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 第226节
  他的准备工作已经做了十几年,在家中、在各处都已为妻儿备下许多物品,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忽然手心冒汗,觉得什么都不够用,心里莫名紧张。
  郎卡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但坚持送到外面,看起来很是不舍。
  雷东川留了个心眼,以照顾的名义留了个人在医院,以往都是他雷老大留下人手盯着对方,这回不同,留下的那个人被郎卡的手下围在那,三四个盯他一个。
  留下的人努力挺直腰板,他好歹也是跟着雷老大一路打拼到现在的,绝不能露怯。
  郎卡的手下们一身藏袍,双手抱胸,眼睛瞪大了看着他,两边人互相这么瞪眼看着,面面相觑,站在医院走廊上。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
  雷东川开车,琢磨了好一会小心翼翼开口道:“姨,凡事有很多种可能,就有的时候可能是凑巧了,这人看着像,但也要斟酌着再认一认……”
  董玉秀笑道:“你觉得他和子慕不像,对不对?”
  雷东川老实道:“听说郎卡以前重伤毁容,修复了几次,现在他变化太大,我说不好。”
  董玉秀裹着棉服坐在一旁,嘴角轻轻扬起一点,眼角浮出浅浅笑纹:“我眼睛看不太清楚,反而觉得很像,他和子慕一样,都很会照顾人,也总是为别人想很多。”
  雷东川没吭声。
  他心想,郎卡前些天大马金刀坐在那,让手下按着多吉剃光胡子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一点都没替多吉着想,人家小伙子现在还一边蓄胡须一边抹眼泪呢!
  董玉秀又问:“你不觉得,他和子慕一样都很聪明吗?”
  雷东川这次没话反驳,点头道:“那倒是。”
  郎卡和白子慕加起来,俩人少说一万八千个心眼儿,往那坐得时间长了,都不怎么说人话——就说的那些,单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愣是听不懂。俩人一句话里能听出好几层意思,跟打哑谜似的,雷东川旁听都跟不上趟。
  但仔细想想,这份儿谨慎和过人的聪明,还真是有些相似。
  雷东川心里有了疑虑,再想起郎卡的时候,也不免觉得对方身上带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傍晚时分,回到驻地。
  白子慕还没有回来,打问之后,才知道从他们走了就一直在档案室“帮忙”。
  董玉秀一天大喜大悲,有些疲累,先回房间休息了,只留下雷东川在院子里等白子慕。
  等了不一会,就看到白子慕拿着一个文件袋走过来,他面色苍白,看着只是眼尾微微泛红,倒是跟平时没什么太大区别。雷东川抬手想给他擦一下,白子慕还有些不好意思要躲。
  雷东川道:“躲什么,又不是没瞧见你哭过。”
  白子慕眼睫上还带着未干的泪水,看着湿漉漉的,他抿了下唇道:“我刚洗过脸。”
  雷东川凑近闻了闻他身上,有香烛的味道,低声道:“你去那边了?”
  白子慕垂眼,嗯了一声:“去给他上了香,这几天安排一下下葬的事,人找不到,总归还是有些物品留下,可以接回去入土为安。”他把文件袋用力握紧,眼眶发红,“我想先把那份工作证拿给妈妈先看一下。”
  雷东川咽了一下,小声问道:“小碗儿,哥问你个事,你觉得郎卡……怎么样啊?”
  白子慕沉浸在丧父的情绪里,一时有些没缓过来,过了一会才哑声道:“还行吧,过来的一路上他教了我很多,算是半个老师,不过我看他人很好说话,更像是朋友。”
  “我的意思是,你看,你们年纪差了那么多——”
  “也有忘年交吧,说实话,我觉得郎卡年纪虽然大了,但是思想灵活,想法很多,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白子慕说完,微微拧眉道:“反正跟他打对手,没个三年五载,做不成什么事,哥,你别想跟他争了,他根基太深。”
  雷东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他年纪大,也算是咱们的长辈对吧?”
  白子慕不解:“你到底要说什么?”
