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果然,她正这般想着,符翎便动了,表情很淡,眼神微妙,指着殿门道:“你要寻死,我不拦你。”
  闻言,周如水看她一眼,慢慢站起身来,目光略过倒在墙边的瀞翠,心下一狠,快步便迈出了门去。她不想做那撼大树的蜉蝣了,也不愿救那杯水的车薪了,她要走出这殿门,只为彻彻底底求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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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要谢谢你们给我一个宽松的环境,就是一直跟着我写这篇文的读者都真的很体谅我,给我足够的时间去构思去完成。
  就最近真的一直在拆以前的梗,所以特别难写,这一章我改来改去写了三遍正文,都是不一样的,最后终于写下合适的,然后修文发出来了,希望大家满意。我继续去伤脑筋了。
  爱大家
  第187章 浮生若梦
  人之一生, 总归会有这么一瞬息, 大彻大悟,大悲大痛,知任何事都无以转圜,遂只能抽刀断水, 破罐破摔,要么不破不立,要么土崩瓦解, 只为求个了断。
  周如水被逼在这刀墙之上, 一心只想结束这局面。另一头, 公子詹与公子裎一夺一护,宫中局势实不分明。
  这事说来也是古怪,这些年来,周王常食丹药,身子还算健朗,哪知一夕之间忽然倒地, 神志不清,万事难理, 宫中大夫全诊不出个所以然来, 遂群龙无首, 朝中上下全乱了阵脚。这当口,早便因周如水咽了口恶气的公子裎却是心念一动,在与符翎谢釉莲联手合谋构陷周沐笙后,眼见着周沐笙被一张草席送出宫外, 再见公子詹守在周如水塌旁直是万事不顾,全被困住了阵脚。他邪思陡生,与符翎一道反水,绑了谢釉莲那尚在襁褓中的小公子作人质,继而威逼谢釉莲与他们一道谋逆篡位。
  要是往日,公子裎也无这胆色,更无这势力,然英雄出路必有一搏,周王病重,周沐笙已死,他若再不出手,这高位定然被周詹所得。而周詹此人可比周沐笙要阴毒许多,真落在他手中,怕是不下几年,他便会被寻个名头断了性命。遂知这是再难有的篡权良机,又见符翎一心为他那短命的大兄寻仇,他便狠下心来置之死地,依仗长公主府的权势人脉,出其不意地控制住了宫禁,先是借谢釉莲之手囚禁了卧病在塌的周王,再是一鼓作气,誓将诸公子全全伐杀于宫室之中,以绝后顾之忧。
  照着他原本的计划,这首当其冲该当被诛杀的便是公子詹,哪想他的人马未至,公子詹已先一步得了消息,趁乱逃出了宫去。如此,公子裎直是气急败坏,又慑于符翎不敢动周如水分毫,只得揣着已是誊写好的禅位诏书赶去周王塌前,逼着已有几分清醒的周王绶印。
  彼时,周王的寝殿之中,一灯如豆,黯如沉夜。如今天未致寒,殿中却已燃起了炭盆,上好的金丝炭在金盆中燃不起半丝烟火,遂也掩盖不住殿中浓烈的苦药味。
  望着因病颓丧卧倒在塌的周王,公子裎心中划过一丝冷笑,他自小在宫中便不甚起眼,娄后不待见他,周王对他亦是有视无睹。上所不喜,下必欺之,遂幼年时,便是他殿中的宫婢寺人都曾欺他辱他。冷饭馊食,冷言厉语,往日里他不知受过多少。后头,若不是他一心读书,作出一副沉迷诗文的模样讨好了周王,叫周王能偶尔想起他这不争不抢,有些才干的儿子。他的下场,或许便与如今那些个被他斩杀在高墙下的庶兄弟们无甚差别了。
  遂他对这个家,对这个国,对他这君父,未有儒慕,唯有深恨。恨他身在帝王家,却不如蝼蚁。恨他同是天家子,却处处不如人。这深恨,他往日里是半点不敢露,却如今,眼见周王这落地的盘龙腾腾像个半死的虾蟆,他神色嚣张,对着病歪歪的周王冷笑着就道:“君父可是醒了?唯是动弹不得?”
