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杜呦呦一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也是懒得说话了,索性就闭上了眼睛,依旧端端的,像个牌位一样坐着。
  她这种话,对于别人也就罢了,在甜瓜和昱瑾小的时候,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但等他们长大了,见识过更复杂的世道,徜若届时李昱瑾是皇帝,起点子疑心,也许甜瓜和郭嘉的性命都将受到威胁。
  两个男孩从小建立起来的亲密无间的友谊,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因为这小丫头的一句话,最终反目成仇。
  但那杜呦呦也不过一个小女孩儿,总不能因为说了这样几句话,夏晚就去责骂她。
  默默坐了片刻,夏晚道:“杜姑娘毕竟还小,又一直长在东宫,见的,都是城府颇深,又喜欢千般万般来算计的人。不是说你说的不对,本公主觉得,是你见识过的世面不够多而已,等你长大了,见过更多的人与世,你就会发现,自己今日所有的认识,全是错误的。”
  杜呦呦侧侧睁了点眼睛,却也勾唇一笑:“没哪种可能了,毕竟很快,我表哥就是皇帝了,他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山落到郭姓人之手的,郭六畜也不过小人的痴心妄想而已。”
  夏晚到底放心不下郭嘉,也不知道外面局面究竟如何,遂给文安交告诉了几句,独自一人,找了盏马灯打着就出了普宁寺。
  这时候普宁寺外低洼处的水已经涨到齐腰了,可是天依旧没有停的迹象,亦旧在不停的下着。
  晋王府仍被围着,但那些围兵似乎没有往内攻的意思,只是将整座府第紧紧围困,显然还在等宫里的命令。
  夏晚淌着水,也学那些在街上躲雨的百姓们,咒着长安城的官们不说好好做几条沟渠,把这水排出去,已致于城内大涝,提着盏灯,深吸一口气,就往皇城而去。
  皇城因为有护城河可以快速排水,地面上倒是没有积洼太多的水。
  皇城的城楼上,燃的是可防水,燃起来又极为汹猛的石漆,将雨夜照的如同白昼一样。皇城上密密麻麻的侍卫们,披着毡质雨衣,弓/弩架了一重又一重。
  夏晚以为郭嘉来攻皇城,至少会带上一帮人,却不期跑到皇城外,遥远的天幕,雨幕之下,唯见他一人。
  他骑着匹比往日那头更高列猛的马,身着金吾卫的武弁服,细腰阔背,两臂长猿似的臂,似乎提着样什么东西,就在皇城下来回穿梭着。
  而梁清带着临时召集的旧部分,也不过寥寥几十人,呆在城墙上弓弩的射程之外,应当是在等郭嘉突破防线。
  从来听说郭嘉在水乡镇时打仗很厉害,但夏晚究竟不曾见过他打仗,只见他提着两柄斧子,恰是当年她在河堤上时见的样子。
  但那时候他戴着面具,一度,她曾以为那是郭兴。
  是因为他手中的那柄斧子,似乎就连城楼上的人,都在期待,想要看这曾经在关西战场上叫北齐人闻风丧胆的战神,要如何攻开这座密不透风的皇城。
  就在夏晚刚接想过金水桥的时候,忽而如雨点一般密不透风的铁矢从城墙上齐齐发射,射在石砖地上,于这雨夜中溅出火星来,冷冰冰的哐哐乱响。
  射城远的铁矢直接就崩到了她脚边,险险一步,就得刺穿她的脚。夏晚于是立刻往回退了几步,躲到了桥栏后面。
  等后面箭声止了,她随即又站了起来。
  毕竟夜里视线差,城楼上亮如白昼,但城门下却是漆黑一团,所以郭嘉并没有被箭矢射中。
  待一番箭雨飞过,他策马往前跑了两步,随着城楼上的人们一阵发疯似的嚎叫,夏晚也是一声惊叫,那匹马载着郭嘉正在发力往前冲,不过往前跑了几步便摔倒在了地上。
  显然,那匹马可以承载得动一个人,但载不动郭嘉和他那两柄斧子的重量,生生被累断腰了。
  马扑在地上,溅起地面的水化便是噗的一声响。
  这时候城楼上的箭矢已然装填完毕,另一轮铁矢就要来了,这时候若郭嘉再不站起来,再不躲,非得被射成刺猬不可。
  夏晚手抹着脸上的雨水,也不顾铁箭夹杂着雨水扑天盖地而来,提起裙子一声尖喝,就朝着郭嘉奔了过去。
  幸好梁清此时就在后面,一把将她拽了回来,铁箭就在两人的脚边砸的咣咣作响。
  夏晚尖叫道:“郭嘉,他要死了,他扑倒了。”她一张嘴,雨水随即砸了进来。
  梁清吼道:“他扑倒了,难道是你能扶得起来的……”