  雷东川头皮发麻,但硬撑着道:“就是,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提个醒,我跟董姨今天过去找郎卡,本来打算谈金佛的事儿,但是出了些意外,反正……反正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就是觉得,董姨眼睛可能看得不是很清楚,难免遇到一个有点相似的人,会有些想法,你一定要在旁边看清楚了,把把关。”他最后嘀咕一句,很小声,但白子慕还是听清楚了。
  白子慕抬头看他,气得脸颊鼓起来:“给你找个爸爸!”
  “你别急呀,我这不是去给你打探情报吗!”
  “起开,我不跟你说了!”
  白子慕推搡开他,去了董玉秀的房间,雷东川跟了几步,但也不敢再惹他,只能站在门外,贴着门缝竖着耳朵去听里面的动静。
  房间里。
  董玉秀换了一身衣服,简单洗漱过,正坐在那梳理头发,镜子旁是她刚拔下来的白发,虽然只有几根,但在乌木桌面上还是十分明显。
  第241章 团圆(2)
  白子慕看到白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走过去接过梳子轻轻给她梳头。
  董玉秀看起来很平静,反倒是过来的白子慕像是这些天都没有休息好,看起来脸色苍白,很疲惫。
  董玉秀拍了拍他的手,轻笑道:“子慕都长这么大了,妈妈都老了。”白子慕站在她身后很快否认,董玉秀又问:“刚才在院子里和你哥说什么呢?我在这都听到一点动静。”
  “……没有,跟哥哥随便吵两句。”
  “那可真是难得,从小到大,还没见你们俩闹过呢,你小时候呀,就只会欺负你哥,东川比你高那么多,一根手指头都不舍得碰你。”董玉秀握着他的手,把他带到身前温和道,“东川跟你说了吗?”
  白子慕唇线抿直,这是他小时候无意识抗拒的时候会做的动作,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董玉秀抬手轻抚他的脑袋,哄他:“子慕,我找到他了,你不高兴吗?”
  白子慕道:“但是他不一定就是我爸爸。”
  董玉秀放软了声音:“妈妈也是想了很久,之前一直都觉得他很像,今天他喊了我的名字,在医院醒来之后还跟我说了很多话,我越听越像他……”
  白子慕拧眉:“他跟我们一路来饮马城,这么长时间,就算你没有告诉他你的名字,他也可以去跟其他人打听,问到名字也不奇怪。而且退一步来讲,他想起妈妈的名字,却没有想起我。”白子慕本意是想说这记忆并不可靠,至少不全面,但董玉秀听着却笑了,她抬手轻点儿子的鼻尖,问他:“宝宝吃醋了,是不是?”
  “我没有!”
  “他也很想你,还给你准备了很多礼物,听说每年都买……子慕,你还记得那条蓝色的小毯子吗?”董玉秀轻声安抚,“那也是他给你买的,难怪那个时候起我就瞧着眼熟,跟咱们家里用的一样,你刚出生的时候,用的第一条小毯子就是爸爸给你买的呢。”
  白子慕猛然之间听到这个消息,警惕多过于惊喜,他手中还握着那份文件袋,实在无法接受凭空出现的另一个人。
  他站在那,语气带了几分生硬:“妈妈,我还是觉得他不一定是我们要找的人,就算他是,也要拿出证据,他说他记不清,那这个世界上记不清的人太多了,总不能每一个人都是——”
  白子慕还想要说什么,董玉秀却抬手抚摸他的脸颊,问他:“怎么又瘦了,这几天一定累坏了吧。”
  白子慕摇头:“没事,只是没有休息好。”
  董玉秀招手让他靠近一些,额头跟他贴在一处,像对待幼年时的小孩儿那样柔声哄他:“如果子慕不放心,我们明天一起去医院再看看他,好不好?”
  “我还没有要认他。”白子慕绷着脸,“不管他是不是,我都没有想好要认他。”
  “好好,我听你的,宝宝不怕。”
  董玉秀把他抱在怀中,轻声安抚。
  白子慕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这几天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一时间声音哽在喉咙里,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眼眶泛红:“妈妈,我找到一份证件,上面有他的名字。”
  他打开档案袋,拿了那份残缺不全的工作证给她看,心情陈杂,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在这里用几天时间,大概整理好了那些档案,看过所有的资料和照片,最后只有这份东西不沾血迹,可以拿到母亲面前。
  董玉秀打开档案袋,认真看了。
  她认得上面的字迹,也曾在为白长淮收拾行李箱的时候,见过这份证件,但是此刻,她更相信自己白天见到的人。许多事情可以改,但是人身上的那种气场和长年累月带来的小习惯,是不会改变的。
  “我本来想说找不到,但我不想骗你……”白子慕垂着眼睛,小声道。“妈妈,我不想你再难过一次。”
  董玉秀看着他,眼睛里也湿润起来,她和儿子相依为命多年,彼此了解最多,她把白子慕当成比生命还要珍贵的存在,她的子慕何尝又不是呢?
