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叶瑞年问儿子:“部队给你安排工作了吗?”
  “安排了,我明天去民政局安置办问问,看是哪个单位。”
  “好。你回来了,咱们家也得抓紧时间把三楼给修出来,钱不够,否则就直接修四层,以后允文允武的房子也都够用了。不过也不用担心,最迟明年就能修四层了。”叶瑞年一脸自豪,这小半年从广州倒腾货物回来赚了不少钱,修三楼不用担心负债了,等到明年,盖四楼的钱也就都有了,他的腰杆都直了不少。
  叶慧听父亲打算盖四楼,便说:“爸,既然明年打算盖四楼,那今年就先不盖了呗,免得折腾两次,用那钱买一辆拖拉机不好吗?”
  叶瑞年扭头看着叶慧:“这事不用说了,我不会辞职的。”
  叶志飞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叶慧对大哥说:“哥,回头再跟你解释。”
  叶瑞年心里高兴,指着屋里的小店说:“你们不用担心,有这个小店在,明年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正好有邻居过来买盐,叶慧赶紧制止了父亲:“爸,周伯伯要买盐。”她怕父亲说多了,被邻居们听见,以为他们家开店赚了多少钱呢,惹得人到处说闲话,财不外露,赚钱这事只能私下里跟自己家里人说。
  叶志飞放下筷子:“我来吧。”他和父亲坐在靠外面一点,正好比较方便。
  允文赶紧说:“还是我来,我知道盐在哪儿。”
  叶慧坐在靠墙的位置,出来不太方便,允文给客人拿了盐,才重新回来吃饭。叶慧见外人走了,这才小声地说:“爸,你说话也注意点,给人听见了多不好,以为咱们东西卖得多贵呢。”这些东西相对于百货商店的同类商品来说并不贵,只是赚了个款式新颖和地域价格差而已,何况还是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
  叶瑞年嘿嘿笑了几声,点头说:“知道了。”
  全家和乐融融地吃完了饭,叶志飞给了两个弟弟一人一个弹壳当礼物,按规定,退伍时是不允许带走这些的,叶志飞留下的这几枚弹壳是他从阵地上捡回来的,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跟首长打报告申请留作纪念,得到了批准。允文允武拿着黄铜色的弹壳,兴奋得直打滚,这是每个男孩梦寐以求的收藏品啊。
  叶志飞看着站在一旁的叶慧,摊开手,拿着最后一枚弹壳说:“慧慧你要弹壳吗?”
  叶慧摇了摇头:“哥你留着吧。”
  叶志飞突然想起什么来,从袋子一侧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布包来:“对了,这个给你。你拿去串个手链吧。”
  叶慧打开一看,居然是包红彤彤的相思豆,她不由得噗嗤笑出声:“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们营地外面就有一棵这样的树,子很硬,不会变色,我采了一些。”叶志飞说。
  叶慧将这包相思豆塞回哥哥手里:“哥,你收着吧,将来送给你喜欢的女孩。这个是红豆。”
  叶志飞一愣,顿时笑了:“啊?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那个?”
  叶慧点头笑:“对。”
  “那好吧,我送你这个确实不太合适,以后让别人送你吧。我这没别的礼物了,要不等你放假了,我带你去买吧。”叶志飞觉得自己离开四年,回来总得给妹妹送点礼物。
  叶慧心想,谁还会送自己红豆啊,她摇头:“不用了,哥,把你画的画儿送我几张呗。”她知道哥哥在部队肯定画了不少画,她想要几张来作纪念。
  “好啊,你自己挑吧。”叶志飞拿出自己的画册,他绘了好几本。
  叶慧都捧在怀里:“哥,我先拿去看,挑好了再给你,可以不?”
