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言朝暮睁开双眼之时, 昏暗的房间里,每一处陈设都令人感到分外熟悉。
  放眼四周,皆被一层结界所笼罩, 体内灵力更是运转不顺,不用多想, 便知又是那老朋友似的锁灵咒。
  腰腹处那愈发剧烈的疼痛,使他再难继续昏睡。
  蛇毒已清, 伤口却无人处理, 妖族纵有再强的自愈能力, 也挡不住身上溢出的鲜血染红那未铺上被褥的木质床板。
  他咬了咬牙, 如梦游般踉跄走至门边。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入眼是熟悉的二楼走道, 以及楼下一套又一套早已布满灰尘的诸多陈设。
  早已断了水电的酒吧, 再没有一盏灯会亮着。
  他回家了,一个再没有家人的家。
  一瞬情绪的崩溃, 就连呼吸都牵扯着开裂的伤口, 恨不得一寸一寸刺入魂魄,痛得足以摧毁一人之志。
  视线所及之处,曾经最最熟悉之人,于那积灰的一排酒柜中取了瓶昂贵的洋酒, 倒入那被擦拭干净的酒杯,半倚着吧台, 细品一口,动作优雅得让人挪不开眼,偏又陌生得令人不敢靠近。
  “醒了?”永昼抬眼望了言朝暮一眼, 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笑道, “为我调一杯酒吗?朝暮。”
  那一瞬,他的语气简直和从前一模一样,如此轻易便点燃了无尽寒夜中最后一簇篝火,使得言朝暮如同中魔一般,捂着伤口,朝着心底那一丝忽明忽暗的微茫走去。
  也许,所有的伤害,都只是为了做戏给谭闻清看……
  也许他并没有失去最后的筹码……
  他硬撑着走到了吧台面前,在短暂犹豫后,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摸上了那张积满灰尘的干燥杯布。
  下一秒,锥心刺骨的痛,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自掌心蔓延至不住颤抖的全身。
  生锈的水果刀自上而下刺穿了言朝暮的手掌,像钉子一般,死死将其钉上了桌面。
  鲜血顺着刀尖向下缓缓流去,染红了手心下的杯布。
  永昼手握刀柄,面带笑意地打量着眼前青筋暴起、满头冷汗,咬牙强忍了好半天才冷静下来的“玩物”。
  他喜欢这样的眼神,惊惧、茫然、痛苦,倔强中还带着几分逼近绝望的质问,有趣极了。
  “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永昼笑着,松开了握刀的手,“我只是怕你找不到常用的工具。”
  言朝暮狠狠瞪了永昼一眼,左手用力将插在右手上的刀子拔了下来,重重扔往一旁。
  右手用力一抓,将染血的杯布拿了起来,强忍着锁灵咒的束缚,以灵力凝水,和着鲜血,将灰尘洗去,将调酒器具与酒杯擦得满是血迹。
  永昼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只见言朝暮将少量蓝柑汁倒入染血的酒杯之中,又分作两次将不同混合酒液倒入其中,杯底深蓝如海,自下而上从透明之色渐变浅蓝。
  十几秒后,他用滴管向内滴入两滴百利甜酒,掌心鲜血随之滑落其中。
  那一瞬,酒杯之中出现了一只缓缓而动的浅色水母,仿佛要带着一抹血色,投入无边无际的深海,孤独而又惊人的美丽。
  永昼神色有了些许变化,沉声问道:“这酒叫什么?”
  “孤独的,水母。”言朝暮抬眼望向永昼,咬牙强忍着侵蚀意识的疼痛,笑道,“水母,死,死后,融入海洋……什,什么都,不会……留下。”
  就像,有些人步入了歧路的一生,注定孤独,失败,到最后落得个一无所有。
  永昼似被刺中了痛处,用力扯住了言朝暮的衣领,将他拖拽得狠狠撞至吧台之上,神色暴戾异常:“你这小结巴,不会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吧?”
  言朝暮下意识想要将他推开,却灵力受阻,又伤重无力,每一次挣扎都扯得浑身上下伤口生疼,只得咬牙怒吼道:“你杀啊!动手!”