  ……
  房间里的对话声音很轻,雷东川在门外几乎听不到什么,模模糊糊听着房间里并没有争吵的声音,一时也放下心来。
  白子慕在房间里待了很久,一直到夜深了,才出来。
  雷东川在外面院子里不知道转了几圈,见他出来,立刻走上前,把手里的大衣给他披上:“夜里风大,冷不冷?”
  白子慕摇头,闷声往自己房间走。
  雷东川跟他住一个房间,瞧见之后立刻跟上,等进来之后才小心翼翼问道:“小碗儿,你和董姨吵架啦?”
  白子慕脱去外衣,踢掉靴子,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闷在里面不说话。
  雷东川跟着上去,隔着棉被又问了一遍:“真吵架了啊?”
  棉被笨拙动了动,滚着往墙角靠近了一点。
  雷东川凑近了,但拆不出人来,干脆把整个棉被一块抱紧了,把人固定在那嘀嘀咕咕问了好一会,白子慕不胜其烦,又或者被按在棉被里裹了太长时间热了,从里面钻出来的时候脸颊都是烫的,“没有,没吵架,你放开我。”
  雷东川道:“我不,一撒手你肯定跑没影了。”
  白子慕:“……”
  白子慕:“哥你别闹我,我想静一静。”
  雷东川哄他:“你一个人静一静有什么用?一会想得难过,又掉金豆豆,你心里有不高兴的事儿,你跟我说,不就是因为那个郎卡吗?明儿一早我偷摸让车队发动车子,咱们带上董姨,一口气跑回东昌老家去,这辈子咱们都不出来了,我家里还有三座山呢,我随便种点草药就能养活你,咱水塘里那么多黄鳝,我全养起来,就给你一个人吃。”
  白子慕闷声道:“瞎说什么,我还要回去上学,马上就拿毕业证了。”
  雷东川抱着他笑了一声,房间里黑,刚才进来的时候也没来得及点灯,他就摸索着过去亲了白子慕额头一下,低声道:“好,那就先上学,你想干什么我都陪着你。”
  白子慕安静躺了一会,喊他哥。
  雷东川嗯了一声,道:“我在这。”
  白子慕带了点鼻音道:“我哭了好几天,还给他上香,烧过纸钱……哥,我真的以为他不在了。”
  雷东川亲了亲他眼尾,把那一点泪水吃掉,白子慕被他舌头舔得不舒服,想要躲,但他自己钻进了被子里一时半会挣脱不开。
  本来悲伤的情绪,也被雷东川折腾得伤心不起来了。
  白子慕好不容易把胳膊抽出来,推搡他下巴,让他离自己远一点,“脏。”
  雷东川低低笑道:“不脏。”
  “我说你……别舔我脸,哥,别挠我痒痒!”
  白子慕被他闹出一身汗,心里闷着的情绪也像是随着汗一并挥发了,除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倒是没别的不爽了。
  雷东川开了灯,打了一盆热水给他洗脸,还用手指代替梳子,给他梳理了翘起来的头发。
  白子慕想要拿梳子,雷东川拦住他道:“这个不行,太细了,你一使劲儿又要拽下来几根头发,你不疼,我瞧着还心疼呢。”他去行李里翻找带来的洗漱用品,背影看着宽大而可靠。
  白子慕坐在床铺上,手里拿着一条热毛巾,呆呆看他。
  他早慧,记事的时候尤其早,记忆里那个不太清晰的高大背影和雷东川的重叠,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在老旧的皮箱里翻找着一把梳子,说着类似的话。
  那个时候,妈妈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保护着。
  而现在,她鬓角已经有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