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玉碎(改错字)
  霍陵起身到水榭一侧,扶着雕栏远眺:“我父是先帝第三子,端亲王。”顿一顿,又道:“我甫一出生,就被交给北墨抚养。她留了一封信,让我十六岁时拆看。只是我早四年便偷看了,她说,她原本便是睿王的人,她是为了睿王才委身端王。她说,她对不起我的父亲,也对不起我,但此身既非己有,此生也只好如此了。”
  “此身非己有。”明珠喃喃重复了一次。
  霍陵默然片刻,续道:“她说,按着皇族的齿序,我应当叫孟青岩。若我长大之后想要杀她,她定然不会抵挡。但若我想要杀睿王,她便与我同归于尽。她这一生,终究是睿王的人。”
  明珠叹道:“娘娘是个通透到了极处的人。”
  “通透?”霍陵转回身,惯常的潇洒笑意终于不见,俊美端方的面容冷如冰霜,“难道不是冷血?狠毒?无情无义?”
  明珠此时才恍然发觉霍陵与玄亲王的侧影竟有三分相似,摇头道:“她若是冷血狠毒,怀孕之时一碗汤药,或是生产之后一条巾子,世上就没有霍三爷了。睿王登了大宝,娘娘入了后宫,送三爷到北墨,想来是唯一保全您性命的法子。若三爷跟皇上相博,娘娘知道不能两全,所以早早便下了定论。不能两全,便择一而终。这并不容易,可是没法子。”
  霍陵转了头,不让明珠看见自己眼里的温热。这道理他不是不懂,端睿二王所争为天子大位,睿帝登基岂能不忌端王遗腹子,母亲或许有不能选,或许有不能为,或许有百般苦衷。但他也不能不恨,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有选他们父子,他日日夜夜的练剑、练功,满手满脚都是血泡。别人只道墨宗头一批的外姓弟子真是勤奋,只有那俏丽泼辣的小婢女端木棠,在夜里抱住无声痛哭的他,知道他心里是怎样的愤恨与哀痛。但他不知道他学成了武功又该做什么,是去杀了那怀胎十月生他、并且不会抵挡的母亲;还是为了杀已经登基的皇帝而与母亲同归于尽?
  有恨,有思,有忌,文韬武略的霍三爷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做。于是专心北墨事务,抚育至交遗孤,与端木棠成亲生子,不知不觉就几十年了,直到数日前听到了瑾妃中毒垂危的消息,其实他还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本能地孤身上京。
  “霍叔叔,” 明珠上前一步,“您若有何需要,侄女一定戮力相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试探道:“听说过几天瑾妃会到京北的天祈御晖园休养。若是……”
  霍陵摆手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让我且再想想。”
  人道近乡情更怯,这样的情势任谁能不犹豫呢。明珠向岸上打个手势,叫燕衡近前,吩咐了房舍酒食的杂事,又安排人手给霍陵差遣。
  霍陵旁观,不由叹道:“果然世事流转,当年你离开镜湖时,萧佐和言成蹊都让你带走差遣;如今改换成你给我安排人手了。”青江之变中死里逃生的小女孩那瑟瑟发抖,又心心念念要血债血偿的模样仿佛还在昨日,如今已经长成了婀娜女郎,相貌与明湛晖的俊美相似了八成,而运筹帷幄、御下建功的气魄犹有胜之。慨叹时光飞转之余,霍陵也觉得自己算是不负故交了。
  回到晋王府时已经月上柳梢,进门便听到了晋王妃吐血的消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明珠顾不得更衣,匆匆赶到了颐珍院。
  整个院子里药味浓烈,堂屋里全家几乎济济一堂。明珠进门,各色眼光便投了过来。晋王颇有些神思不属:“你今日去哪里了?”
  “有事出城了一趟。”明珠随口敷衍,“祖母情势如何?”
  “有什么事去了整整一日?”晋王不满道,“今日宫中来人宣旨,后天瑾妃娘娘移驾到天祈御晖园休养,命你入园侍疾。”
  “知道了。祖母情势如何?”明珠的怒气不由微微上涌,瑾妃一生曲折,身心皆属睿帝,负了端王父子,霍陵那厢已经一笔血仇相交的糊涂账扯不清,晋王爷你还要插一道?
  看言成蹊查到的消息,当年瑾妃还是睿王随身掌事女官琳琅的时候,晋王明玉和正是从龙侍读的长史,朝夕相处,同事一主,想来便动了心思。但终究琳琅玉碎端王府,瑾妃入主昭阳殿,晋王迎娶楚氏女。多年来外人只道晋王夫妇当真恩爱,既无侧室又无庶子,那不成这只是向皇上表明心迹的假象么?
  虽说相认相处不过数日,晋王妃慈深爱重,明珠每每提及离开王府,心中最大的留恋之情便是为了祖母。冷眼旁观,晋王对老妻着实淡漠。清官难断家务事,平常也就罢了,如今王妃病重吐血,晋王语气心思还在瑾妃身上,明珠的不满便直言显出。
  “放肆无礼!”明湛昕斥道,“你一个晚辈,怎敢与祖父如此说话!”