  夏晚也知道自己扑过去也不过白白送死,只是身为女子,身为一个男人的妻子,那怕知道冲过去必定是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就在梁清和夏晚挣扎着扭打时,城门上忽而爆出扬天一声轰响,接着,再是一声,那两扇号称火烧不穿,石击不烂的城门,在晃了两晃之后,居然破了一个大洞。
  那是郭嘉的战斧砸穿的。
  就好像当年在黄河堤上,他旋着一把斧子积蓄满力量之后扔出去,洞穿了呼延神助的大船一般,他方才其实一直在旋手中的战斧,直到战斧积蓄满了力量,于是让它呼啸着飞向城门,随即,固若金汤的城门于一瞬间,破之。
  而身着武弁服的郭嘉于马腹旁站了起来,掸着身上的水滴,于城墙上所有人绝望的吼叫声中,就从那叫他的斧子砸开的洞里走了进去。
  第148章
  至于郭嘉一个人入宫之后,是怎么降服东宫那些人的,夏晚和梁清并不知道。在他入宫之后,宫城里发生过什么,夏晚也不知道。
  等到天将黎明的时候,雨才渐渐停了。
  夏晚在雨中的皇城外整整站了半夜,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看到不停有东宫侍卫,或者内侍,宫婢模样的人往外逃着。
  再等到天色大明时,大约宫里想跑的人跑的差不多了,梁清从城外调的援军也来了,这时候夏晚才敢跟着梁清一起,入宫。
  宫城之中处处石漆燃烧过的残烬,空气中也是一股淡淡的石漆焚烧过后的刺鼻味道。
  但整座皇宫极为干净,叫雨水冲涮了一夜之后,太阳升起来,石板上的水纹叫阳光照亮,耀眼而又刺目。
  雨水冲涮掉了一切痕迹,若非偶尔清理兵器,抬着伤员的人走过,没人相信这带着雨后泥草香的宫城里昨夜发生过叛乱。
  夏晚解了身上梁清送给的雨蓑扔在太极殿外,深吸一口气进了殿,这偌大的,平日里总是站满了人的宫殿中除了梁清所带的驻兵,内侍和宫婢已经全给清走了,所以显得格外空旷,冰冷。
  再往里走,才是老皇帝的卧榻。
  郭嘉一袭束腰白袍,就站在皇帝的床榻前,而等不及登基就篡位的李昱霖并不在。
  夏晚于是走了过去。
  初到长安时,夏晚所见的老皇帝,身板挺直,神彩熠熠,虽说年近七十,但瞧面相也不过五十岁而已,然后,一天又一天的,他疾速的衰老着。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他沟壑横生,白发如银的脸,夏晚一时之间竟没能认出来。
  不用说,皇太孙谋反被抓,能登大宝的,就只有李燕贞了。
  方才在殿外时,夏晚就听梁清说过,说皇帝准备退位做太上皇,要让晋王登基。照此时病恹恹的李极,应当是真的。
  皇帝,天下最尊贵的人,此时躺在张窄床上,虽说锦被上绣着五爪团龙,枕头里垫着龙涎香甚,便捆手的那根绳子,也是最好的蚕丝质成的。可他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无助,而且,很快就要离开自己坚守了二十年的这座宫殿,被挪到属于后宫的栖凤宫去了。
  因为他主动退位,皇位,此时将要归予他的儿子,李燕贞来继任了。
  郭嘉一脸胡茬,因为他臂生的格外长,又习惯要用力,两腋撕开,露出里面沾了汗与雨的中单衣,一夜横生的胡茬,再兼那深沉冷漠的眼神,让夏晚瞧着格外陌生。
  分明在甘州重逢时,她都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轻狂少年,到长安之后就不一样了,他时而也有曾经的顽皮,但更多的时候,那双修俊的眉宇间藏着的,就是他此时看着皇帝的那种冷漠和空洞。
  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想过篡权吗,或者说,想过走李极的老路吗,夏晚完全猜不透,也看不出来。
  就在皇上阖上眼皮,像是睡着了时,郭嘉走了过来,低声说道:“你照料着把他挪到栖凤宫去,王爷今日就要登基,一切都得由我来主持,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好不好?”
  皆叫雨洗了一夜,夏晚头上所有的发饰全冲雨给冲掉了,一头半湿的发及腰而披,只觉得无比的疲惫,毕竟活着的,死了的,荣耀的,或者沦为阶下囚的,都是她才刚刚寻回来的亲人。
  在这场争斗中,上至皇帝,下到李燕贞,没有输赢,全是失败者。
  她在大雨中,在城门外整整站了一夜,此时也撑不住了,本是欲要往前迈的,差点就摔跌在地上。
  郭嘉两手将她撑起来,放她坐到皇帝的榻侧,问道:“可是不舒服?”