  被激怒的永昼犹如一头失了性的凶兽,一手运起浑厚灵力,将言朝暮死死摁住,一手运灵将地面小刀收回掌心,用力刺入他的大腿。
  那吃痛后咬紧牙关强忍的闷声低吼,好似刺激了他神经末梢的兴奋点,促使着他将刀拔出,避开致命的要害,一刀又一刀向前刺去,似要将眼前之人刺得千疮百孔才肯罢休。
  接连不断的冷血摧折,彻底绷断了言朝暮心底最后一根理智的弦。
  他嘶声哭喊叫骂着暮沉山的名字,一声一声,绝望、愤怒、质疑、憎恨,偏生没有半点哀求。
  鲜血溅红四周之时,极怒的永昼忽而卸去周身灵力,仗着与生俱来的力量与兽性,用力扼住了言朝暮的咽喉,咬牙道:“给我闭嘴!暮沉山早他.妈死了!我愿意陪你玩玩,你就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可就在下一秒,那个早该没了任何反抗之力的妖精,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以血红的右手掐了一个手诀,点至永昼后颈。
  只一瞬,永昼便觉全身皆被一股灵力压得死死的,有一股力量,一点点模糊了他的意识。
  “你找死!”
  他要入他的灵魂之境……
  锁灵咒下,这样催动灵力强行闯入他人灵魂之境,若遭打断必遇反噬,只怕性命难保。
  顷刻犹豫后,永昼终是没有选择在意识消失前打断这场施法。
  意识消失的那一刻,他眼底闪过了一丝近似孩童的迷惘。
  ……
  入目满是鲜血的浑噩梦境中,言朝暮拖着残躯,一步步血印,走向远处记忆中的那个背影。
  告诉我,你还在。
  告诉我,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又或者,你只是在为谭闻清演一场天衣无缝的好戏。
  只要你还是你……我什么……都可以原谅……
  “暮沉山!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他嘶哑着嗓子,冲着远处之人咬牙怒道,“否则……我将你!碎尸!万段!”
  沉默,寂静。
  沉重的呼吸,仿佛成了天地间仅余的声音。
  许久,那人转过身来,身形模糊得像是一缕烟云,一道天光落下,都能将他驱散。
  “你不是,一直在意我瞒着你什么吗?”
  “其实,这副身躯,本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啊,可我怕你会因此离开……”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再也醒不来了,你……”他轻声说着,抬眼望了望暗沉的天边,叹道,“你就当不曾认识过我这个人吧……”
  “放屁!”
  “开玩笑的啊……”他淡淡笑着,如烟般渐渐消逝。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说什么胡话……
  言朝暮咬了咬牙,想要将一切问个清楚,他拼尽所有力气,跌跌撞撞向前跑去,却忽然撞入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那人漠然低头将他凝望,嘴角忽然勾起一丝陌生而又危险的笑意,不知何时入了手心的短匕一下便刺穿了他的胸膛,视线于顷刻间变得模糊。
  只一瞬,便将心间残留的一丝温度彻底抽离。
  满眼血雾散去之时,他看见眼前一切都变幻了模样。
  他看见,一条双头之蛇,在尖利的裂石之上,拼尽全力,一寸一寸,撞断了那一颗血肉模糊的头……
  他看见,残月之下,它忍着伤痛,茫然望着远方,目光空洞。
  最后的最后……
  暮沉山于最初化身人形时发呆的那个山巅静立许久,似看不见眼前的悬崖峭壁般,几步便踏入了万丈深渊。
  ——日沉西山,不就是光明陨落吗?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独享了本也属于我的一切,还修炼阴邪之术,将我长久封印……两千多年的沉睡,于他而言,不过一句光明陨落……至今无人知晓,那究竟是谁的光明,又被谁陨落……”
  “你既不愿再度沉睡,往后便叫永昼吧,从今日起,黑暗将不再降临于你的世界。”
  ……
  那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来找我的话。
  我一定会。
  ***
  凝结记忆的黑珠碎裂,只一瞬,便将周遭之人尽数卷入了一段幻象。
  旷野之间,近水之地,一条眼镜王蛇盘踞于一块水石之上。
  它不同于任何一个同族,天生双头,怪异而丑陋,惊得所有生灵退避三尺。
  蛇生双头,一体双魂,凡俗躯壳所不能容。
  只因这世间万物,所有变异而来的双头生物,皆无法以一具身躯维持两条性命,它们天生就比寻常同族虚弱百倍,注定难以长久存活。
  可偏偏就是这样两条性命,无意之中开了灵智,拥有了尤为顽强的生命力。
  它们活了下来,所以此生注定相连相伴,相依为命。
  幼时,一同破卵而出的它们,曾为谁大谁小这样幼稚的问题争论不休。
  争至最后,左边那个脑袋累了。
  它说,你想当哥哥也可以,哥哥都是要让着弟弟的,往后所有好东西,你都得先让给我。
  那是一句承诺,也是一种责任,那个第一次在连体兄弟身上争了胜的右边个脑袋,将这句话放在了心上,像个哥哥一样,担起了一份责任。
  吃的喝的,皆由弟弟先满足需求;一举一动,皆由弟弟去决定方向。
  它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哪怕把一副躯体所获的大多营养都分给弟弟,哪怕大多时间,身体的控制权尽数交给弟弟,也都并无不可。
  谁让它们本就生死相依。
  “哥,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我们是兄弟啊,你喜欢什么,我都不和你争。”
  “说着不和我争,多大方啊,可到头来,我得到的一切,不也都是你的吗?”
