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苏回重新叩了叩门,这回先送了礼上,端得是一本正经,“我是隔壁刚搬进的那户,前阵子多有打扰,特意来拜访,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我姓苏,单名回,苏回,劳烦通报一声。”他刻意将名字咬得重,生怕听不清似的。
  那道门被拉开了一半,那仆从嘀咕了两声,很快跑回去通报,留下的那个继续打量,“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呢”
  苏回微笑。
  不到片刻,那跑进去的人又匆匆跑出来,这会儿整个脸都是眉梢飞扬的,一脸殷勤地将人请了进去。
  前面传来小声议论,“你作甚这幅恶心人的样子啊。”
  “苏回啊,是苏回,你不晓得嘛,那个鬼手圣医,把巷子口王婆女儿脸上麻子给治好那个!!”
  “”苏回走在后头,险些崴了下脚,绷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暗忖麻子应该是治不好的吧这都传成什么了
  “神医在哪?”一道浑厚声音传来,平阳王步履匆匆地行来,一眼就看到了家仆身后跟着的人,这一看,心头兀的一跳,“你”
  第51章
  “是阿姐回来了!”
  那一声隐含着欣悦的声音令刚刚迈入屋子的人瞬时僵住身形, 仿佛受到极大震颤, 喉头哽咽, 竟是有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
  这是平阳王府小郡主的闺房, 并不像一般大家闺秀那样充满了女儿家风情,除了那红色纱幔添了一丝娇贵气, 旁的再难寻痕迹, 反倒因为过于空旷显得冷冷清清的。
  苏回往前了一步,一人坐了梳妆台前无半点反应, 身上披着青灰色氅衣,露出里面一截白色单衣, 衬得身形极是消瘦颓势,此刻正神情恍惚地盯着铜镜里的映像。
  “阿姐, 你都瘦了。”姜少羡乌发未束,披散在身后,那一张酷似姜淮的面庞此刻不知是苍白病弱的缘故, 还是刻意临摹, 他抬起胳膊,轻轻抚过铜镜里的人像, 那话显然也是对着那里头的人说的。
  苏回站在了他身后,铜镜里也显映出他的身影。
  “什么人——”姜少羡几乎一瞬就反应了过来,脸色苍白警惕地与苏回对峙上。
  苏回在正面瞧见他神情时一下就心疼了,他紧紧抿着唇角,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喉咙发干哑得厉害:“我、我”他要说什么呢, 他自认为当初的决断是没错,可偏偏最对不起的就是眼前人。
  “少回床上好好歇着,这是给你治病的神医,不得无礼。”随着那道苍老浑厚的声音传来,平阳王的身影亦是出现在房中,神情姿态对苏回又是客气了几分,“我竟不知原来就是你搬到了隔壁宅子,说起来同你们师徒的缘分还真是”
  他敛了后头的话没说,苏回却是知道的,可用一言难尽概括了。
  姜少羡却因为平阳王的出现兀的激动起来,“父亲,父亲,您让我出去罢。”他跟平阳王哀求,“你让我去救阿姐!”
  “住口——”平阳王陡的喝道,仿佛是怕他说漏什么,然看着苏回的眼神又蕴了复杂。
  姜少羡作势往外冲,还没出两步就被人轻松制住押回,他不断挣扎,没过一会儿脸色愈显惨白,就连着口中的话都变成了质问,一声一声质问平阳王,为何不救他阿姐,为何救不了她!
  啪——
  耳光声清脆。
  苏回维持着扬着手的动作,所有人都僵住了,毕竟是来府上的客动手打主人的还从未有过,随即反应过来都屏着呼吸看向平阳王父子,这神医未免也太胆大了
  姜少羡捂着右侧脸颊,神情有一瞬恍惚,渐渐显露出清明之色,定定凝着苏回。而平阳王更是板着一张深沉脸颊,一语不发地令气氛更紧张了。
  那一巴掌打得狠了,苏回收回手背在身后,腕子那处正隐隐作痛,可再痛都及不上心里的,“凭你这样怎么救?去战场送死?一去千里远,恐怕路上就受不住垮了,然后呢一块把命折腾没了就高兴了,丢下一府子的人,孝未尽,养恩未报,你心可安?!”