  “倒不是不舒服,只是不知道这前路将要如何走下去。”夏晚道。
  她不确定李燕贞药丸里的水银是否郭嘉加的,也不知道李燕贞及位之后,他们一家三口将要面对的又会是什么。
  这权力的漩涡就像泥潭一样,似乎只要踩进去,就没有人能够干干净净,毫发无伤的抽出脚来,任你再聪明的人,也总有被人算计的一天。
  就比如李极,自恃绝顶聪明,身边还有个文贞慧眼如炬,可也落到了今天的地步。
  夏晚从未有一刻,尤如此刻一般贪看郭嘉的脸。
  他实际上性子并不好,从小骨子里就藏着深深的自傲,又冷漠,但论滑头,大约谁都比不过他。虽面貌生的俊朗,但为人远不及孔成竹那般温柔,也不及孔成竹更懂得用言语去讨好女子。
  他是天生的战神,能用力量攻伐的,就绝不会多费语言,所以至今,夏晚都没听他说过几句关于情爱的甜言蜜语。
  随着李燕贞的登基,他是会安心做个驸马,还是仍将站在这太极殿中,站在权力的漩涡之中,夏晚并不知道。
  郭嘉出了殿,她于是也跟了出来。
  郭嘉也不避走,直接从丹陛所雕的龙脸上往下走着,本是欲要出宫迎李燕贞的,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回过头,便见夏晚还是昨日那件牙白的衣服,乌发蜿蜒着,素素净净站在大殿的红柱下,美的像朵白芍药一般,两眼中满噙着悲伤,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上一回叫她这样看着,还是当初他要离开红山坳,赴河口救郭兴的时候。
  郭嘉于是折了回来,道:“此事拖延不得,只要王爷登基,大宝稳定,我就去栖凤宫找你。”
  夏晚深深点头,道:“好。”
  郭嘉下了丹陛,到次一台的丹墀上,再回头,便见夏晚依旧在哪儿站着。
  他还急着要去晋王府,把病重的李燕贞给带到宫里来,以稳朝纲。
  再走了两步,蓦然回头,郭嘉便见正要转身,她居然两眼都是泪。不得已,他又两步奔了回去,柔声劝道:“等你爹登基了,我就带你回水乡镇,好不好,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夏晚摇头,但依旧在哭。
  郭嘉还甚少见夏晚哭过,也从未见她如此无助过。她仰面看着他,并不说话,手背揩了把脸,泪依旧往外涌着。
  她看起来也是疲惫之极,想靠进他怀里休憩片刻,可又强撑着,背挺的直直的。
  他于是道:“晚晚,你究竟怎么啦?”
  夏晚推了郭嘉一把,道:“无事,你快去吧,记得早去早回。”
  终是她先进了殿,郭嘉才走。
  夏晚始终觉得脚使不上劲儿,直到郭嘉走后,褪了脚上那只湿鞋,才发现自己右脚的小脚拇指不知何时叫利器割伤过,大约脚浸泡在水里的时候,血已经流干了,此时只泛着个白白的伤口而已,但半只小指腹都给割掉了。
  在这玉堂金阙之中,又冷,又饿,最盼望的,居然是一口热粥。
  宫中乱成这个样子,御膳房压根就不做饭的,所以宫里连饭都没有。
  梁清惯会弄吃的,如此乱的时候,还替夏晚弄了热腾腾的粥来,夏晚揭开一看,是鲍鱼燕窝粥,闻着一股子的姜气。吹着烫起吃了一口,从心暖到了胃。
  皇帝此时还昏迷着,梁清和他手下的金吾卫们想办法,是准备要把皇帝从这太极殿给挪出去了。
  他忽而侧首,道:“年姐儿,你今儿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是昨夜在宫门前吓着了?”
  夏晚抿了口粥,摇了摇头。
  抱着只砂锅,于这空旷冷寂的大殿里,她才算找着了点暖意。
  夏晚不是叫宫门前的生死离别给吓怕了,而是叫帝王家这平日里看似和和美美,天伦恩爱,可变起脸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无情给吓怕的。
  她在红山坳的时候,便夏黄书是那样无情一个爹,她依旧养了他十年。孙喜荷那样的娘,她到如今还带着。郭兴和郭旺那样的兄弟,只要他们回来,她依旧是他们的嫂子,会给他们一张床睡,会给他们热饭吃。
  就算郭莲,两度险些害死她,可她是亲人,是郭嘉的妹妹,她抓到了也只会放出去,不会伤害她分毫。
  她所经历的亲人情义是这样的。
  当郭嘉站在流矢箭雨中时,她确定自己是爱他的,若非梁清将她拽住,她就冲过去了,傻子一样,也许不过白白送死,可便死,也绝不会叫他死在她前面。
  因为他除了是她的爱人,还是她的亲人,和李燕贞,孙喜荷一样,天下间再亲没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