  “我们本就是共同体,彼此之间,有什么不能共同享有……”
  “那哥,将来你有喜欢的蛇,或者我有了喜欢的蛇,它算谁的?”
  “……”
  那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可从那一刻起,弟弟开始向哥哥苛求越来越多的自由,哪怕哥哥已经百依百顺,弟弟仍旧嫌它碍眼。
  它本是一条开了先天灵智的眼镜王蛇,可以依仗着种族优势,攀向族群的高峰。
  可为什么,老天注定要它与一个废物成为命运共同体……
  如果,可以独占这副身躯,那该多好。
  这样的想法,在它命魂深处埋下了一颗种子,经了百年的春夏秋冬,终是向着“自由”生成参天巨木,再由不得谁人阻挡。
  那个午后,它蜷缩于背阳的阴冷岩壁下,趁着哥哥午睡之时,强忍着剧痛,将尖利的毒牙刺入那与自己相连的另一颗头,撕咬着试图将它除去。
  连体之伤,使得它每一次用力,都如割肉放血般,痛至视线模糊。
  这样的剧痛,惊醒了曾经处处退让的那一方。
  长尾不知由谁所控,痛苦挣扎着四处撞击,最后用尽全力盘上岩石,试图以此减轻疼痛。
  “你果真想要杀我?我们真就不能一起活着吗?”
  “反正你什么都愿意让给我了……凭什么不能去死,把所有的一切都给我!”
  “我不明白……我们不是亲人吗……”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竞争对手!你我之间,注定要死一个,否则这样苟延残喘过上一生,谁都算不上真正活过!”
  都是妖精,装什么高尚,又想感动了谁?
  它就不信,这个上百年对它自称兄长、处处退让的懦夫,从不曾在心底厌恶过这样的自己。
  自私,本就是世间千万生灵的本性。
  弟弟忽如其来的疯狂,吓坏了那个为着一个称呼肩负责任,百般退让了上百年的哥哥。
  那一日的自相残杀过后,它成为了活下来的那一个。
  这是它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弟弟争了一回。
  争的,是命。
  它忍着疼,拖着那个血肉模糊的头,追着残阳那一丝温度爬行了许久。
  直到日暮西沉,落入远山,它才真正意识到,从今以后,所有的所有,都再也没有谁会和它抢了。
  落日的余温,地面的冰凉,还有身侧每簇草木随风动时划过伤口的疼痛,都比往日清晰千万倍地传入了它的意识之中。
  从前,它将大部分的感知都分给了弟弟,今时今日,才第一次认认真真感受这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独享一切的感觉。
  难怪啊,弟弟那么想要它死。
  ……
  “幽冥之力,虽然不适合妖族修炼,却对阴邪之灵有着极强的控制能力……”曼珠轻声说着,不禁陷入一阵沉默。
  “小叔叔他……”
  “另一颗头,身死魂未灭。他两千多年来一直修炼这种邪术,为的只是永远将那个魂魄封于体内。”
  早在放弃共生的那一刻,他们便注定你死我活,谁若能站在阳光之下,另一人便注定沦为暗处的影。
  于即将成功结魂的瞬间,放弃身体主导权,让那被封印已久的魂魄代为完成最后的一步。
  暮沉山说过,他会想办法脱身,原来是这样一个办法。
  如此说来,只要杀了谭闻清,永昼一死,暮沉山就能回来。
  短暂欣喜后,曼珠不由得站起身来,皱眉焦急道:“永昼不是暮沉山……”
  陆语冬惊道:“他不会对小师父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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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转鸡,够大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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