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永乐元年,正月己卯朔,群臣入奉天殿朝贺新年。
  黑色的冕服,十二旒朝冠,龙椅上的朱棣,终于抛开了夺位不正的阴影。
  即便高皇帝没有传位于他,即便有人唾骂,即便建文帝的生死仍是悬案,自登陛入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始,他即是八荒六合之主。
  皇位,是他的。
  天下,也是他的。
  四夷番邦,都将跪在他的脚下!
  他会向高皇帝证明,选择朱允炆做继承人是错的。大明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皇帝,而这个人选,只有他朱棣!
  “拜!”
  礼乐声中,公侯,驸马,伯爵,都督,仪宾及五品以上文武于奉天殿中三拜,不及五品的官员,则拜于丹墀之下。
  立于勋贵族之中,孟清和有片刻的恍惚。
  洪武,建文,永乐。
  朱元璋鏖战群雄,朱棣靖难夺位,建文在漫天大火中退出了历史舞台。
  日月为明,崇以火德。
  这是华夏封建王朝最后的辉煌。
  两百年后,曾广博四海,领先于整个世界的王朝,将轰然倒塌。
  跪在冰冷的石砖之上,额头触地,朝冠上的玳瑁禅映着冰冷的石光,冠上的雉尾成为满殿浓墨重红的一抹亮色。
  孟清和闭上双眼,收敛起所有心绪,意识有片刻的昏沉。
  “起!”
  丹墀之上,礼官嗓音悠长,同礼乐声融合成一种奇妙的旋律。
  孟清和的头晕得更厉害了。
  或许是起得过早又吹了冷风,也或许是奉天殿中燃起的香料。
  即使是不喜熏香的永乐帝,在朔望视朝,受群臣朝拜时,也必须按照规矩来。
  味道太重熏鼻子?
  忍着。
  用手掩一下?
  有损天子威严的事,万万不能做。
  不知为何,今天奉天殿中的香料味道似比任何时候都重。
  头晕的不只孟清和一人,文臣武将,多多少少都有些不适。
  只有几个被许在殿中朝拜的番邦使臣不受影响,孟清和亲眼看到其中一人不停深呼吸,好似在饮甘露,得仙气一般。
  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果真是被熏昏头了,如此严肃庄重的场合竟还七想八想。
  几番告诫自己要集中注意力,目光扫过朝鲜的使臣,还是会忍不住走神。
  据说,这次朝贡,朝鲜国王竟送了三百名宦官,还郑重写在了表书之上。
  从朱高燧口中听到消息,孟清和当时就囧了。
  这样奇葩的礼物,还如此郑重其事,也只有跨越大宇宙的思密达能够做出来。
  除了宦官,还有不少宫女。
  不过据朱高燧所言,永乐帝一个没收,全都退了回去。徐皇后没太多表示,但第一家庭内部生活愈发和-谐,天子走路时常带风,早已落入众人眼中。
  群臣朝贺之后,宫中按例赐宴。朝臣在奉天殿沐浴天恩,有品级的命妇在坤宁宫受赏。
  孟清和已给孟王氏请封,在他赶赴大宁之前,敕命应会送达。孟王氏被尊称一声太伯夫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孟清和的出发日期定在二月中。沈瑄将先行一步,高阳郡王动身更早。开平卫又传来鞑子叩边的消息,但从卫所官军递送的奏疏分析,这次侵扰边塞的鞑子身份有些特殊,其中竟混杂有翁牛特部的牧民。
  没有确凿证据,也没查验过泰宁卫的军册,开平卫指挥不敢断言这几名牧民是自发行为还是受到了部落首领的指示。
  前者倒还罢了,若是后者,问题绝对不小。
  好在目前只牵扯到了泰宁卫,朵颜卫和福余卫没有同鞑靼联合的迹象。但开平卫指挥使司上下仍不敢掉以轻心,加强了卫所警备力量,边塞地堡也陆续增兵加固,同时密切关注草原动向,有任何风吹草动,游击将军率领的骑兵队伍将主动出击,给犯境的鞑子一个教训。
  边军的上奏经通政使司送入宫中,永乐帝当即决定,高阳郡王提前出发,赶在二月底前,领一万步骑进驻开平。
  朱高煦欣然领命,不欣然也不成,老爹面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必须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何况,留在南京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好歹随父皇屡次征战,亲事也定了,眼瞅着要娶王妃,动不动就要被老爹拎起鞭子抽一顿,疼且不说,面子上也着实过不去。
  有兄弟跟着挨打也一样。
  朱高煦想开了,近段时间,不只常到定远侯家蹭饭,还经常到兴宁伯家串门。
  通过与孟清和接触,朱高煦的视野同样开阔了许多。他不会放弃同世子相争,但却不会一味的想要留在南京。
  在父皇身边固然有好处,领兵在外,又何尝不会为自己积累资本?
