着苏紊沾了汗的凌乱的头发,很想帮她梳理一下,这么多年,他好像都还没有帮苏紊梳过头,苏紊的头发始终只到肩膀。他想到现在自己是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感受着苏紊的手臂几乎要痉挛的颤抖,她这样拼命地攀爬,苏祁觉得心要裂开来。
  “苏祁。”苏紊的手还在剧烈抖动,这时她忽然用意识对他说,“你以前小的时候,在后山总说爬不动,你告诉我,你那时是不是装的?”
  “艾萨克将军,诚实地说,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真的去打仗了。”他们此刻正弓着腰,在一个地下三米的通道中前进,这个通道大概只有一米高,所以他们不得不俯下身子。
  艾萨克没有回答,他双手撑在两边,好像是金属的隔板,嘴里和s将军一样咬着一根手电筒。
  “你以前能想到么?”s将军问。
  “我认为军人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
  “啊,是的。”s将军在仅有的光线中摸索,这条密道的权限很高,他也没怎么走过,前面似乎有一些绕弯,他不得不慢下来,用手探路,“您可能没有明白我的点。我想说的是,现在的大部分年轻人,肯定比我们更没有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