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谢令鸢背着手,偏着头,目光跟随地上字画的轮廓游走:“有点像剥洋葱一样……”难怪她之前无从下手,是何太后的识海,将其围得水泄不通的缘故。
  那,何太后的穴,都是些什么?
  是遗憾,是惆怅,是迷茫,是追忆,是惧怕?又该如何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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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容琛的识海里,时光还在缓缓流逝。
  景祐元年十一月,郦昭容临盆了。
  而此时,重华殿也得了密报:“仙居殿待产的医女有蹊跷,不知是冲大人还是龙嗣去的。”
  彼时何容琛正在教大皇子走路,听后沉吟片刻,淡淡道:“下去吧。今日本宫没见过你,也没听到你在说什么。”
  稳婆故意错了胎位,让孕妇难产身亡;或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做手脚,留些终生的疾病沉疴,非为难事。
  。
  那人退下后,何容琛坐在地上,看着大皇子冲她笑,他很健康,已经长出了牙,口水渐渐流的少了,她每天都在新奇和担忧中,期盼他的成长。
  幸好,大皇子生时,没有遭过这些毒手。
  将心比心,她的心忽然被辟成了两半,一半冰置,一半碳灼。
  “母妃……”大皇子见她失神,扶着墙走到她面前,拍着小手叫她。他的眼睛那样清澈明亮,映出最无瑕的阳光,何容琛想伸出手抚摸他。
  手伸到半空,似乎被大皇子眼中的明亮灼到,她倏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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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居殿里,郦昭容满头是汗,唇色惨白,床褥下一片狼藉。无人敢入内,忽然见何德妃快步走入房间,片刻后,两名医女被拖出仙居殿,跪在殿外瑟瑟发抖,喊着饶命。
  郦昭容床前,已经换了新的稳婆和医女。她不解地看着何容琛,何容琛没有嫌污秽,坐到了她的身边:“有那两个医女在,这孩子你就别想生出来了。”
  郦昭容虽在疼痛昏迷的间隙,却还是想明白了。她望着何容琛,全身发冷。
  何容琛握着她的手,安抚道:“你别怕,我会陪着你。不会有人敢害你的。”
  这句温和的话,穿透了四周嘈杂的乱声,落到了郦昭容心头。她仿佛心头得了安定一般。
  。
  那日何容琛没有离去。从初阳到日暮,再到深夜。
  而是真的坐在那里,一直守着她,为她鼓着劲儿。何容琛仿佛将之当成了自己的事,为之焦灼为之欣喜。
  说不上是出于什么,她本可以在查处医女后,就离开的。她已是仁至义尽。
  但兴许是因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了吧。她想亲眼见证一个女人做母亲的过程,见证一个孩子出生的过程,很想很想。
  想看看,自己当年如何出生的。想看看,顾奉仪当年经历过怎样的痛苦。
  这样想来,连郦昭容攥紧她的手,那疼痛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那些疼痛的滋味,比不过缅怀。
  第五十三章
  那一夜,月满如金盘。在何德妃的陪伴下,郦昭容生下了一名皇子,序齿为二。
  萧道轩亲自为他赐名为萧怀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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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年春日很快踏着风而来,郦昭容产后怕见风,却还是裹着厚厚的斗篷,带着二皇子,去了重华殿致谢。
  重华殿外是杨柳依依,如同女人温柔的手,在风中呼唤。大皇子能跑几步了,看到襁褓中的二皇子,白白软软的,他好奇地戳了戳,便爱不释手地围着二皇子走来走去。他走得急了,一不小心摔在地上,扁着嘴想哭。乳母赶紧哄他说,您是哥哥,不能在弟弟面前哭,不然弟弟也要哭啦。
  这话好似有奇异的魔力,大皇子当即忍了哭声。
  看着这一幕,正在闲话的何德妃与郦昭容,均是笑了。热茶在二人面前,雾气袅袅,她们的笑容隐在雾后,因着明媚阳光,格外温馨而静好。
  哪怕短暂,也经得起岁月的品味。
  。
  自有萧怀琸出生,皇帝到重华殿渐渐少了。大皇子小时候还问,父皇什么时候能来;待渐渐长大,就也不问了。
  只偶尔会探头望向窗外,目光追随着春日嫩翠的薄柳,夏日深绿的圆荷,秋日如血的残枫,冬日莺黄的点梅,追随到宫道的尽头。
  何容琛问他想父皇吗?他正要点头,却又摇摇头,说,我有母妃。
  逢年节和顾奉仪的生辰忌日,何容琛便带他祭拜生母,在秋夜中听着蛙声,讲述他的生母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女人——
  “她笑起来,你在病中也不痛了。”
  “你是她生的,这就是你最大的幸运。”
  大皇子乖巧地在灵前磕三个头:“母亲很好,母妃也很好。”所以他是最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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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皇子出生后,萧道轩提出册封郦禅玉为皇后。
  这个决定一出,举朝哗然。皇帝此举,是为了确立嫡庶,更是为了扶持兰溪的士子门生。世家史无前例地团结起来,一致反对。萧道轩便就退了一步,提出封郦禅玉为宸妃,然依旧是群臣激愤。
  觑准了时机,萧道轩又退了一步,册封郦昭容为贵妃。至此,满朝文武不能再反对他,否则置皇帝颜面于何处?
