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有理(六)
  回来的路上,冯古道几次想加快脚步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但薛灵璧却偏偏慢慢悠悠不疾不徐地扯着风花雪月。
  “侯爷。”当薛灵璧将话题引到江南春雨时,冯古道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城门不等人。”纵然是最受皇上宠信的雪衣侯,没有手谕一样开不了城门。
  薛灵璧不以为意道:“你不是惯了以天为庐,以地作铺?”
  “我惯了,但是怕侯爷不惯。”冯古道道,“初春阴寒,侯爷又有伤在身……”他的话陡然顿住,因为薛灵璧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侯爷?”他轻唤。不知是否错觉,今日的薛灵璧比起往日有些道不清的不同。
  薛灵璧心中一暖,缓缓道:“冯古道,你莫要叫我失望。”
  冯古道叹气道:“侯爷对我还是存有几分疑虑。”
  “这是一场豪赌,我输不起。”薛灵璧自嘲地笑笑。
  冯古道愣了下,苦笑道:“侯爷,不过是信任我重用我而已,何必说得如此严重?”
  薛灵璧回以意味不明的笑,却不再拖延时间,大踏步朝前路走去。
  至城门外,天色全暗,巍峨绵延的城墙犹如一个展开双臂的巨人匍匐在面前。城门果然紧闭。
  “侯爷,你手中若有皇上的手谕,就快拿出来吧。”既然薛灵璧这样老神在在,想必有后招。冯古道如是信。
  “没有。”他回答得坦然。
  冯古道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薛灵璧抬头看向瞭望台,一条长绳正从上面垂落。
  “原来是有内应啊。”冯古道上前拉住绳子,长度刚好,可见是早有准备。
  “上去吧。”薛灵璧扯了扯绳子。
  “侯爷先请。”冯古道谦让道。
  薛灵璧挑眉道:“你怕我害你不成?”
  冯古道连忙道:“我是怕自己一个失手,压到侯爷。”
  薛灵璧似笑非笑,“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当然当然,侯爷武功高强,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冯古道吞吞吐吐。
  薛灵璧淡然地瞄着他,出手如闪电,瞬间抓着绳子朝上跃起。
  从远处看,黑漆漆的夜里只有一抹森白的身影如流星般朝上窜起。
  冯古道只是一个眨眼,薛灵璧便稳稳当当地站在城头俯瞰着他,面前只留下一条绳子回荡。
  “为何我觉得更不安全了呢。”冯古道喃喃自语,无奈地抓起绳子。
  城墙高逾四丈有余,若是他爬到一半绳子断裂……
  他仰起头。
  薛灵璧清冷俊美的容颜亮若明月,连带周遭越发昏暗。
  冯古道暗叹一声,抓着绳子,双脚抵住城墙,一步一个脚印地朝上走。
  这样走累归累,却比上蹿下跳要安全得多,至少他的脚一直有着力点,万一有什么事,他也能用手抓城墙缓和下坠之力。
  大约走了十来步,他手中的绳子突然往上一提,整个人被绳子带着上升数丈。
  冯古道还不及反应,抓着绳子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抓住。
  他抬头,薛灵璧的脸近在咫尺。
  “上来。”薛灵璧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拉,冯古道便被拖到了城头上。
  “侯爷。”他慢慢地从城墙的墙头爬下,眼睛偷偷地瞄着四周的士兵,“我适才的形象会否……”
  “不会。”薛灵璧回答得很利索。
  冯古道松了口气,“那就好。”大小也是个六品官,这种不雅的形象传出去,多少都会有损体面。
  “私爬城墙是死罪。”薛灵璧道,“不过不传出去,不等于不内部交流。”
  “……”冯古道干笑道,“我这也算是笑慰军士,功在社稷。”
  薛灵璧懒得听他贫嘴,“还不走?”
  “侯爷请。”冯古道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至侯府,已是亥时。
  薛灵璧和冯古道前脚踏进书房,宗无言带着夜宵后脚求见。
  “宗总管不愧是宗总管,果然设想周到,来得及时。”冯古道望着那一盘盘精致得糕点,眼睛弯成月牙。
  “耍嘴皮能饱么?”薛灵璧将筷子递给他。
  冯古道顺手接过,想吃,却又眼巴巴地看着薛灵璧道:“侯爷先请。”
  薛灵璧无声一笑,夹了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冯古道这才肆无忌惮地吃起来。
  宗无言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有事?”薛灵璧随意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
  “太医院有消息回来。”宗无言道。
  薛灵璧眉峰一挑,“哦?”