  “可以,不要弄坏了,我几年的心血都在这儿。”
  “我知道,绝对不会弄坏的。我先去上学,晚上回来慢慢看。”
  “去吧。我也要休息一下,昨晚在火车上跟魏楠聊了一晚,都没合眼。”叶志飞说到这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叶慧心中一动,很想问问魏楠的情况,然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现在应该挺好的,自己也没必要为他担心。
  ☆、第16章 第十六章 魏楠
  叶慧下了晚自习回来, 发现家里大门还开着, 晕黄的暖光从门内泻出来, 静静地落在门外的人行道上,像寒夜里引路的明灯。难道刘阿姨还没回去休息?叶慧下了车, 将车子搬上人行道, 准备推车进门的时候, 看清了屋里坐着的人, 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像溃堤的洪水, 完全不受控制地奔泻下来。
  “慧慧放学了?”正在和人聊天的叶志飞发现她站在门口,起身过来帮她搬自行车进屋。
  叶慧任由她哥将车子接过去,瞪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坐在灯光下的人,身体仿佛被定格了, 脑海中出现短暂的空白,胸腔中被无尽的欣喜、委屈和歉疚搅动着, 捋不清,理还乱。
  叶志飞进了屋,发现叶慧没跟上来,扭头不解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你怎么了, 慧慧?”
  而屋里那个清隽青年原本脸上是带笑的, 此刻也敛去了笑容, 有些意外地看着叶慧, 她怎么看着自己哭了?
  叶慧被大哥的声音惊得回过神来, 她将目光从魏楠脸上移开,略有些窘迫地抬手抹去了满脸的泪水:“没事。”她想过会很快见到魏楠,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真丢脸,为什么见到他就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难道不应该高兴吗?真真切切的魏楠就坐在自己面前。
  叶志飞将车子放好,回头来安慰妹妹:“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叶慧没说话,低头走进屋。魏楠朝她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是小慧妹妹啊,长高了不少。”他一笑,就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显得特别温暖可亲。
  叶志飞宠爱地抬手在叶慧蓬松的头发上揉了揉:“是啊,我们走的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回来就变成大姑娘了。慧慧,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告诉哥,哥去帮你教训他。”
  叶慧的眼泪还是有点不受控制,声音也有些哽咽:“没有,眼睛里面进沙子了。”
  叶志飞和魏楠对视一眼,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借口,眼睛里进沙子会哭成孟姜女一样?声音都变了,分明就是受了委屈。叶志飞说:“慧慧,这就是我同学魏楠,你中午不是还问起过他。”
  魏楠意外地挑了挑眉,饶有趣味地看着叶慧。
  叶慧不知道大哥为什么当着魏楠的面这么说,顿时有些窘迫,她低着头打招呼:“魏楠哥哥好。”
  魏楠笑了:“这么晚才放学,上晚自习吗?”他的嗓音低沉,一如既往地温柔。
  “嗯。”叶慧点头,不敢抬头看他,怕看见他的脸就控制不住流泪,过去几十年里,她一直在努力回忆有关他的一切,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再见到他,如今他就坐在自己面前,还和颜悦色地和自己说话,这些,她从来都没有奢望过。
  叶慧打算先回房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哥,我先上去了。”
  叶志飞说:“等一下,你今天中午不是说有话回头跟我说,是什么事?”
  叶慧扭头望着他,皱眉努力回想。叶志飞提醒她:“就是你说让爸爸从单位辞职的事,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他被人欺负了?”
  叶慧朝里屋看了一眼:“爸爸呢?”
  “他今晚上喝多了,已经睡了。”叶志飞去将大门关上了,留了一扇小门,这么晚了,妹妹也回来了,店也没必要开了,夜里风大。
  叶慧将书包放下来,找了个离魏楠最远的凳子坐下来,垂着眼帘,不敢看他:“爸爸不是在运输公司开车吗,单位经常派他出差,有时候还要去广州。”
  “我知道,家里卖的这些东西,大部分是从广州带回来的吧。”下午他在睡觉,不清楚情况,晚上下来吃饭的时候,发现很多街坊邻居都来家里买东西,可见生意是真不错。
  “对。这些都是从广州批发回来的。可是去一趟广州太不容易了,我跟着去了两次,翻山越岭,路况很糟糕,碰上下雨天可能会塌方,路上还有很多偷油贼、拦路打劫的人,很不太平。前两个月爸爸去广州的时候就遇到路匪了,他的助手小唐被人打伤住院了,幸好爸爸没事。跑长途太危险了。”叶慧叹了口气。
  叶志飞眉头紧锁:“现在治安这么乱吗?”他刚从部队回来,完全不了解现在的社会风气,居然有人敢拦路抢劫,真是好大的胆子。
  叶慧点头:“很乱,这两年治安很不好。”
  一直没说话的魏楠开口了:“这么看来确实不太安全,能不能让叔叔调换到别的岗位上,比如开短途或者公交车?”