  说着,他拧着眉,抬起脚来,十分恶意地踢了踢周王瘫病的身子,嘲讽的目光略过周王毫无生气的脸,盯着他使力往门前望去的混沌眼珠,居高临下的挡住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君父可知,您这一倒,咱们这个家便成了窝里斗了!各怀异心!刀剑相伐!这宫墙里头,已是血流成河了!您最宠爱的詹儿亦不能免俗,正带着兵卒造反呢!如今,只唯有儿臣护着您了!可您也晓得,儿臣向来不得志,在这宫中人微言轻,如何护得住您呢?这般,便只能委屈君父让出这王座了!”
  说着,公子裎便强去拉周王的手,要先在那誊写后的禅位诏书上摁下周王的手印。哪想,周王倏然睁大了眼来,直直看向周裎,原该无甚气力的身子竟是猛的迸发出力量,握紧了拳,任他万般使力,偏是掰扯不开。这么一来,公子裎也是有些气急败坏,眉头高蹙,恨恨盯着周王灰白中透着死气的脸骂道:“老不死!祖宗将基业传到你这儿,荒废得实是惨不忍睹!你坐这王位一日,便是误国害民一日!愧对祖宗!愧对天地!不若退位让贤!难不成,如今你这大半截身子都已入土,却还想霸着这高位不放么?”
  公子裎的话半点不留余地,目无尊上,目无王法,哪还有他往日里卑躬屈膝礼让有度的模样。因了他的话,周王青灰的面色紫胀,嘴唇微动,浑身震抖,想他纵横一世,哪曾这般受人磋磨,更磋磨他的还是他的孽子!然他如何愤愤,半晌,愣是未吐出半个字来。
  公子裎嘲讽地看着他挣扎,神色十分恶毒,然当他看清周王口型,知他竟是在骂他“孽畜!”公子裎忽的暴怒,只觉被狠狠打了脸,恶恶回道:“孽畜?孽畜也是你生的孽畜!”说着,更是硬扯住周王拼劲死力紧握成拳的苍老手掌,一面掰扯,一面朝一旁被兵卒压着,颈悬长刀,伏跪在地的寺人旌呵问道:“腌狗!国玺在何处?”
  方才这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的景象,已是骇得寺人旌失了三魂七魄,知是周国的天要变了,他这一直跟在周王身侧的老奴,怕也没得好果子食了。如今再被公子裎这么一吼,寺人旌骇得猛颤,只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知今日威逼圣前,凛凛威风的竟然会是平日里醉心诗文不得看重的公子裎,心道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两腿一时禁不住颤抖,伏跪在地,压根发不出半点声来。
  他闷声不作响,公子裎如何能容,更是怒道:“若不交出国玺下落,我头一个便剁了你这刁奴!”
  因着他这话,左右兵卒更是用力,刀口一划拉,直是削落了寺人旌本就不多的头发,他喉头一哽咽,实觉命如草芥,但仍是咬着牙,颤巍巍道:“老奴,老奴不知呀!”
  这话音透着惊慌惨绝,外头的击杀声亦愈来愈烈。公子詹向来得势,今日慌乱出逃也不过是因事出突然,未出半分征兆。然即使如此,他亦全身而退,更是不下几个时辰便怒冲冲再次杀回宫来,这气势太盛,叫公子裎不由忧心忡忡,眼看再过不了多久,公子詹怕就能攻进殿来,他急得跳脚,眼底掠过一丝烦躁,慢慢便现出一丝阴毒之色。
  便见他神色隐晦地盯着周王始终紧握成拳的苍老手掌,眼角凝着冷意,又道了一声:“君父,儿臣心急的很,您真不服老?真不让位么?”