  “若是我,日日夜夜,思乡思人,恨不能亲守身旁。”良久,苏回凄切落了一句,眼底伤怀难以遮掩。
  气氛一时陷入凝滞,仿佛世间静止,唯有三人之间维系一股莫名的气场。
  “你们都下去。”平阳王忽而对着还守在房里的下人发话,然那凝视着苏回的眼神里有什么喷薄欲出,压制着,最后只让一直跟着他的贴身管家也出去带上了门。
  苏回仿佛是刚才那一下用尽了全身力气,此时整个人发虚得厉害,紧抿着的唇线泛了白,直到所有人都退离开后,直挺挺跪在了平阳王面前深深磕首。
  “父亲,女儿不孝,未能在您跟前好好尽孝,还累得您为我担忧劳心,阿妧不该。”苏回再抬眸时两行清泪,再忍不住扑了平阳王怀里。
  “我就说是你,是你回来了,这么像我的女儿怎么会不是我的女儿呢,阿妧,我的阿妧”平阳王死死抱着苏回,即是姜淮,就好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怕一松手就给没了,愈发抱得紧。
  那种小心翼翼叫人看了只感心酸,苏回抱着那记忆中宽厚温暖的怀抱拥得紧紧,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眼泪一同沾湿了他的衣袍,那抽泣声低低且压抑克制,在父亲怀里终是可以放纵,如何不思念成狂,如何又不觉得委屈
  “阿姐”姜少羡颤巍巍地唤了一声,随后又接连两声,不敢置信似地靠近,最终却是跪在了她身旁,一脸欣喜难以自持的神情,一眼都不敢错开。
  可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那张脸是全然陌生的,但感觉却是无比熟悉。
  苏回在平阳王怀里,再出来时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将人从地上拉起,“是我,我回来了。”她顿了顿,道,“不过用的是鬼医徒弟的身份,唤作苏回,在南召时我日日想着回故里,便取了这字。”
  “可当时你不是”平阳王似乎对那字避讳极,并未说出口。
  苏回垂眸,像是回忆起那时,微微瑟缩了下身子,“南召城破,早在城破之前,王室早有预测在王城四周埋下火药,想的是迁城引我们入境设伏,却未料到我会先一步破城,便作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随着话语,仿佛又回到那火光冲天,热浪烧灼的夜,照耀如昼,能将所有都焚烧殆尽。差一点,差一点,就是挫骨扬灰了
  苏回看着面前两个疼她入骨的人,心底又生出庆幸,在煎熬过后是全然的庆幸,庆幸她还有回来的机会
  “总之是阴差阳错,父亲未寻到鬼医,却让我碰着了,因此捡回了一条命。”苏回刻意隐去了一部分没说,恰是那部分要命的让她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甚至在那一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她都怀疑自己是在地狱,即便是现下回想起都会浑身打颤的惊惧。
  苏回看他们二人都不说话,只得苦笑,“是不是样子变化太大了,那火烧得厉害”
  话还未说完,就被平阳王紧紧抓握住了手,她便不再说了,“父亲,我没事了,平平安安回来,还同鬼医学了一身本事,两年时间,我一天都没懈怠,就是为了治好少羡的病。”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阳王仍是紧紧抓着苏回的手,即便是不用想都知道他这宝贝女儿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回到自己身边,可他这女儿本来就不该受那苦,都是
  苏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一下一下似是安抚,随后便让姜少羡去床上安生躺着,自己则解了背着的医箱取工具。那是一套数十枚银针,粗短细长不一,一排闪着寒光。姜少羡的病是娘胎里带的,寻常药法子不管用,而这套针灸术便是替他梳理血脉,循序渐进调理。