  明珠统领帮会数年,节制属下向来令行禁止,年纪尚轻,但威仪早成。闻言缓缓转头:“大伯父忠孝知礼,便请赐告晚辈祖母病情现下如何。”
  明湛暄忙打圆场,接口道:“太医说是气血攻心,眼下喝了药刚刚睡下。”
  明湛昕气的面色铁青,刚要开口教训,里间伺候王妃的姜嬷嬷出来福身道:“王妃醒了。”
  晋王犹豫了一下:“都进去吧。”
  幸好王妃卧房甚是宽阔,众人依次进入,晋王坐到卧榻旁的木凳上,余人便按着辈分侍立。
  王妃由黄连扶着已经坐起,斜倚在木榻上,呼吸缓慢而虚弱,见众人都进了门,费力地寻找了片刻后道:“明珠,过来。”
  明珠半跪在木榻边上,握住王妃苍老而干枯的手:“祖母,我在这里。”
  王妃看着明珠,调匀了两次气息才道:“你这般大,祖母看着真是高兴。只是,怕看不见你出阁了。回头,让你祖父、姑姑、伯母们,给你好好相看个——相看个夫婿,不要什么名门子弟,也不必文武双全,只要贴心——咳咳,贴心疼惜你就好。”
  明珠强抑着上涌的眼泪,微笑道:“祖母,您要长命百岁的。”
  王妃摇头道:“人老了,自己知道。我的妆奁,分给你一半,做嫁妆。好好的……咳咳。”老人家剧烈地咳嗽起来,紧紧握着明珠的手。
  明珠心中越发难过,轻抚祖母的手:“祖母放心。我会的好好的。”
  姜嬷嬷和黄连一起上前为王妃拍背,顺气,送药,房里众人却是脸色各异。
  晋王妃出身并不太高,工部尚书的嫡次女。妆奁在京中贵妇当中只算平平,但几十年王妃尊荣,私房自然可观。此刻随口一句,便要将一半的嫁妆给了明珠?
  连崔氏也不由看了丈夫好几眼,鄯氏脸色更是微妙,耳听明珠一口应下,几乎肺管都要被气给顶住了。
  王妃咳了好几声,精神又不太好,黄芪忙出去请太医,晋王叹了口气,对明珠道:“陪陪祖母。”言罢便当先而出。
  太医过来诊了脉,道王妃还是需要静养,侍疾之人不宜太多。众人在晋王妃一句妆奁半分之语的震惊中还没全缓过来,互相看了看,表示了一下尽孝的意愿之后就顺着太医和姜嬷嬷给的台阶纷纷而下,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
  晋王妃喝了药之后,很快再度昏睡。明珠坐在床边看着祖母苍老枯槁的面容,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六年前,还不满十四岁的她也曾这样坐在外公连英川的床边。连英川也曾这样用力地握着她当时尚为细弱的右手,咳喘着说:“明珠,嫁给你飞鹏表哥吧。外公会把连江寨传给你们,你……咳咳……外公把这些都给你,你……咳咳……你放过你小舅舅,小姨姨吧。”
  其实连英川也算一世英豪,从籍籍无名的金刀门弟子到长安镖局总镖头,又到开山立寨,将连江寨之名打响江淮。膝下的子女也都出息,尤其是长女连景璨,机缘巧合之下拜入了用药入神的百花谷,后来招到了文武双全的上门女婿,鸿溟派高足明湛晖,更是让帮会如虎添翼。天裕二十五年起,连江寨可说是江淮第一大帮。直到天裕三十五年青江生变,云璨夫妇双双身死,连江寨的风头势力才渐有滑落。
  多年来江湖之上提起连英川,人人都称一声金刀翻江龙。而这位如龙如虎的豪客,垂危之际却拉着自己年少的外孙女恳求。
  明珠唇角微微浮起一丝讥诮,那天外公连英川说的话,她记得很清楚。然而更清楚的是她当时的回答:“我父亲死的时候右手筋腱尽断,腹中三刀,肩受两箭,腿有镖伤,背负毒针。景瑜舅舅前来救援的时候被人用带着毒刃的渔网伏击,大小毒伤十七处,峨眉刺穿目而亡。卫伯伯为了护着我妹妹被人一刀自左肩劈到了右腰,裴叔叔替我挡了两镖,一剑,他将死的时候还紧紧抓着敌人的脚踝,被人踩碎了腕骨。我云江堂的弟兄百人去,九人还。这般血海深仇,断然无计可消。外公,万事莫要求全,求也求不得。”
  原本就已病重的连英川再无言以对,三日后便即过世。
  多年来,断断续续的流言说她气死了亲外公。但明珠毫无后悔,也在处置流言的铁腕手段上毫无迟疑。既然连景玥和连景琭与外人勾结,下毒手害死姐姐姐夫一家,自当血债血偿。连英川并非不知内情,却还想在年老病危之时靠一纸婚书保住这对姐弟?
  时至今日,想起此事明珠都只觉得讽刺。连英川若要一心保住幼子幼女,就索性应当下毒手将她也杀了,斩草除根,而不是看着她的堂口日渐壮大。若是真觉得对不起在青江被连环毒害袭杀的次子、长女、女婿并云江堂弟兄,就当上追幕后黑手,下惩连景玥和连景琭,至不济也要将那对姐弟废了武功逐出关外,才算给那九十四条人命一个极其勉强的交代。
  两头都想保住,是连英川自己在青江主使之人手里也拿了好处?还是想看哪边更有出息能继承帮会?但两派各自做大,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临危一语,又有什么用处?
  想到连英川过世之前的筹谋,眼前晋王妃的叮嘱愈发显出慈爱——不要高门子弟,不必文武双全,只要真心疼惜便好。明珠陪伴着昏睡的祖母,静坐良久,终是忍住了眼眶的温热,不曾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