  宗无言眼角瞥着冯古道,奈何冯古道就像饿死鬼投胎,眼睛里除了吃的什么都看不见。
  “说吧。”薛灵璧颔首。
  宗无言暗自吃惊,面不改色道:“是。他们检验出阿六带回来的那枚午夜三尸针中抹有冰蟾蜍的血和断魂花的花茎。冰蟾蜍本身无毒,但因为它生长在至阴至寒之地,血液亦带寒气,能催化断魂花花茎中的毒液,尤其是午夜阴气最盛的时候。”
  薛灵璧蹙眉道:“断魂花?”
  冯古道停下筷子,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宗无言道:“断魂花乃是传说中的花,连御医都没有想到世上竟然真有此花。据说这种花娇艳异常,花香袭人,它的香味能令人不知不觉昏睡至死,而它花瓣之毒更胜□□。”
  “那花茎呢?”薛灵璧见他絮絮叨叨扯了一大段就是不提要点,忍不住问道。
  “花茎是慢性毒,日积月累,也能致命。”宗无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薛灵璧的神情。
  虽然薛灵璧的神情不变,但眉眼之间的忧虑却是藏不住。
  事关性命,冯古道忍不住问道:“可有解药?”
  “有。”宗无言道,“御医说根据书上记载,断魂花一般生长在阴冷寒湿处,通常有寒潭在附近。这种寒潭有一种名为羵虬的精怪,用它的血就能解毒。”
  冯古道听得几乎热泪盈眶,“御医不愧是御医,果然博闻强记。”他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对御医医术的质疑。
  宗无言别有深意道:“如今是初春,寒气鼎盛,正是断魂花开的时节。那血屠堂之所以用花茎而不用花瓣,想必是因为花开时,旁人难以接近,所以才不得不取花茎。若是选在此时去取解药怕是不易。”他说得含蓄。在断魂花开的时候取解药何止是不易,简直九死一生。
  ……
  话虽如此,但是他可以等,花可以等,甚至羵虬也能等,可是冯古道体内的三尸针不能等。
  薛灵璧淡然地点头道:“本侯知道了。”
  冯古道好奇道:“那阿六是怎么取到午夜三尸针的?”
  午夜三尸针细如牛毛,在对战之中更是难以发觉,当初他明明留心提防却仍是着了道,可见它的厉害,不知阿六是如何做到的。
  “死在血屠堂三尸针下的人多如牛毛,从尸体中采集即可。”薛灵璧道。
  冯古道道:“但是血屠堂从来不让三尸针外流。”当初他不是没试过。
  “百密有一疏。何况天下这么多官府,总有杀手大意,仵作细心,将针收起来。”薛灵璧好耐性地一一解答。
  冯古道手指夹着筷子,若有所思。
  薛灵璧见宗无言仍垂手站着,便道:“阿六呢?”
  宗无言道:“正在去睥睨山的途中。”
  “睥睨山?”薛灵璧眼中精光一闪,“为何?”他前阵子不还吵着嚷着要回来?
  “江湖传言,魔教在凤凰山找到了明尊的尸体,此刻正运往睥睨山。”他顿了顿,道,“侯爷与明尊大战睥睨山之事已经在江湖上传开,江湖人都以为明尊乃是死于侯爷之手。此次袁傲策上京城,江湖中人都认为他是来替明尊报仇,京城不少家赌坊已经暗暗为侯爷和他设了赌局。所以阿六去睥睨山打听虚实。”
  “又是赌。”薛灵璧似笑非笑地瞟了冯古道一眼。
  冯古道干笑。
  薛灵璧道:“本侯记得离开睥睨山之时,已让阿六留下搜山,为何没有找到明尊的尸体?”
  宗无言道:“或许是泥石流之后,山石滑坡,将尸体埋在了里面。”
  “或许?”薛灵璧对这个答案显然很不满意,冷笑道,“你去将本侯房中那幅端木回春留下的明尊画像送去与他,让他找机会看看魔教手中的尸体是否是明尊本人。”
  宗无言低头道:“是。”
  薛灵璧摸了摸脖子上的伤,沉声道:“若是明尊真的死在凤凰山,为何那日袁傲策没有替他报仇?”他虽然没有见过明尊,但隐隐觉得这样一个人不会这么容易死。
  冯古道道:“这个我知道。当初暗尊被纪辉煌抓到十恶牢关了整整八年,明尊从头到尾都袖手旁观,莫说搭救,连探视都不曾有过。对此,暗尊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后来明尊三番五次请暗尊重回睥睨山都被回绝了。”
  “那袁傲策这次来京做什么?”薛灵璧想起茶楼和皇帝,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宗无言突然道:“既然明尊已死,那么魔教当家的应该是暗尊了。”
  薛灵璧眼睛一眯,“你的意思是说?”
  冯古道拍案道:“他想恢复魔教?”
  宗无言装得好像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薛灵璧此刻懒得理他做戏,低声道:“若是如此,倒是可以解释他为何要见皇上。”
  当今天下能够从他手里把魔教翻过身来的,也只有当今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