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5 章
  这一年未见的挚友, 把酒言欢,鱼肉配热酒,说得开心而温馨, 微醺之下, 情谊更浓。
  荷县这弹丸之地还真有不少事儿可说, 大概也是因为葛寻晴喜欢聊天的缘故, 屁大点的小事都能开开心心说上半天。
  说她和县令一块儿筛选树苗, 种耐寒的植物, 抵御冬日狂风。
  说她跟着毛二一块儿打猎,再将猎物取了肉块, 埋到雪地里冰存。当地人一存就是好几年,没办法,物资匮乏, 解冻之后那肉的滋味多少带着点腐肉的气息, 她第一次吃的时候都吐了……
  说这儿读书的人很少,立志要去博陵求仕者更少, 他们自小就要帮家人捕鱼、狩猎……干各种活儿,没时间读书。这百年来就出了十位进士, 少得可怜。
  “如此一来便越来越穷困。虽然我没什么学识, 可毕竟是明经出身,死记硬背的功力还是有一些,教几个字和解析浅显一些的文章还是可以。”
  “所以你就当先生, 收了好几个学生。”
  “这儿的学堂跟咱们的白鹿书院可没法比。别说千百人了, 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最小的六岁,最大的十六, 全都在一块儿学, 学的都还是非常基础, 咱们开蒙的时候学的东西。他们其实很聪明,一学就会,只不过以前没机会学。”
  葛寻晴说起这穷荒绝徼的荷县种种困苦之事,连连感叹,不免多喝了几杯。
  石如琢并不打扰她想要醉饮的兴致,跟着她一块儿喝。
  酒气上涌,脑袋有些昏沉,心情却很好。
  借着屋里的灯光,有点儿上头的石如琢难得这么直接大胆地看着葛寻晴的脸。
  石如琢单手撑着下巴,瞧了葛寻晴半天。
  葛寻晴被她看得有些心慌:“怎么了?这什么眼神。我变丑了吗?”
  石如琢摇头,眯着眼笑,伸手用指腹在葛寻晴的脸蛋上轻轻地抚摸了一遍。
  指腹能感觉到轻微的颗粒感和一些细小的伤口,石如琢心疼说道:“从博陵出发前,你的脸光滑如脂。才来一年便受了这些罪……我想将你带回去。”
  葛寻晴被摸着脸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石如琢手上的温度和熟悉的气息,反而让她安心。
  “哪是说走就能走了呢。如果今天我当了逃兵,往后想要再往上升就更不可能了。这便是所谓的磨勘吧。这一年来,我在荷县读了这边的地方志和卷宗,发现但凡来此任职之人,后来大多数都调回了博陵。只有在州县经历磨练之后,往后才能堪大任。你可别觉得我娇气,虽然也有难过的时候,可我这不是过得挺好的么?”
  被在乎的感觉让葛寻晴格外欣慰,那些夜夜睡不着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般苦涩了。
  两人正说着,有人敲门。
  葛寻晴问了一声,屋外有个粗声粗气的汉子道:“是我!仰光,我给你送肉来了!”
  葛寻晴对石如琢说:“是毛二。”
  将门打开,屋外天色已晚,寒风肆虐,那毛二一身的皮草和厚袄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手里拎了好几只肥得坠手的野兔,葛寻晴接过野兔之后,他又从外面拖进来一只鹿。
  葛寻晴道:“够了够了,我们就两个人,哪吃得完这么多?”
  毛二道:“配酒随便吃吃就吃完了,我都怕你们不够!”
  说着对屋里的石如琢憨憨地笑了两声:“那你们聊着,我先走了。”
  石如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冒着寒风过来送了东西就走,不进来喝杯酒吗?
  没想到葛寻晴也没留他,完全没有客套的话,他说走就向他挥了挥手说:“改天我再做了肉脯给你送过去,这批你是没口福了,我发小爱吃,我要都留给她。”
  毛二两个脸蛋也不知道是被风吹得发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红的,他对葛寻晴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的一种显而易见的温情:
  “哎,没事儿,我孤家寡人的又不着急。你什么时候给我我什么时候接着,嘿嘿。”
  毛二走了,葛寻晴对石如琢说让她自个儿玩一玩,看看书,床头那边有些话本。
  “我去把兔子处理一下就回来。”
  石如琢问她:“你敢杀兔子么?”
