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冬夜里,那甜甜软软的味道2
  他含笑抬眸:“交给我吧。”
  毫不意外,他从自己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那样惊疑交加的神色。
  一向都将自己当成个孩子,甚至是无能的孩子的父亲,这一次终于肯重新审视他了吧?父亲老了,到了该让出一切的时候,他已经厌倦了凡事都对父亲俯首听命。
  这个晚上他带奔本沙明去听歌剧,要了位置最好的包厢,垂眸望向舞台,手里攥着牙白的真丝手帕。
  他会为了舞台上的人物落泪。
  这是一出著名的悲剧,主人公虽然天赋奇高,可惜却不容于世,永远被庸人嫉妒和算计。不甘、愤懑是贯穿整出歌剧的情绪基调,看得人压抑又愤怒。如果做不到如马克这样适时用泪水将情绪发泄出去的话,便都堵在心里,像是一团棉花,闷闷的,排不开遣不散。
  虽然是这样一出堵心的剧目,可是因为是大师的作品,又是全球著名的剧团和演员来演绎,所以今晚整个演出大厅还是座无虚席。
  马克又擦了擦泪,然后羞涩地转头朝向并肩而坐的本沙明笑:“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了。”
  本沙明冷漠地回眸望他,“没有,我在专心看戏。”
  马克笑起来,转回头去:“是啊,我怎么忘了你是法国人。最浪漫的国度呢,所以就算歌剧艰深,可也都看得懂。”
  马克说着又向本沙明凑了凑:“不过看你脸上绷得这么严,可千万别当了真。台上的只是戏,咱们花了钱就是来哭哭笑笑罢了,看完了走出这演出大厅,就该都忘了,回头该干嘛就干嘛去。如果当了真,影响了自己的心情,那就把心气儿用偏了。”
  本沙明瞳孔微微缩紧:“我倒不这样看。所有戏剧都来源于生活,戏剧冲突虽然比现实生活激烈,却也只都是现实矛盾的高度凝集。”
  马克无奈地笑:“瞧你,果然当真了。”
  他不再多说,用手帕按住眼角,等待新一波泪点的到来。
  本沙明当真了,怎么会不当真呢?因为这本就是他帮本沙明选的一出“本命戏”,剧中主角的出身、命运都与本沙明如出一辙。于是本沙明所感受到的情绪,已经超越了剧情本身,而是对于他对自己命运的愤怒了。
  唯有愤怒,才会叫一个杀手失却冷静,失却防卫和警惕的本能,才能叫别人有隙可乘。
  一切的进行都在马克的掌握之中,他对本沙明的反应满意极了。
  唯一的例外……是在凑近本沙明的时候,意外闻到了他身上约略的一点甜软的味道。
  那与本沙明的气质,有那么一点的格格不入。
  于是散了戏后,他带本沙明去晚餐的时候,忍不住笑问:“最近很喜欢吃甜品么?”
  如果是的话,倒也不意外。毕竟这还是冬天,再加上心情的严冬,吃些甜品来补充热量和减压,原本无可厚非。孰料本沙明却防备地向他盯了一眼:“怎么了?”
  马克颇感兴趣地眯起眼来,笑着摇头:“没有。只是在想待会儿正餐完毕之后,该给你要一客什么样的甜品,才能合你的口味。”
  这个晚上,马克没让本沙明离开。
  戏里戏外的愤怒,都由本沙明冲撞的力道展示了出来,让马克十分满意。
  情动的时刻他抱着马克,意乱情迷地说:“……他给不了你的,我都给你。反正他也要结婚了,就忘了他,永远跟我在一起。”
  本沙明的动作便更加地绝望而疯狂。
  马克回过头来,缓缓眯起了眼睛。
  本沙明嘴上没有回答,可是事实上他的动作却是给出了更明确的回答:他做不到,他还忘不了詹姆士。
  马克绵长地喘息,转身抚住本沙明的面颊。
  “可是他已经不要你了。不论你还对他有多专情,他还是不要你了。小笨,你真是个笨笨,他为了一个女人,不肯要你了。他原来还是喜欢女人的,他其实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男人……没有真心喜欢过你吧?那他曾经对你做的一切,岂不都成了欺骗你?”
  “他骗走了的感情,骗走了你十五年的光阴,现在他自己奔着幸福的婚姻去了,接下来还会跟凯瑟琳生下一大堆孩子……那你呢,我可怜的小笨,你难道要用永远孤单一个人,孤单地生活下去?”