  她的右手受过重伤不大方便,一直是用左手,这拿针又是仔细活,苏回不知在这上面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像现如今这般灵活,她针扎走穴快准利落,反而看得旁人不敢出气。
  平阳王就那么看着,仿佛还像是身处梦中。
  “阿妧。”
  “嗯。”苏回应了声,专注手上动作。
  “阿妧。”平阳王又唤了一声。
  苏回正好收针回头就对上父亲的目光,浑然一颤,当下就明白他是想确认自己是否是真实的。
  她的鼻头发酸,忍着替姜少羡施完了针,直到结束,那姜少羡那活动的眼睛一直都跟着她转,她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辛苦你了。”她说的辛苦是指在她离开后他所承受的,剥夺了他的身份,两人是双生,在她备受煎熬痛苦的同时他何尝不也受着
  “我回来了,以后再不让你们操心了。”苏回咧了嘴角,露出的笑意里掺杂苦涩。仿佛是成长的感悟与追悔,但逝去的已不可追
  正是这一时刻,平阳王却忽然神情肃然,沉沉开了口,“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苏回颔首,“正好,我也有事同父亲说。”
  第52章
  南召起初是个游牧民族, 几个部落各有首领, 后历经外来的分裂, 和内部的掠夺逐渐成为一个小国, 这些部落中以呼和族实力最强,而呼和首领野心缺缺, 同南召也好, 大梁也好,都保持着不亲不疏的半盟友关系, 却没有谁能撼动其地位。
  直到呼和部落的公主出嫁
  “那位已故的元葑皇后是呼和部落的公主?!”苏回诧异,其实也不怪她不知, 实在是关于这位元葑皇后的事迹传闻少之又少,景和帝的发妻, 在景和帝初为新皇不久就病故了。
  平阳王神情划过一丝不自然,最后叹了口气:“景和帝是先皇四子,能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非是易事, 而这当中靠的就是这位元葑皇后, 呼和的第一美人,那是一位奇女子, 上京时与圣上一见倾心,又智谋过人,助圣上平定三王之乱,替圣上笼络人心, 功不可没。”
  “景和帝登基风光迎娶, 她献上呼和秘宝为嫁妆, 这才使得呼和秘密显露人前。”
  “秘宝”
  “呼和族能屹立不倒,与数百年来守护的东西有关,有传说是矿藏,也有说是先辈征战掠夺留下的财宝,当时引得一批又一批的窃宝贼企图撬动一点消息,却都在南召丧了命,之后在圣上压制下传言才消停些。”
  “怀璧其罪。”苏回呐呐,不知是想到什么神情转了微妙,“圣上信了?!”
  平阳王眼眸微垂,“她、并不适合在宫中生存。”
  单单一句就道尽。苏回想到在南召听到的传闻,心头涌上一股怅然,不知该如何说,仿佛那样的女子不该有那样的结局,她顿了顿道:“南召那有恭王的残余势力,经过多年渗透其中,也是这部分人打着皇室正统的名义鼓动南召发兵。”
  “成王败寇,用的那不入流的说法罢了。”平阳王否了这说法,神情坚定。“圣上是先皇遗诏立下的君主,吾等誓死效忠之人。圣上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君王。”
  苏回不语,平阳王府世代为大梁王室征战,如帝王手里的利刃,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忠君爱国热血。而今的苏回却觉得,景和帝老了许不如从前了。
  她掩眸继续说道:“恭王煽动呼和族的仇恨,与整个大梁为敌,却加速了呼和族的灭亡,而今,连南召都灭了。”她说得唏嘘,最后一战实在惨烈,可换取来的结果是让大梁得了喘息余地,随后逐个击破趁机起乱的诸国,一震君威,四海太平。