  朱高煦的改变令朱棣十分惊喜,屡次在朝堂上夸赞次子勇武果决,肖似于他。
  武将听了多是哈哈一笑,连声道:昔日靖难,高阳郡王与三公子每每冲锋在前,确有陛下几分风采。
  文臣的脸色却变得凝重。世子虽入文华殿,每当朝会,邻奉天殿听证,又有詹事府辅佐,有了太子之实,终无太子之名。
  圣旨未下,天子随时都可以反悔。
  天子对高阳郡王的喜爱不用多言,夸奖朱高燧的次数都比朱高炽多。
  长此以往,太子究竟会是谁,当真不好说。
  文臣们一边顶着压力,坚决反对皇帝重建锦衣卫北镇抚司,一边私下里走动串联,以解缙黄淮等人为首,议定于元月上表,请立皇太子。
  “事不可成,也可试探,立嫡立长,天子若想弃长,我等也好应对。”
  若朱高煦不是徐皇后所出,事情还不会如此麻烦。
  难就难在,皇帝的三个儿子都是嫡子。世子占了长子的名头,又是洪武帝求封,却不讨老爹喜欢。虽有文人支持,战功却远逊两个弟弟。
  北平保卫战可圈可点,但解缙等人心中也十分清楚,这份功劳不能全算在朱高炽头上。没有徐皇后和道衍,北平是不是真能守住还是个未知数。
  事已至此,满朝文臣着实不愿继朱棣之后,皇位上再坐一个好武的皇帝。
  洪武朝和今上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建文帝治下,才能实现文官们期望的“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今上的三个儿子,只有朱高炽符合条件。而他是嫡长子,这为想拥戴一个“仁厚”之君的文官们增加了不少底气。
  皇宫大宴时,孟清和被张辅拉到身边,同桌的有不少熟面孔,都是靖难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撑过最艰难的四年,基本都是封爵加官。
  燕王府典膳都能成为光禄寺少卿,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永乐帝更加不会亏待。
  孟清和酒量一般,三杯下肚,准保上头。
  军汉出身的伯爵都督不免摇头,拍着孟清和的肩膀,“兴宁伯酒量不成啊,得多练!”
  孟清和呵呵笑两声,恍惚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转头看到正被朱能徐增寿等人拉着拼酒的沈瑄,上头的酒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兴宁伯可是醉了?”
  见孟清和小脸发白,张辅关心的问了一句。
  孟清和摇头,实情绝对不能说,只能顺着张辅的询问点头,对,他的确是有些醉了,坚决不能再喝。
  张辅表示理解,他的酒量也是千锤百炼才练出来的。
  想想当年被酒辣得咳嗽,老爹哈哈笑着拍他巴掌,如今却已天人永隔,心头一阵阵的发苦,再烈的酒倒进嘴里都没了滋味。
  信安伯闷头喝酒,兴宁伯撑头装醉,同桌的武将干脆自顾自的拼起了酒。
  能走到今天不容易,笨人也基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张辅和孟清和情绪不对,勿扰。
  这点眼色,军汉们还有。
  宴到中途,朱棣也多少有了醉意,武官文臣敬酒不敢放肆,朱权朱穗等藩王却开始轮番上,尤其是周王,丢开酒杯,直接上酒碗,哥俩感情深,必须一口闷。
  藩王们横插一脚,让事先计划在宴席上先探探皇帝口风的文官们措手不及。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朱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将最得意的儿子叫到身边,抚掌大笑。
  看着站在父皇身边的两个弟弟和一同被召去的沈瑄,朱高炽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待遇,饶是心理素质再好,也难以平衡。
  脸颊抖动,猛灌一口酒,凭什么?