  叶慧抬起眼帘看他一眼,摇头:“他跟单位申请了,暂时换不了。跟爸爸学车的徒弟暑假的时候就辞了工作出去单干了,自己买了辆拖拉机给人拉货,三个月赚了五千多。所以我也想爸爸自己出来单干。”按说这种事不应该当着魏楠的面讲,但她实在没办法把他当成一个外人看待。
  叶志飞和魏楠一听这个,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开拖拉机这么赚钱?也不怪他们大惊小怪,要知道他们当兵一个月的津贴还不到十块钱,现在的工资水平也就是三五十块一个月。
  叶志飞问:“慧慧你说的是真的?”
  叶慧点头:“肖英雄是这么跟我说的。就算是有水分,我估计也差不太多,上次对面街有一家修房子,请了拖拉机拉材料,一车运费就要六块钱。爸爸开大车给单位送货到隔壁市,一趟不也要一百多块钱运费吗?”
  魏楠说:“叔叔在单位有正式工作,又不是实在没办法,怎么肯辞了工作不干?”
  “就是这个原因,我爸舍不得那份正式工作。”说到这里她轻叹了口气。
  叶志飞沉默了片刻,对妹妹说:“算了,这事爸爸有自己的考量。你去睡吧,明早还要上学。”
  “嗯,哥你也早点休息。再见!”叶慧站了起来,也不敢多看魏楠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再见!”魏楠知道那句再见是跟自己说的,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上楼消失不见。
  叶志飞抬手在好友肩上拍了一下:“看什么?”
  魏楠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不过很快镇定下来:“你妹妹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出你意料的漂亮?”叶志飞戏谑地看着老友。
  魏楠摇头:“是出乎意料的有主见和胆识。”
  叶志飞叹息说:“我妈不在了,爸爸又总不在家,家里几乎是她当家,什么事都她挑着,特别坚强。不过她今天哭了两回,我感觉都有点不像她了,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他还有点介意妹妹的眼泪,作为哥哥,一定不能让人欺负了自己的妹妹。
  魏楠想起刚才叶慧进来的时候,是看到自己才哭的,当时她的眼神有种让他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是自己惹哭了她似的,那表情叫人心疼,可是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呀,而且之前也没有多少交集:“她今天还哭过?”
  “嗯,中午见到我的时候也哭了,哭得好大声。不像刚才,她刚那么哭得我都难受了,是不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叶志飞自言自语地说。
  魏楠说:“可能当着我的面不好说,你回头再问问她就知道了。你说她今天还问起我了?”叶慧为什么会问起自己?他在努力回想自己四年前和她有什么交集,然而并没有印象。
  “哦,她就那么随口一问,她知道你跟我一起在当兵。”
  魏楠了然,站起身,他的身量和叶志飞差不多,只是身材更为颀长,配上他清隽的五官,整个人气质特别出尘脱俗:“我先回去了,明天上午民政局门口见吧,不知道给分配在哪儿了。”
  “明天就知道了。那就明天见,路上小心。”叶志飞拍拍老友的背,送他出门,打算找个机会和叶慧好好聊聊,他以前觉得妹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现在发现需要重新评估一下。