  “圣上一直想和呼和族化解恩怨,元葑皇后病故之后,当时入宫陪伴的侄女曾刺杀过圣上,圣上都未追究只私下处理了。在其于萧府抑郁而终后接了尚在襁褓的萧令仪入宫,封了公主,待遇也等同,疼爱有加,亦是对元葑皇后及呼和族的一种补偿。”
  这苏回是知道的,摇光同她说起过,景和帝就背弃了对元葑皇后的承诺,皇室薄情,像贤王这样偷偷爱慕着一个人甚至还帮人养孩子的实在太少见,把自个给赔上了。
  “议和是呼和族提出的。”平阳王的声音有些低沉。
  苏回颔首,已经隐约有些猜到。
  “父亲,那些已经是过去了。”她望着父亲斑白两鬓,清晰感觉到岁月无情,经的那些最终是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她掩下眸子,如何不能体会到父亲此刻的心思,可
  “你祖母一直念着你,少羡病情不稳,她来看过两回,只当你还在。”平阳王揉了揉她的脑袋,就好像以前那样,指望她能乖顺点,“回来就搬回来住,这事我会同他们说,咱们一家人好好团聚。”
  苏回心头蓦地一揪,原本准备说出口的话突然哽住,抬眸定了目光,晦暗几许。“好。”
  只是说完,又马上接上,“不过搬过来的事父亲可能宽限我一阵子,我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大方便。”
  “你是指替圣上诊治”平阳王皱起眉头。
  “嗯,父亲无需担心,我同师傅学的没有十成,七八成还是有的,只是做个寻常大夫该做的罢了。”她停顿片刻,思忖说道,“况且依照目前的情形看,我还尚有一搏的机会,父亲也不愿见有人毁了这难得安宁的天下罢。”
  平阳王下意识就不想让她再掺和进事儿里,想反驳可苏回已经把他的话堵回去了。确实,眼下刚没太平两年,朝廷党派之争已经跃然明面上,景和帝未必没有想法
  “我有分寸的,只等事情处理完了,我就搬过来一道,何况现在就隔着堵墙,我回来可是很方便。”她像是想起什么,忽而笑容里添了一丝俏皮意思,“我回来还带回来一人,等到时候带着一块来,嗯,应当是两个。”还有个小的呢。
  平阳王看着她眼底狡黠,故意卖关的样子,实在是熟悉到心悸,连连点头,她说什么都是好的,带回来人么,也就是在战场活下来的吧
  等离开平阳王府,已经是傍晚云霞,有着现成的大夫,给府上挨个看了遍,回去时眼眶都泛了红,可谓辛劳。
  这厢苏回一迈进宅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几日爱冲着她暗送秋波的几个婢女哥各个眼观鼻鼻观心,连态度都恭敬疏离了许多。
  这头她疑惑地进门,就被从南召带回来的管事拉住,鬼祟拉到了一旁,“老爷你可回来了,刚才有人送来一批咳咳,帮手,好家伙,那一个个长得水灵的比咱府里的丫鬟要好看多”
  苏回听得一头雾水眼见话题不对觑了他一眼,他立刻拉回了正题,“不是,是有人送来一批人说是给您添点人手,帮衬帮衬,结果有个人奉茶不小心倒了夫人身上,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直接把人都赶出去了,小的看见是夫人咳咳,绊的。”
  “就这事?”
  管事的摸摸头,又点了点头。
  苏回咧开笑,“没事,夫人这是紧张我。”说罢就离了往苏霓的苑子去,背过身时,那笑意敛得干净。
  “我还以为你今儿不会回来。”女子坐在檀木圆桌前看着出现的人似乎有点意外,“四皇子差人送来的人我已经打发,恐要落了泼妇妒妇的骂名了。”
  她调侃说,似乎是想笑,可眼里浮起了水雾。
  苏回当然察觉到她的异样,一眼注意到了桌上朱红帖子,拿起了看,霎时明白了缘由。
  “阿妧,他要成亲了。”
  相隔半个城的贤王府,萧令仪同样翻着帖子,十六,也没差几天了,六哥和兵部尚书之女宋黍,上元节结成的缘分,如今要成亲,也算是迅猛了。她寂寥拨弄着,眼前划过一道胆怯身影,愈发觉得这空旷屋子里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