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有理(八)
  前后折腾这么久,冯古道再次趴上床,还没闭眼睛,腹痛便如针扎似的将他的睡意驱逐得一干二净。
  他坐起身,边运功抵御,边腹诽那几个来保护的高手。若非他们,他也不会晕头转向得连时间都忘记了。若是提前运功,疼痛可以减轻很多,尤其是他最近对于如何对付午夜三尸针越来越有心得。
  好不容易挨过去,他抹了把额头细汗,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次日天蒙蒙亮,他便醒转过来,先是觉得无力,辗转了两回便开始头痛起来。
  他摸了摸额头,微烫。
  “不是吧。”冯古道睁开眼睛,虚弱地喘了口气,望着帐顶。
  这间房绝对与他八字不合,不然为何之前住的好好的,偏偏搬来这间房之后就发烧了呢?
  还是老天爷提醒他,不可太过接近侯爷?
  他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随即这个念头就随着额头的温度,拼命地燃烧着他所有的思绪,让他的头越发沉重起来。
  冯古道在床上一直赖到中午,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宗无言在门外道:“冯先生,侯爷有请。”
  冯古道挣扎了下,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宗无言离开没多久,丫鬟便端着洗漱用具在门口候着。
  冯古道脸皮虽厚,却还没有厚到硬着心肠为难小姑娘的地步,只好不情不愿地起床。
  等他到书房,已是未时。
  薛灵璧正站在案后,低头望着手里呃画。
  “侯爷。”他行礼。
  “你过来看看,这幅画如何?”他头也不抬道。
  冯古道慢吞吞地走过去。
  画一入眼,冯古道就想:浪费了好大一张纸。
  若非头上的那个王字,他绝对忍不住这是只老虎,事实上说猫都牵强。而老虎脚下所踩的土丘……应该是土丘吧,黄色一团一团的,那土丘居然莫名其妙地浮在水上。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这土未免也太少了,除了自投罗网,带着老虎一起沉尸水底之外,他看不出第二个结局。
  “如何?”薛灵璧追问。
  冯古道一本正经道:“很有个人风格。”
  “我父亲所作。他称这只老虎为孤岛之王。”
  “……”冯古道恍然道,“孤岛,啊,原来是孤岛。”怪不得能够屹立在水上不倒。
  薛灵璧终于抬起头,随即脸色一变,右手朝他的脸伸出。
  冯古道下意识地将头一偏,却仍是没有躲过。
  “你在发烧?”薛灵璧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柔软,心神一荡,连忙收手道,“看过大夫了吗?”
  “还没。”冯古道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薛灵璧眉头微蹙,却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再怪责于他,“你在那榻上躺下,我去传大夫。”
  虽然冯古道巴不得找个地方躺下,却忍不住道:“侯爷之前找我……”
  “此事以后再说。”薛灵璧说着,打开门出去。
  冯古道垂首,目光扫过画中落款,低喃道:“父亲?”
  侯爷亲自出马,大夫自然飞奔而至,只恨父母没有多生两条腿。
  一进门,冯古道蜷缩着身子躺在榻上,面红耳赤。
  薛灵璧虽然一言未发,但大夫却感到身上的压力又重了。二话不说把脉,探舌,又将冯古道近来所食一一问得详详细细,就怕有分毫错漏。
  直到反复确定只是思虑劳累过度,乃至于阴阳失调,气血虚衰后,才战战兢兢地开药方。
  薛灵璧在他落笔写下第一个字时,突然道:“他中了午夜三尸针,会否是寒毒加重了?”
  大夫连忙将笔缩了回来,迭声道:“有此可能,有此可能。”
  “你之前不是说阴阳失调,气血虚衰?”
  “这,这……”大夫道,“这也是有可能的。”
  薛灵璧:“……”
  大夫小心翼翼地瞄着他越来越黑沉的脸,心里头慌得两腿发软。他进府还不到一年,莫说这样面对面地和侯爷讲话,连远远地见上一面都很少,更何况面对他这种脸色。
  冯古道终于看不下去道:“先按他说的治治看吧。”总比让他们两个干瞪眼,把他晾在一边好。
  大夫可怜巴巴地看着薛灵璧。
  薛灵璧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大夫这才惶急地下笔,然后飞奔去取药煎药。
  冯古道见薛灵璧站在那里不语,试探道:“是不是皇上又要追封老将军为镇国公?”
  薛灵璧惊讶地低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猜的。”冯古道道。
  “不是镇国公,”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是忠义王。”
  冯古道真正吃惊了,“忠义王?”据他所知,当朝自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异姓封王的事。“皇上真的很宠信你。”除此之外,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灵璧道:“无上的荣耀等于无上的危险,无上的荣宠等于无上的妥协。”
  “何出此言?”