  葛寻晴:“有什么不敢的,这都已经死了,我不过是剥个皮取下内脏而已,放心吧,我现在可厉害了。倒是你,可别因为好奇过来啊,血糊淋剌的吓着你。”
  石如琢轻笑了一声。
  别说兔子了,她可是连人都杀过,只不过这件事情她暂时不想让葛寻晴知道。
  葛寻晴去处理兔子,石如琢身后便是葛寻晴的床,一摞话本快堆放着,几乎都是当初她从博陵启程之时,童少悬给她准备的。
  有些话本都快被翻散了,有些还挺新。
  完全能够看得出来她喜欢看哪些类型的故事。
  石如琢将最破旧的一本捧在手上,快速翻阅了一番,这是一位侠女闯荡江湖的故事。
  话本中的女郎英气逼人,情节简单,看到她锄强扶弱之时,也会跟着舒一口气。
  话本看得很快,石如琢再去拿葛寻晴不太看的那些话本,想要瞧一瞧她不喜欢的又是什么样的故事。
  翻开一看,竟是一本剖析《尚书》的话本,石如琢差点笑出声。
  长思也真是用心良苦,居然在放松解乏的话本里参入学习之书,便是要仰光身在北地也不忘研读。
  不过看得出来,葛仰光估计翻看了一次之后就没再看了。
  石如琢几乎能够想象,当葛仰光第一次翻开此话本的时候,或许会对着博陵的方向痛斥童长思。
  要将话本放回去的时候,突然从里面掉下来一张方形的小布。
  石如琢将布拾起来,见上面有一行字,是一行生涩的笔迹抄的情诗: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字写得不太美观,看上去便是不常写字之人所写。
  虽不美观却很用心,看得出来抄这首情诗的人一笔一划都倾注了感情,只不过这露骨的字句让石如琢皱起眉头。
  葛寻晴的字是什么样的,石如琢心里有数,这不是葛寻晴写的。
  那便是别人写给她的了。
  葛寻晴处理完一只兔子,在兔肉上抹了油和佐料,先让它腌制一下入入味,搬来了烤架。
  将烤架放好的时候,对上石如琢揶揄的眼神,葛寻晴圆着眼睛说:“怎么了?这些话本可得都是长思给我准备的,你瞧着什么奇怪的内容也别唾弃我,你找长思去!”
  石如琢将那情诗念了一遍,笑着说:“看来葛美人即便到了边远之地,也不乏爱慕者。”
  “哦,这个啊。”葛寻晴很快就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柳七娘瞎写得玩的。”
  “柳七娘写的?”石如琢还以为出自毛二之手。
  “是啊,她之前老缠着我让我念情诗给她,我就随便教了两首,她练字来着。”
  石如琢道:“你将人家习作夹在话本里?”
  “哎呀,我就随手一放,都不知道放到了何处,今日要不是被你找出来我可能一辈子都发现不了!”
  石如琢发现葛寻晴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她,而是在忙活将炉子安装好,说完这件事之后立即开始念叨兔子是真的肥美,荷县烤兔子肉的滋味与夙县可完全不同之类……
  石如琢帮她把情诗放了回去,上来帮忙,和她一块儿把烤架装好。
  “仰光没想过成亲吗?”石如琢问她。
  “嗯……有啊,当然有。”葛寻晴将兔子拎过来,铺在已经开始发热的烤架上,将窗户开了一点儿缝,好让燥热的空气能够更好地流通,“只不过我现在一穷二白,谁会看得上我啊。”
  “怎么没有?”石如琢笑眼盈盈,“写情诗的那位啊。”
  葛寻晴:“……你别臊我了。”
  又是一阵敲门声,葛寻晴去开门,这回来的是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
  石如琢记得她,她叫小满。
  “仰光姨姨,我娘让我来给你送个汤婆子。”小满说,“她说咱们这儿冷,怕你这位从博陵来的朋友睡不好觉。”
  葛寻晴高个子堵在门口,拿了汤婆子:“谢谢你啊,回去跟你阿娘说,过几天我给她送回去。”
  小满那双凤眼悄悄地看了石如琢一眼,很快便走了。
  “你怎么不让小孩进来待会儿?”
  石如琢有点好奇。
  毛二不方便进来可以理解,这七八岁的小孩怎么也不让进似的。
  “嗯,我不太习惯别人进我屋子,感觉特别别扭。”
  葛寻晴将汤婆子放到一旁,拎了个破铜壶过来,用毛刷沾了些铜壶里的料汁,往兔肉上铺。
  肉的香味越发明显了。
  “那小娘子是柳七娘的女儿?”石如琢看着火苗噼里啪啦地往上蹿,在空中崩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啊?你怎么知道?”
  石如琢轻笑:“长得这般相像,又惦记你的人,除了她还有谁?”
  “哦。”葛寻晴一个字了事。
  一时间的安静。
  若是放在以前,以石如琢的个性是不会开口问的。
  可是今日的她和以往已然不同。
  沉默让她觉得自己懦弱,那是被掌握的某一段人生里,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不想自己继续被动。
  而且她一身的污秽,在很早以前就与仰光渐行渐远,绝无可能。如今的相处只不过是她费尽心思争回来的一点点温存罢了。
  既然终有一日会失去,她起码要明明白白。
  “看来柳七娘钟情于你,全然不想放弃嘛。”石如琢帮她用布裹住兔子的四肢,这样便能更好地翻面。
  葛寻晴听她所言,长叹一声:“我可没嫌她是个寡妇,我觉得吧,我喜欢交朋友,喜欢和友人在外面一块儿纵情享乐,谁让我帮个忙我也义不容辞。可是我希望能有自己独处的空间。就如同这个小屋子,我不想旁人进来打扰到我。我自己的原因,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越不自在,觉得被人掐住了喉咙。”
  “你和柳七娘待过?”
  “嗯,和她带着小满住了半年的时间,但我觉得难受,就又分开了。”
  石如琢听到这个回答,心上猛然一痛。
  即便知道迟早有一日那把刀总是会落下来,当在它真的割在心上时,痛楚依旧无法避免。
  石如琢深呼吸,很快将情绪调整了回来,强颜欢笑道:“那你怎么愿意让我住在这儿啊?”
  “不一样。”葛寻晴立即说,“不一样的,你是我发小啊,是我挚友。和你们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虽然我时常嚷嚷着想要成亲,可情爱这玩意儿与话本里写的不太一样,比我想的累心,处处束缚,我大概真的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