  他这般一问,周王的脸色更是胀红,他已是强弩之末,力不能漂鸿毛,声不能震天彻,临了临了被一小儿欺辱至此,也是目眦欲裂,挣扎许久,终于哑然咒出了一声:“孽畜!”却哪想,这话音未落,公子裎已是暴起,从袖中猛的抽出一把匕首,毫无犹豫地便直截插入了他的胸膛。
  便见周王如是砧板上的鱼,目瞪当场,因是吃痛至极,生生哑了声响。那尖锐的刀锋一入血肉,便发起扑哧一声,喷起的鲜血溅洒在公子裎面上,也顷刻间将周王胸前的衣料染得血红。这景象十分骇人,公子裎却犹然不绝,他见周王手一松力,面上便现出喜色,急急拉住周王的手指,借着血腥,便在那诏书之上摁下了个血淋淋的手印。
  至此,公子裎尤不停歇,再不理会抽痛搐颤奄奄一息的周王,辙身就朝寺人旌走去,他要逼问国玺的下落,只要叫他得了国玺,这天下便能稳操胜卷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却不想,他方才抬步,便被一双铁实的胳膊神不知鬼不觉地拽住了后颈,不待他反击,后心便又遭一重拳,随之,浑身的筋骨都变得乏力,气力散尽,只觉虚软。紧接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中士卒全被来路不明的黑衣人伏击在地,刀锋直对咽喉,尸身满地,一夕便叫他孤立无援。
  更他惊愕回眸,便见本该被符翎看押着的周如水忽然出现在这殿中,她低垂着眼站在角落的炭火旁,目光冷淡,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绝然。更她身后是一道晦暗的空道,道中幽深,想来,竟是周王寝殿的密道!
  公子裎一时骇然,都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公子裎怎会想到,这后来居上,将他做瓮中鳖的,竟会是周天骄这姑子?
  也确实,周如水此刻也当孤立无援才是,为援天水城战事,她归邺时,众左卫中只留了炯七一人随在身旁。然娄后忽丧,许多事她与阿兄无法出面,就只得叫阿英与炯七出宫去跟着,细细打点。更那些自小跟在她身侧的暗卫,都早在入宫时便被周王收走,遂也因此,方才她被困在广韵殿时,只得靠自个想着法子踏出那殿门。
  她出广韵殿时,宫中果然已翻天覆地,一众宫婢寺人跑的跑,逃的逃,真像前世刘家军攻入皇城时的模样。她躲在暗处,瞧着这情境实有些恍惚,但她到底心智算坚,强压下心中的悲痛痛,燃起信号烟火,便养精蓄锐躲入密道,静待与炯七汇合。待得人手,才自暗道往这寝殿中来。
  她知公子裎会逼君父退位,更揣测过他会擅造诏书。但她真未想到,他会弑父。她更未想到,她会亲眼见着周裎举起尖刀屠杀君父,极狠极厉,血肉模糊。不似父子,更似仇敌。
  外头下起了雨,落在石阶上,滴滴答答在响。周如水就站在炭盆旁,目光幽暗,唇瓣紧抿,清艳的面容如是凝了冰霜,掩在广袖下的长指暗暗蜷起,掐得掌中留下血痕。她一步步朝公子裎走近,身姿袅袅,美人如斯,待得近前,扬手便给了公子裎一耳光,双目赤红,喉中涌出一声爆喝,嘶哑骂道:“孽畜!弑父弑君!天地不容!吾真恨!未早将你诛杀!”
  她这一声带着哭音,实是悲惨至极。更方才周王几声孽畜叫公子裎心有余悸,如今再听周如水这声,他反射性便是一唬,再听她提前岁之事,更是怒愤交加,目露凶光反嘴便道:“我亦恨今晨留你性命!”说着,他亦有些破罐破摔,挑衅地指向横在塌上奄奄一息的周王,狂笑道:“怎么?他逼死你生母兄长你却半点不恨?如此,你又算甚忠孝?更我今日所为,可是承他衣钵!当年他曾道,圣人不能违时!亦更不得失时!今儿个不就正是个变天的好日子么?我为天下人夺了这天下又如何?”