  “我若是受封,那么原本就已在风头浪尖的雪衣侯府更会成为众矢之的。自古恩宠无双的权臣又有几个是全身而退的。”
  冯古道道:“那无上的荣宠等于无上的妥协又是何意呢?”
  薛灵璧眼中一片阴霾,“皇上要为魔教亲笔题匾。”
  冯古道脸上满是讶异。
  亲笔题匾等于亲口认同。
  “你同意了?”他问。
  薛灵璧淡然道:“我有不同意的余地么?”
  为了让他首肯,皇帝不惜用异姓王为诱饵。其实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皇帝是不可能封异姓王的,他父亲功勋再高又怎么高得过开国元勋?开国元勋尚且不能在死后称王,他又何德何能?皇帝此举所表达只有一个意思,放魔教一马,势在必行。
  冯古道道:“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所谓明里暗里。既然不能明来,那就暗来。”薛灵璧见冯古道依然迷茫,便提点道,“过了这么久,不知道栖霞山庄重建得如何了。”
  “侯爷准备用栖霞山庄来对付魔教?”
  “江湖事,江湖了。”
  冯古道赞道:“侯爷英明。”
  薛灵璧含笑道:“你好好养病,这些事我自有分寸,户部我已经派人去打招呼了。至于羵虬之血,我已经派人在各地寻找这样的寒潭。”
  冯古道仰面伸直腿,微笑道:“我现在只期待血屠堂早日送上门。”
  “血屠堂。”薛灵璧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我迟早会将他们连根拔起。”
  想到魔教之前的浩劫,冯古道由衷为他们祈祷。
  大概为了彻底贯彻苦口良药四个字,端到冯古道面前的药一碗比一碗熬得浓,煎得苦。
  冯古道原先认为自己并非怕苦之人,但是接连喝了三天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若所谓的吃得苦中苦是这样的苦法,那那个人上人不当也罢。
  薛灵璧这三天只有在傍晚才会来他房里小坐,但闭口不谈公事,只说些坊间趣事。
  冯古道三番五次想问进展,都被他挡了回去。
  以至于冯古道躺在床上翻来滚去地勉强撑到第四天,便不顾医嘱,披着大氅,撒腿往外跑。
  皇上亲自为魔教题匾的事早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谁都以为魔教翻身了,侯爷危险了。偏偏皇上在题匾之后,又赐了一本亲自摘抄的佛经给薛灵璧。不说别的,光是字多字少就可看出两者的不同。于是侯爷失宠的流言又自动烟消云散。
  冯古道坐在茶馆里,笑眯眯地听着周围几桌口沫横飞地说蜚短流长。虽然这种地方的消息半真半假,但是刨去那夸张的部分,剩下的总是八九不离十。
  他一边吃着花生,一边拉过旁边斟茶的伙计,“我听说雪衣侯和魔教暗尊开了赌局,不知道赔率如何?”
  伙计抹了把汗,冲着他露齿一笑道:“公子从外地来的吧?侯爷和暗尊都已经比完武了。”
  “哦?”冯古道剥花生的手微微一顿,“那结果如何?”
  “侯爷输了呗。毕竟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武林高手,听说连铁笔翁都要封他为天下第一高手了,侯爷他打仗是厉害,不过武功就……嘿嘿。”伙计把后面的话用一连串的笑声代替了,但是冯古道用膝盖想也知道他要说的是‘花拳绣腿’,隐喻的是不自量力。
  旁边桌的客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旁边的声音渐渐从他耳旁刮过,成了风。
  四天的休养足够他想很多事,比如薛灵璧那日在城外的话。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对这番话如此在意,只是那句豪赌总让他的心有些不安,心里头隐隐有了答案,他却迟迟不敢揭开那该在答案上的红盖头。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与其被动地接受,倒不如主动寻求答案。
  想到这里,他眼中万般情绪凝结成霜。施施然地掏出碎银放在桌上,他顺着来路往回走。
  天色渐晚,小贩们三三两两地开始往城外赶。
  路上冷清起来。
  他大老远地看着前面那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放慢脚步。
  跟着他的高手也放慢了脚步。
  走得近了,灯笼高了。
  红灯笼下,一个细眉明眸的女子倚门而立,笑容明媚如春。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她侧头,脸上笑意一直蔓延到眼中,“公子。”酥柔入骨的呼唤将头顶匾额上的‘春意坊’三个字表达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