  耳边传来武将们对两个弟弟的夸赞之声,更让朱高炽难受。
  一杯接一杯灌酒,似要一醉解千愁。
  跟在朱高炽身边伺候的王安心中焦急,却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只能小声提醒,奈何朱高炽酒意上头,脸色赤红,压根不听他的。
  “殿下,殿下,可能再喝了……”
  王安急得头顶冒火,朱高炽的动静已引来了朱棣的注意。
  看到天子发沉的脸色,王安心里咯噔一下,双脚发软,若不是还念着朱高炽,怕是会坐到地上。
  恰在此时,一个身穿大红盘龙服的娃娃被宫人请来。
  五六岁的年纪,眉眼精致,彷如王母座下金童。
  看到他,朱棣脸上的不悦之色一扫而空,大笑着把他抱起来,胡渣子直接扎在小娃的脸上,却不见他委屈,反而笑着去抓朱棣的胡子,口称“皇祖父。”
  看到这个孩子,孟清和的酒一下“醒”了。
  这个年纪,又这么得永乐帝的喜欢,除了朱高炽的长子朱瞻基,找不出第二个。
  不得天子喜爱的朱高炽,偏有一个得盛宠的的儿子。
  看看面色如常的高阳郡王和退后一步的沈瑄,孟清和端起酒杯,遮去了眼中的一抹深思。
  论理,以朱瞻基的年纪,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他来了,还偏偏来得很是时候。
  是凑巧,还是有人……
  一口饮干杯中酒,醇厚的酒香从喉咙滑入胃里,片刻之后,腹中似燃起一团烈火,让孟清和再无法思考。
  坤宁宫中,徐皇后听到宫人回报,敛起笑容,看向坐在下首的世子妃。
  世子妃垂目,笑容得体,神态谦恭。对比之下,未来的高阳郡王妃韦氏,则多了几分浮躁之气。
  徐皇后皱眉,到底没多说什么。
  朝廷命妇都在,其中还有她的嫂子和弟媳,这样的场合,有些事只能压下,暂时揭过去。
  四年的教导,世子妃的确是长进了,但……
  徐皇后慈蔼的笑着,好似之前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宴后,群臣及命妇出宫。
  停靠在外的车马陆续离开,牵马的亲兵和护卫加了十万分的小心,行动间,只有马蹄踏响,不闻一丝杂音。
  孟清和脚步有些飘。
  抓着马鞍,抬脚,却踏了个空,差点摔趴在地上。
  随行的马常惊出了一头冷汗。
  这么多人跟着,还让伯爷摔了,定远侯那里,绝对不会给好果子吃。
  马常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有这个念头,总之,以定远侯和兴宁伯的交情,一怒之下料理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赶去边塞没问题,要是被丢到海边吹风,打死他也不愿意。
  事情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
  没等把兴宁伯再扶上马,定远侯就走了过来。
  “怎么了?”
  冰冷的视线扫过,马常等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不打诳语,被定远侯扫一眼,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
  带着煞气的视线,委实太过吓人。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军汉也是头皮发麻,顶不住啊。
  能和定远侯做朋友,兴宁伯果真了得!
  孟清和被沈瑄扶着,眼角晕开些许绯色,眼中似泛了水光,嘴唇愈发的红。
  沈瑄凝眸,指腹蹭了一下孟清和的后颈,探入朝服的领缘,触及一片滚烫。
  “喝醉了?”
  今日宫宴上备了两种酒,一种是天子习惯饮用的北疆烈酒。孟清和酒量不佳,沈瑄早叮嘱过他,注意些,别拿错了酒壶,还托信安伯照顾一二。
  以当下情形,叮嘱没用,照顾更加没用。
  孟清和仍在傻笑,殊不知沈侯爷的目光已然不善。
  走在回家路上的张辅突然打了机灵,拉住马缰,回头遥望,除了一列周王仪仗,只有让在路边的官轿和成国公府的队伍。
  翻身下马,让到路旁,张辅满头雾水。
  是错觉吧?
  这里是南京,又不是北疆,怎么会被狼盯上?
  一定是错觉。
  当夜,孟清和被带回定远侯府。
  沈瑄将他抱在马前,沿途被多人目睹,却无一人面露疑色。
  燕军出身的武将们早习惯了。靖难期间,这样的画面隔三差五就会出现。
  京城官员纵有疑惑,也不会当面露出惊讶的神色。
  定远侯勇冠三军,简在帝心。
  兴宁伯狡诈多智,心机莫测。
  这般堂而皇之,定然有恃无恐,恐还是计。
  贸然上疏弹劾两人作风不正,有伤风化,十有八-九会踩入设好的圈套。
  思及发谪戍边支教的同僚,文臣们不约而同的认为,这其中一定有诈,坚决不能上当!
  自以为窥破兴宁伯的奸计,众人不由得佩服自身的聪明才智。
  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想太多,着实是个问题。
  如果孟清和获悉自己被如此“神话”,乃至于“妖魔化“,不知会做何感想。
  大笑三声还是猛钉小人?