  “为天下人夺这天下?你是个甚么东西?你心中可有黎民?如何当得起这天下!这天下便是落入你手中,也逃不过覆亡!彼时,你不过就是个亡国之君罢了!”周如水几乎冷笑出声,她蔑视着公子裎,辄身便疾步往角落的炭盆边走去,弯身拿起金钳在炭盆中细细拨弄,须臾,夹起一块烧得火红的金丝碳就又走上前来。
  公子裎见她神色中透着癫狂,下意识要躲,却炯七死死钳制着他,叫他躲无可躲。果然,周如水眸光一厉,抬手,就将那烧得通红的金丝碳直截抵在了他的胸口之上,他惨叫一声,面色狰狞,险些就要背过了气去。
  久烧的金丝碳及是烫人,养尊处优如公子裎压根承受不住,他只觉心口一阵阵火辣辣的疼,如是走火海过刀山,他痛不欲生,却生生被压着无处可躲,衣肉被烤熟的熏臭味在殿中丝丝飘散,他的鼻稍耳畔都嗡嗡作响,真是生不如死。这生不如死,叫他求出来了声来,他惨烈德嚎叫道:“阿妹!阿妹!为兄知错了,为兄再也不敢了!本是同根生!何必相煎!”
  “何必相煎?”周如水轻嗤一声,神情冷冽,手下的力道更狠了几分,直是把公子裎的胸膛都烫出了个窟窿,她愤愤道:“你害吾二兄时怎不记本是同根生?你谋害君父时怎不念何必相煎?”说着,她冷冷一笑,举起金钳就用烧红的金丝炭便堵住了他的嘴,望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唇畔轻轻飘出一声,“太迟了……”
  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今日,爱恨情仇,都太迟了。
  说着,她终于放开了手去,随意将金钳扔在脚边,盯着疼痛难忍晕死过去的公子裎,面无表情睨向炯七,麻木道:“莫叫他死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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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对我的包容
  太慢了,因为太难写了……
  爱大家
  第188章 浮生若梦
  周如水既是下了令, 炯七自然也不会叫公子裎好死,门外的动静实在太大,起初, 公子裎惨烈的哭嚎声一声比一声凄凉,后头, 他生生被拔了舌头,门外只听嘭响, 再未闻人声。
  如此, 周如水的表情却未有甚么变换,惨叫声已无法拨动她闷痛的神经,她垂着头,直直凝视着奄奄一息卧倒在塌的周王,对上他无助的,甚至透着乞求的混沌双目,秀美的面上凄婉非常。
  前世她浑沌不知事,后头错信佞人, 叫七兄枉死, 眼看着万里河山沦入他人掌中, 眼看着周氏山河大厦倾倒, 眼看着族人俱亡大火滔天。她向死却不得死, 苟延馋喘存于世上, 却仍因凤阙不得逃脱。好不容易重来一世,她并不只为自个,更想为家为国斡旋一番。
  她曾以为, 她最大的敌人是刘铮,是秦元刘氏,遂她不顾一切地去断刘铮后路,叫他郁郁不得志,再难成祸国之患。后头,她又以为,她最大的敌人是那些个中饱私囊,如谢浔一般,只知溜须拍马不顾百姓生死的利己之徒,遂她费尽心机,算计谢浔的性命。再后头,她以为,她最大的敌人是强横围在边境上的蛮贼,魏兵,遂她一届女流,也不畏生死立于沙场,只为护这山河。她总想,许多事儿已与前世不一样了,便是有再多的荆棘,有再多的艰难险阻,她都会咬着牙撑过去,都能咬着牙撑过去。
  她始终都未明白,又或许,她始终都不愿明白,实则,她最大的敌人不是旁人,而是她的至亲!是她的父母兄弟!周国的心头大患也从不在旁处,就在这宫中!就在这富贵深处!