  眼毒刁钻的老臣,早看透了皇帝的动机,却也无可奈何。
  这场争论持续了一年,史称“册封之争”,赞成皇帝决议的臣子,得了他重用提拔。许多晋升无望的寒门纷纷做出了选择,萧道轩以这样的方式来与老牌勋贵对抗。
  靠着这类似唐高宗和嘉靖“大礼仪之争”的方式,萧道轩也达成了他的目的之一,郦昭容从九嫔一跃而成八夫人之首。
  既册封贵妃,下一步便该是立储。
  只是萧怀琸四岁时,就被宣告了“预言”——天人仙质,若长于宫闱,则不出十岁而亡。萧道轩虽有意立他为太子,却终因此事而犹豫难决。
  立储涉及国本,朝堂为大皇子和二皇子争论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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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蝉鸣聒噪却炎凉的风中,郦贵妃与何德妃远行渐近,互相微微一笑,眼中或许都有着片刻的无可奈何,却终究只能相向而过,背道而驰。
  当年那个茶雾袅袅中欣笑的温暖春日,终究随着年月过去了。
  皇帝欲立二皇子为储,何容琛日夜辗转,担忧难眠。她心中敞亮,皇帝属意二皇子也并非被爱情蒙了眼,是因二皇子背后的势力,乃皇帝推行科举及加固君权所需要的。参与争储,她几乎有没有优势,毕竟何家的本质还是如韦家一样。
  举步维艰的时刻,她收到了两封密信。
  第一封密信,来自何家,要她安排大皇子见外臣,展示聪颖博学。
  第二封密信,字迹清矍不失苍遒,铁画银钩如蕴了无尽磅礴之气,有孤家之笔的风范。令何容琛想起幼时见的已故大书法家崔垚的字,而这位已故的大儒,亦是宋逸修的开蒙老师。
  面对两封密信的指点,何容琛做出了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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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她便带着大皇子去御前求见,这是她本分的几年里,头一次如此施为。萧道轩向来知她脾性,开门见山问道:“爱妃有何要事?”
  何容琛将大皇子拉到萧道轩面前,堆起笑容,柔声道:“是思贤想您了呢。”
  她蓦然发现,面对天子,她想发自本心却笑不出来,要靠演了。她努力将这虚伪的笑容传到眼底。
  萧道轩搁下笔,蹲到大皇子面前,目光绵绵落在他聪明伶俐的长子身上。宽额,高鼻,薄唇,小小年纪,轩昂俊逸。
  何容琛趁机抛出了那句男人都百听不厌的话:“陛下您看,他长得多像您啊。”
  萧道轩偏头问一旁整理奏章的宋逸修:“像么?”
  宋逸修停下手,目光在父子身上巡梭了片刻,温温地一笑,“像,形神俱随,九容兼备。”
  果不其然,萧道轩闻言,眉目舒展开,伸手刮了下大皇子的鼻子,是真的喜欢。大皇子被何容琛教的极好,举动有明君风范,问他课业都对答如流,天子龙颜甚悦。
  相较而言,二皇子长得更像郦贵妃,姿仪甚美,性情偏僻,喜好天文星象,这些成了敌对党诋毁的凭据,说他不宜嗣位。
  萧道轩本欲立二皇子为储君的打算,便这样动摇了。何容琛赢回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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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夺嫡之争,随着两位皇子年岁渐长,终是愈演愈烈。
  时光荏苒,大皇子萧怀瑜长至七岁了。冬至的宫宴上,他在宫人失误的引导下,竟误闯了外臣宴席。许多入过延英殿召对的大臣,见过五岁的二皇子,却是头一遭见到大皇子,登时涌来围观。
  萧怀瑜紧张又羞窘,却还是从容应对,令诸臣赞不绝口。
  这些是何容琛从宫人处听来的,待听到那些臣子褒赞大皇子、请求皇帝让他出阁读书的话时,她便变了颜色。
  ——皇子私交大臣,为本朝禁忌。这是夺嫡遗留下来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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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此事是其他人陷害,抑或是何家人安排,都免不了为天子所猜忌。果然,萧道轩回宫便震怒,叱令大皇子长跪反思。
  “朕不管你们背后打了什么盘算,朕还活着,便收起来!”
  他声色俱厉,何容琛被撵出了紫宸殿,站在空旷的汉白玉台基上。她脸上精心点缀的花钿映着晚霞,像星星点点的泪光。然而她并未落泪,她静静地转身,看了紫宸殿一眼,也跟着跪在大皇子身旁。
  宋逸修出来宣旨时,见冬风呼啸中,她已将外套披在了大皇子身上。她神情清冷,脸上花钿闪闪。待广寒初上,他又送走了两批臣子,她还跪着。他经过时似不经意地望着远方:“冬夜寒凉,娘娘请先回,容臣来想办法。”
  他身上的幽兰香气借着冬风扑入她的鼻息。温暖香气沁得她想落泪,然而她忍住了。她摇了摇头,决然地跪着。
  跪到月上中天,便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是翌日黄昏。她从高热中睁开昏昏的睡眼,大皇子乖巧的脸映入眼帘,像充满希望的嫩芽,满室都亮了。
  他趴在榻前,伸出小手放在她额头上,安慰道:“母妃不疼了哦,病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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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的很懂事。
  乖巧到,让郦清悟看到这一幕,恍然觉得熟悉。
  他忆起五岁那年,萧道轩也是生病,宫中挂起了朱砂祈福,他守在病床前,往父亲脸上吹气,口中安慰道,父皇乖,不痛了,病要好了。
  后来是怎样的呢?后来父亲向母妃撒娇,说想吃她亲手做的点心。于是母妃便去了御膳房,而他也亦步亦趋跟着,见母亲以百花为缀,做出漂亮的花色,他也有样学样,拎起一个比他胳膊还粗的胡瓜,也拿小刀在上面刻刻画画。到了晚上,便献宝一样捧到萧道轩面前:“父皇,这是我为你做的菜,吃了就会病好!”
  而今回想,那一定是个堪称丑陋的笑脸。当时萧道轩却真的笑起来,摸着他的头发道:“好,父皇很喜欢。”
  宫里的幸福如此奢侈,一侧是快乐,一侧是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