  只有天知道。
  朝贺赐宴之后,宫中下旨罢朝三日。
  皇帝宿醉起不来,藩王大臣们也是头重脚轻,脑袋里打鼓,压根没法办公。
  养好了精神,能集中注意力办公之后,永乐帝依惯例享太庙,大祀天地于南郊。
  于正月辛卯下旨,复周王橚、齐王榑、代王桂、岷王楩旧封。改封谷王朱穗于长沙。赐晋王宝钞十万贯,令归藩。
  周王等人当即大喜,还以为要在京城住上一阵子,搞不好就会是一辈子,不想天子竟许归藩。当即上表,颂扬天子仁德。反正好话不要钱,说上几万句也不过浪费些口水。
  谷王的封地本在宣府,搬家一事,是他主动提出。
  以天子的性格,继续让他领兵是不可能了,找个好点的地方,做个富贵闲人,倒也不错。
  朱棣满足了朱穗的愿望,将他改封到长沙,还赏赐了钱抄,许以封地部分税收充实王府。
  谷王提出,可不可以新建一座王府,让一家住得舒服点。
  朱棣摇头,表示有那么多历史遗留豪宅,花点钱装修一下就行了,老爹提倡,拒绝奢侈,生活要艰苦朴素。
  谷王摸摸鼻子,朴素就朴素,能早点离开南京就成。
  晋王没落到多少实惠,只领一叠宝钞回家,面额十万,真实价值几何,需要再议。这不算什么,反正他不差钱,给多给少都只是个脸面,只要皇帝别朝他动刀子,把封地留给他就成。
  相比以上诸位,辽王就惨了点。
  据悉,陛下大有留辽王在京中长住之意,世子可以改封,封到哪里,反正不是西南就是沿海,想回辽东?基本不可能。
  辽王郁闷了几天,到底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事情总是需要对比,别看他惨,有个人比他更惨,那就是宁王朱权。
  辽王好歹还有个盼头,宁王?至今为止没有任何消息。
  宁王也急,但越急越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向天子表示,他一切听从皇命,皇帝把他安排在哪就是哪,即使留在南京,也行!
  宁王世子到底没修炼出老爹的养气功夫,阴沉的在厢房里跺了两个来回,召来心腹,低声吩咐一番。
  “可记住了?”
  “卑下领命,定不负世子所托!“
  朱盘烒冷冷一笑,看向又开始飘雨的窗外,北边,该起风了。
  永乐元年春二月,寇犯辽东。
  开平,全宁等卫同时燃起了狼烟。
  同时,泰宁,朵颜,福余三卫首领上疏,请天子许大宁一地为三卫草场。
  偏在此时,朝中请立太子之声渐起,期间竟有国子监及各地府学生员联名奏请,声势堪称浩大。
  朱棣发了一场火气,才勉强将事态压下来。见仍有人不识教训,直接下令,重设锦衣卫北镇抚司,任命杨铎为锦衣卫指挥使,升刘智,萧逊为锦衣卫指挥同知,葛能,李敬为指挥佥事。
  纪纲依旧在千户的位置上呆着,但是金子总会发光,纪千户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点耐心。
  不立皇太子,重设锦衣卫北镇抚司,叫嚷最欢的官员直接被下了诏狱,生员也被严斥。
  朝中百官当即噤声。
  随后,朱棣下令朱高煦和沈瑄立刻带兵北上。
  两人出发后,奉命镇守大宁的孟清和自然也不能拖拉,提前了整整半个月出发。随行的护卫由三千增加到了五千,朱高燧竟也领一支骑兵与他同行。
  朱棣再次向朝臣们展示出了他的铁血和决断。
  谁敢和他掰腕子,最好提前叫上救护车,否则,胳膊掰折,肋骨敲断,顺便再断两条腿,他概不负责。
  阴雨蒙蒙中,孟清和坐在车辂中,靠着车壁,凝神思索。
  到了大宁,该先走哪一步?
  总觉得,鞑子叩边,朵颜三卫上疏,凑到一起,未免太过巧合。
  不过那又如何?
  孟清和掀开车帘,任由雨水扑在脸上。
  车到山前必有路,事情总有因果,找到了线头,总能理顺。
  实在找不出头绪,一刀斩断,也未尝不可。
  “兴宁伯?”朱高燧策马走过,“可是坐在车里闷了?那就出来骑马,省得想吹吹风还要掀帘子。”
  孟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