  如今,祸乱起于宫墙之内,这儿终是烂了,烂成了一片。许多当知的,不当知的。当讲的,不当讲的。当恨得,不当恨的,都活脱脱洒落在地,半分遮掩也无,闹得不可开交,搏了个你死我活。
  混乱的思绪凌迟着周如水钝痛的神经,念及死不瞑目的母后,念及尚不知生死的阿兄,念及如今已是乱做一团的内廷,再念及万般不易才有了起色的边境战况,周如水只觉心口被堵上了一块大石,沉甸甸不得脱,堵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其实明白,在旁人眼中,她的阿爹,不思朝政,昏庸无道,实是祸国之君。便是王玉溪也该是这般想的,她曾无数次感受到他提及君父时,那眼底语底的不屑与蔑视。
  然,君父便非是个好君上,却是她的好阿爹。他宽厚的脊背,温热的手掌,是她记忆深处无坚不摧的力量。他便像一座大山,立在她的生命之河上,她所有的荣辱都与他有关,她所有的一切都因他而生。她自小到大,在他这儿得到了无尽的荣宠与荣耀,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均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与欢畅。便是前岁,他硬将她嫁去魏国,也是好心为她为周国铺一条华道,并未有真真伤她之意。身为女郎,她实是比大多姑子都好命太多。
  遂她明知,侈汰之害,甚于天灾。遂她明知,为君为王,当使百姓安康,使四海安宁。遂她明知,君父无稽,长此以往,社稷宗庙终将化为焦土。却她仍想护住他,护住她的阿爹。她曾无数次告诉自个,为了她的族人,为了她的父母兄弟,为了这周土之上的黎民,她将鞠躬尽瘁,便是前头是万丈深渊,她亦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可如今,站在这深渊前头,她唯有悲辛无限。
  彼时,月至天心,四下宁寂。无边的黑夜笼罩着整座宫城,处处都透着微涩的凉意。
  周如水站在塌前,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她静默不动地望着全凭意志支撑,满面痛苦奄奄一息的周王,如坠深渊,满面泪流。掌心早被自个掐出了血迹,咽中的血腥味亦是久久不消,彻骨的绝望萦绕着她,一呼一吸都伴随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与绝望。
  却即便如此绝望,她也难能置身事外。
  她膝头一软,重重跪在了周王面前,腰身一埋,咚咚咚三声,每一声都极沉,每一声都极重,朝着周王便是磕头三拜,她好似将内心那难以言说的复杂之情都融入了这长拜之中,这其中有爱,有恨,有无奈,更有为难,有决绝,更有不舍。
  早年,周王也曾有励精图治之时,彼时,她被君父高高扛在肩头,山顶的风烈得厉害,刮得小小的她丝毫睁不开眼。她吓得紧紧拽着君父的衣襟,委屈道:“阿爹,兕子怕得很!咱们回去罢!”却不想,君父未动,反是拉住她的小手,谆谆教导教导她道:“为君者,当有迎风之勇!为天下者,该不惧以身噬虎!”说着,他更是豪气干云,鼓励她道:“你是我周家的千岁,莫要惧!睁开眼来,看看咱们这万里江山!多好!”遂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来,看着巍峨的山色,看着广阔的疆土,小小年纪,也是发自内腹的自豪与骄傲。
  她的君父,曾也励精图治,曾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只是后头,或是太过志得意满,或是太过劳苦心有不值,迎风之勇也好,噬虎之志也罢,都在这漫漫长路上消失殆尽了。而这始志一灭,这朝堂也就颓了,天下也便乱了。他们的话都未有错,周国坏在了根上,这根,就是她的君父。
  想着,周如水缓缓抬起脸来,明明神情凄惶,眸中却迸发出了一抹坚毅的倔强。她颤抖着站起身来,走近榻前,满是鲜血的手掌慢慢握住了横在周王胸前的半截匕首。
  透窗而入的月光笼罩在她娇小纤瘦的身子上,她不停地颤抖,额上青紫一片,刺眼的血珠滚落出来,鲜红的血迹淌在白腻肌肤上,可怖至极,衬得她好似扑火的飞蛾。
  她直直凝视着周王的眼睛,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他苍老苦痛的面容之上,巨大的苦痛吞噬着她,吞噬着这红墙绿瓦金壁辉煌的宫城,她轻轻地喊,”阿爹。”声音沙哑得可怕,只一声便痛不甚经,仿佛下一刻便会粉身碎骨,“太痛苦了。”她喃喃道,握着匕首的手掌抑制不住地颤抖,不舍使力,却又不能放开。