  本沙明朝马克望过来,黑色的眼睛里印满了夜色。
  自从詹姆士公布婚讯,燕翦在工作室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更多。每天尽量晚地回家,尽量少与家人碰面。
  其实她也觉得自己这样做反倒有些此地无银的意味,可是……总归他那次堂而皇之出现在她家过,她只是担心家人会误会了她和他的关系。
  她也左右思量过,或许这么想也是多余,家人里除了燕余之外,好像也不至于误会什么的。
  可是……
  唉,总归是这段孽缘越发剪不断理还乱,越发连自己都糊涂了,就更对外人无法解说清楚。
  直到这日,又小耗子似的偷偷摸摸回到家,却没想到门内冷不丁走出个幽灵似的薛如可,吓得她好悬原地蹦起来:“啊,薛叔儿你!”
  薛如可一张脸绷得登紧,朝老爷子书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老爷子等你呢,去吧。”
  祖父想见她?
  而且是在这样夜深人静之时?
  燕翦心下倍感不妙。
  她垂首急忙走向祖父的书房,心下却翻涌得十分厉害:在家人中,时年是对她和詹姆士的关系最先有了感知的;接下来是燕余,撞见了那个吻之后坐实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是她最担心的反倒是祖父。
  詹姆士第一次来家里,就是单独见的祖父。祖父做了多年的律师和法官,那一双早已看透人情的眼,又如何看不出她和詹姆士之间的状况。
  她知道,今晚祖父忽然要单独见她,说的定然是此事。
  走进书房,却见祖父正站在故纸堆里。前后左右的桌面上都摆满了老照片、旧报纸、还有发黄了的信笺。祖父置身其中,眼睛上戴着老花镜,手上还举着一根放大镜。
  像个老学究。
  燕翦便强撑着笑:“爷爷,您这是干什么呢?”
  老爷子的眼珠儿从老花镜上缘飘过来,向她招手:“过来,听爷爷讲故事。”
  燕翦有些意外,忍不住轻轻一笑,连忙走过去。
  可是面上的笑却还是无法中和掉心内的紧张。
  她能想到,就算是爷爷要讲的“故事”,也一定还是与她跟詹姆士之间的孽缘有关。
  走到近前去,燕翦垂首望去,心下便已经有了大概。
  这一堆的故纸,都与汤家和佛德家族百年前的那一次联姻有关。
  故纸上的内容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是私人,一类是媒体报道。
  私人类别上,照片上是当年羞涩却时髦、美丽的老姑奶奶;是头戴八角帽,穿英伦款粗呢子西装,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英俊青年——燕翦不用猜也知道,那定然是佛德家那位老姑爷。
  还有私人的信件,一半是用娟秀的闺阁小楷写就,后来改用自来水笔,可是娟丽的字体不改的中文;一半则是用流畅的花体英文,潇洒飞扬。
  私人的这一类上,燕翦看见的是隽永,是沉静,是隐约的欢喜,是不动声色的期待。
  可是媒体的那一类上,却是一片喧嚷、挞伐,闹哄哄,乱纷纷。
  新闻照片上的人,都是面孔麻木,眼神僵直;徒有华丽的衣装,却眼神空洞得可怕——她看出那就是那个时代媒体眼中的汤家。煊赫却铁血。
  而那些报章上的文字,则几乎众口一词地批评,说身为“第一家庭”的女儿,却私下里与外国记者私相往还,有辱国格,更可能涉及国家泄密……
  循着那些故纸上或是手写在照片背后的时间,或是报章上的日期,一篇一篇地看下来,最后报章上大幅刊登了“大元帅赶女出门,登报宣告断绝父女关系,从此汤家再无此女,云云……”
  戎马倥偬,大权在握又怎样,汤家的那位老祖宗还是妥协于甚嚣尘上的非议,不得不亲手斩断了与最疼爱的小女儿的这一世父女亲情。
  虽然时隔百年,虽然她无缘见过这一对老人家,可是燕翦却不知怎地,看到这里忽然湿了眼眶。
  汤老爷子这时才不慌不忙地抬眼望向孙女儿:“知道当年的老祖宗为什么会这么做么?”
  燕翦抽了抽鼻子,深深垂首不想让祖父看见她湿了眼眶。她俏丽噘嘴:“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家族,为了他老人家当时的地位,不得不向舆情低头呗。”
  汤老爷子一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可是事实上却不是。”
  燕翦一愣,抬眼望来:“难道还能有新的解读?”
  汤老爷子通达的目光凝视过来:“知道么,在中国有一句古老的话:结亲要看三代。”
  燕翦又撅了撅嘴:“说的是门当户对呗。”
  “傻孩子,又错了。”汤老爷子轻轻叹了口气:“在古老的中国,那时候还没有基因遗传的科学道理,但是人们却总结出了这样朴素的经验之谈:结亲看三代,看的倒不止是三代的职业和地位,更看上三代人的脾气秉性,看上三代人的门风和相处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