  叶慧回到楼上,在缝纫机旁坐了下来,一扭头,就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顿时用手捧住了脑袋,简直要抓狂,她的发型简直是太丑了,还没来得及理发,又因骑车被夜风吹成了爆炸型,她刚刚就是这个样子去见魏楠的?这也太丑了吧,魏楠肯定看得想笑吧。叶慧特别想哭,却哭不出来了,她扑在床上,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脑袋,特别想将自己的头发都剃光。过了一会儿,叶慧将枕头一扔,算了,丑就丑吧,反正她这辈子也没打算再嫁给魏楠了,不用在乎他的看法。叶慧自我安慰了一番,去洗漱睡觉。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终于冷静下来了,自己这么沧桑的心,怎么见了魏楠还跟怀春少女一样,简直是丢人,淡定,淡定。她将被子一拉,蒙上头开始睡觉,梦里总有一双含笑的如清泉般的明亮眼睛在望着她,让她心如小鹿一般乱跳,一整夜的心情都如在云端一般曼妙。
  第二天早上在闹铃声中醒来,回味起刚才那个梦境,已经忘记经历了什么,美妙的心情却令人回味无穷。此刻叶慧的心前所未有的安宁,她所牵挂的人都在了,以后,她只需要好好地守护着大家就行了。
  中午叶慧没有回家吃饭,她在学校吃完饭后,花五毛钱在学校旁边的理发店里理了个青年头发型,虽然还是短发,至少不会连个型都没有。
  晚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叶慧没带伞,好在雨不大,她顶着雨骑车回到家,家里灯火通明,刘阿姨已经回去了,父亲和弟弟都不在,是大哥和他的一群朋友在家里喝酒聊天。桌上的菜基本已清空,酒瓶也快见底了,但喝酒的人还没打算散去,大家喝多了,正在胡吹瞎侃。叶慧看了一下,魏楠也在,他一个人坐得最端正,也没人去跟他劝酒,另外几个她有印象,有的叫不出名字了,但其中一个就是化了灰她也认得,那个人叫黄红卫,当年陷害她哥的元凶之一。
  黄红卫此刻正搂着叶志飞大声说:“志飞,来汽车厂就不怕了,以后有哥们罩着你。”
  “对,哥几个都在,没人敢欺负咱。”另外几个附和说。
  叶志飞点头笑:“好,谢谢大家。”他举着酒杯和黄红卫几个人碰了一下杯。
  魏楠最先注意到叶慧回来了,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回来了?淋湿了吧,快去擦擦。”
  叶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发:“没关系,只是一点小雨。哥,你已经分配好单位了?”她知道哥哥和魏楠都分配了工作,大哥在汽车厂,魏楠则分配在市公安局,因为魏楠是侦察营出身的,还立过三等功。汽车厂其实也不差,是全市福利待遇最好的单位之一,以后几十年也一直屹立不倒,听起来没有当警察那么风光,但是更有前途,也更安全,如果没有黄红卫这帮小人存在的话,无疑是极好的选择。
  叶志飞朝妹妹点头:“对,过几天就去单位报到上班了。”
  黄红卫扭头看一眼叶慧,搂着叶志飞的肩说:“放心好了,妹妹,你哥有我罩着呢,不会让他吃任何亏的。”
  叶慧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她哥才不需要人罩呢,他吃的最大的亏就是认识了黄红卫,她没理对方,问魏楠:“魏楠哥哥分在哪儿了?”
  “市公安局。”魏楠淡淡地说。
  一个男的用力拍魏楠的肩:“以后就是我们魏大警官了,咱们横着走都不怕了。”这人身上有着明显的社会气,不光是他,包括黄红卫,这些人身上的社会气都重,大概是被环境熏陶的,明显跟她哥和魏楠就不是一路人。
  叶慧瞥他一眼:“公安局又不是魏楠哥哥家开的,他当了警察,你们难道不更应该奉公守法,为他减轻负担吗?”
  魏楠听见她这话,脸上带着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朝她竖起大拇指。其他人都起哄调笑:“哟,志飞你妹妹厉害啊,现在就开始帮魏楠说话了,果然长得帅的人有特权啊。”
  魏楠的笑意更甚了,叶慧脸红了一下,然后板着脸说:“我又没说错。作为一个有正义感和责任心的公民,遵纪守法这是最基本的吧,现在社会治安那么乱,警察每天得多忙,你们作为亲友,不帮忙维持社会安定就算了,还想添乱,算哪门子朋友啊。”
  “哟哟哟,妹妹嘴巴厉害啊。我什么时候说要添乱啦?我的意思是,有魏楠在,我们就不怕被人欺负啦。你可真是体贴,生怕我们给魏楠添麻烦,他是你什么人哪?”那个男生忍不住嘻嘻笑。
  叶慧努力板着脸,对大哥说:“哥,很晚了,你少喝点酒。我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