  她僵持着,对上周王瞪大的双眸,眼中的泪愈涌愈多,汗湿的长发粘在她苍白的面上,她整个人都如同灵魂出窍了一般,唯有钝痛,唯剩麻木。不远处,寺人旌凄惶的喊叫声就在耳畔,他在喊:“女君,拔不得!拔不得啊!”她却惶然未觉,只觉鼻息间血腥上涌,嗓音更如是破败的锣,她慢慢地道:“生恩养恩大于天,兕子不孝,若有来生,定为牛为马,以报父恩!”说着,她痛叫一声,哭声刺耳,悲恸不绝,猛地发力,终是拔起了插在周王胸前的那半截匕首。
  紧接着,温热汹涌的鲜血迸溅在了她清丽苍白的面容之上,周王双目瞪视,痛泪两行,呜咽一声,真真消了气息。谁也不会想到,一代君王,会丧于儿女之手!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周如水记得,她曾绕在君父与母后膝前,拊掌唱着这首歌。她曾想将天上的月儿都摘下,只为君父与母后开怀。却如今,她亲手送了她的阿爹去往黄泉。她明知,她的阿爹已是强弩之末,她明知那插在他胸前的匕首,既可是生路,亦可是死途。或许大夫再来尚能得救,却她仍是拔起了它,做了周裎的帮凶。
  痛苦至极,泪却好似淌不干了。她不知,这算不算以身噬虎。她只知,她这一生,怕是再难走出这场噩梦了。
  她颤抖着确认周王的鼻息,颤抖着想抚净他面上的血迹。却,愈抹愈多,愈抹愈多,擦不静了,如她那满手的鲜血。她亲手了结了这一切,也好似,了结了她自己。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头又是喧嚣之声,喧嚣声渐渐近了,少顷,公子詹踉跄冲进了殿来,只闻着室重浓烈地血腥味,公子詹便觉不对,硬撑着看清室中的景象,亦是大骇,想也未想,他便迅速合上了室门,快步朝周如水走去。
  他单膝跪地看向茫然跌坐神魂不在的周如水,毫不犹豫便将她拥入了怀中。他幽深的有些涣散的目光落在周王的尸身之上,徐徐又落回在周如水握着匕首的小手上。
  不知是释然还是后怕,他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他轻轻地从周如水僵硬的手中取下匕首,一面温柔唤她兕子,一面用冰凉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他安抚她,无有责怪,唯有怜惜,他道:“兕子,七兄来了,七兄护你来了!你莫慌,君父是我杀的,所有的罪孽都由我来扛!无事了,你已无事了!”
  说着,他抬起眼来,喘息着用衣袖擦拭她满是血污的小脸,他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揪心,有些不忍,他吃力地说道:“兕子,记得我总将花鼓绳藏在何处么?国玺便在那儿,你去取。不论是谁赢了,有了它,你便有拥护之功,便能免于一死。”说着,他猛的一呛,已是后继无力,呕出一口血来。
  那血叫原本已有些木然的周如水回过神来,她猛地一怔,才发觉公子詹的面色苍白无血,气息更是弱得可怖,显然是受了重伤。满室凄冷,她慌张地抬手去搂他,触及他的后背,便碰触到一片滚烫的湿热。再抬起手来,满手的鲜血更是乌黑,显然是中了剧毒。嗓子疼得厉害,周如水好似哑了,半晌才发出声来,她惊惶问他:“七兄!七兄!你怎的了?怎的了?”
  “周裎不是个东西,暗箭里都淬了毒,我急得很,便大意了。”说着,公子詹亦是苦笑,这一呕血,叫他真真失了气力,只得放开周如水倒卧在地,仰头望她。
  他狠狠缓了一口气,才望着她继续说道:“傻阿骄,莫哭了,为兄只能护你到这儿了,往后的路,你得自个走了!甚么国事家事,你做的已够多的了,过了今日,就都莫再理了罢!好好去寻你的三郎,去生儿育女,去山野江河,去过逍遥日子,莫再为这俗世磋磨,莫再受苦了。”说着,他已是再没了气力,瞳孔愈发涣散,想要使力去抚她的脸,手腕稍稍抬起,便又无力地跌落回地上,末了末了,他的声音也低得仿如风中的残叶,释然一笑,忽的叹道:“兕子,莫学我。你看我,我这一生,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你看我,我这一生,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公子詹的话叫周如水有一瞬的恍惚,绝望的哭泣声从她喉中呜咽传出,她只觉一切都变得鲜红似血,血泪从眸中流出,划过了她的脸庞,落在公子詹已无声息的心口,滚烫炙烈,如泣如诉。
  这是死亡的幽谷,是黎明前的暗夜,是一山又一山,一次又一次难关,是真真的一刀两断。这是周国命途上的转折,后世都道,若无这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无往后雄踞一方的周国大业。然这一刻的周如水,这一刻的周氏族人,却只有苦痛,唯有苦痛。
  彼时,王玉溪正星夜兼程赶往邺都,然他如何赶路,都赶不过天命。便见伏流忽得勒紧了缰绳,仰头看向了天中的星象,眉头一蹙,难得惊叫道:“异星灭了!”
  闻言,王玉溪亦抬起眼来,寒凉如水的目光暗沉无比。须臾,他自咽中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几分不忍地幽幽说道:”不破不立,不失不得,今夜之后,周土将定。”
  第189章 浮生若梦
  谢釉莲曾无数次猜想过自个死时的境况,她想她聪明一世, 真到了穷途末尽, 定然也会拖些个垫背, 将心中的仇呀愤呀都报了个干净再徐徐上路。可真到了这大杀四方的时刻,真看着周家乱做了一锅粥,她未想起自个, 反是想起了公子沐笙, 想起他得路迢迢, 芒鞋邋遢, 想起他为这天下, 为这周家吃了许多的苦, 到头来, 却是两手空空,少有人记惦。
  她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见过他两袖清风雄辨群贤的模样,遂眼见他艰辛至此, 眼见他被逼进穷途,她的心中,讥嘲虽有, 失落更甚。
  她这一生,最恨的是他,最爱的也是他。她所有的悲痛都因他而起,却她真真畅快活过的日子也唯有他作陪。她生来便是家族的筹码,因母早丧, 为护着蕴之与永之,她知事便比旁人早上许多,日日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才护得他们姐弟三人安稳成人。遂她幼时的记忆中,少有如旁的女郎一般纯粹单纯的日子,除了辛劳,便是孤苦与抗争。
  后头,她遇见了他,是他教她体会到了天儿有多蓝,秋日的雨滴也带着甜。是他教会她如何发自肺腑的欢笑,如何对酒当歌畅怀世间。却也是他,叫她体会到了视死如归的绝望。
  就像一只鸟儿,从来就在牢笼之中,不知天高,不知地阔,不知欢爱,不知欣喜,陡然放飞,知了这天地辽阔,人生几何。却又猛然被塞回牢笼中去,才知,甚么是真真的苦不堪言。
  而在这苦不堪言自我唾弃的日子里,唯有对他的恨是支撑着她的力量,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恨不得将他踩在脚底,恨不得将他的心掏出来看一看。却如今,真到了旁人要杀他剐他的时刻,真到了旁人要践踏他毫不留情的时刻,她却不愿了。她忽然便觉着,乱世桃花逐水流,她已翻不出命运的手心了。他们之间,总该有个人能跨过这宿命的河。
  遂她屈以尾蛇做了公子裎与符翎的帮凶,她头一个,要置他于死地。
  起先,他们真想在他府中寻些个构陷之物,然他的府中可真干净,莫说谋逆,实是两袖清风,公子裎在他书房中搜了半日,愣是半句谋逆之言也未有,这滴水不漏,只得逼得公子裎再去请符翎下场。
  彼时,她便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等,又见公子裎手脚不停,搜去了屏风后头,紧接着,她便听里头发出一声雀跃的惊呼,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咒骂之音。她循声而去,便见他书房里头果真有间暗室,暗室中空空如也,一张塌几,一壶酒,还有一枚玉簪。见着这些,公子裎果然有些气急败坏,讽刺的将那玉簪甩在她面前,嘴角一扯,透着不屑,嗤骂:“你瞧瞧我这二兄,便是藏在暗室中的,也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
  随之,玉簪落在地上,发出嘭的脆响,蹊跷的是,竟是未碎。她垂眸看去,只觉心口被一张大手狠狠抓住,她像溺在温水之中,上不得下不去,不知是暖,还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