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天壤之别(9)
  他是如此强壮。
  宽阔的金甲胸膛,修长的臂膀,被胸甲末端牢束的窄腰,粗壮颀长的大腿,他就这样坐在高耸的王座之中,浑身散发着古典与肃穆的战士之峻美。
  一种无法言语的美。
  如油画和史诗中的神化的英雄形象,这有着英俊至极面孔的男子展露着他的非凡之处,背后那双庞大的羽翼甚至比精雕细琢的王座本身还要耀眼。
  他是在世的,活生生的天使,雪白的双翼散发着温度,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天空中是他翱翔的倚仗,在地面上则如他的护卫,拱卫着他的身躯。
  他坐在王座上,这由他的天生神力、诞生职责,以及人类的众人,多方的力量将他托举至此的高位,或者说牢笼,从容且接受,已经度过了千百年的时光。
  他镇守其位,未曾懈怠。
  光是他就这样坐着不动,其气度和无形中的力量感,就如一副受人敬仰的,雄壮,宏伟的雕塑,绝世天才的雕刻家呕心沥血的杰作。
  他坐在王座上。
  你就躺在他的脚下。
  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你伸出手,抚摸他金光闪闪的战靴。
  盔甲下胫贴合着他修长的小腿,在金属的光滑表面包围之中,藏着每块结实的肌肉和肌理,充满着超人的力量。
  你似乎在触碰神明。
  而这坐于黄金与大理石的王座上,金铠闪闪的战争兵器、大天使、皇帝,也垂眸望着你。
  望着,微弱的、肉体的、凡众的,来自泥壤的你。
  他的眼中无悲无喜,望你就像望着空气。
  但也像是专注,永不移开视线,毕竟,他的金色双眸未曾从你身上移走过哪怕一丝一毫。
  更像是在这宿命般的王座厅堂中,你们已经这样对峙了上百年,而这时光还会继续下去。
  就像宇宙中的平衡。
  生、死,弱小、强大,崇高、卑低,男、女,原体、凡人……
  你是他命运中注定的一部分,是他的荣耀和王座之下的阴影,是伦理、职责和欲望的战争,是他空虚的、渴求的另一面。
  直到……他动了。
  你醒来,被透入舷窗的日光弄醒。
  现实清晰了,梦中的暧昧迅速地疏离,冰冷。
  因为宿醉和神经麻痹的副作用,你头痛不已,像是有钉锤在你的太阳穴,从里往外持续敲凿。
  你拉起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一段时间过后,你进了舱室的淋浴间,清洁了一下自己,用清水洗去疲倦和污浊后,你扶着洗脸台,难受得干呕了几声。
  你的胃中空荡荡,嘴里只尝到苦涩的胆汁,甚至干得连点唾沫都没有。
  你拧开控制按钮,将手掌放在出口下面捧着,囫囵喝了点冷水。
  清澈的冷水入喉,你这才清醒了一些,又用冷水扑了扑脸,边抹去水珠,边狼狈地喘息,昨晚的事情,你的记忆有点模糊。
  想不起来,那些亲吻和纠缠,到底是你的迷梦,荒唐的黄金王座的梦境的延续,还是真实发生的。
  你抬起头来,看向镜面,非常惊讶,发现镜中倒影有些陌生,你竟然好看了许多。
  也许是你身上这套得体的天使军团后勤衣装,也许是医疗员为你开的营养液和针对性药物,水和食物的充足供给让你不再那么形销骨立。
  你最近咳嗽的频率越来越少,离开了重度污染的环境,你的身体在自我修复,在药物的帮助下好转。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就能给人带来这么显着的改变。
  你眼中的气质与往日大不相同,那被无望的生活和劳作榨干的小泉缓缓地盈满,这或许是因为,你和圣萨多基待在一起,你在被爱护,被陪伴……
  最重要的是,他正是你所渴望的那个人……
  你心慌意乱,一阵揪心的疼痛涌上来,即使是想到圣萨多基,这种来自心灵和思想深处的折磨都让你无法忍受,你用湿透的手飞快地抹了抹镜子。
  水珠顺着痕迹留在了镜面上,水痕扭曲模糊了倒影。
  你在舱室里度过了一两个小时,你本以为过不了多久,圣萨多基就会回到他的私人休息室里,就像往日一样,你从书架上取下一块数据板,在里面收录的电子文档中找到一本关于泰拉的历史典籍,大约是记载纷乱纪元前后,作为人类起源母星,神圣泰拉,也就是地球,智械叛乱的那段历史,人类不得不派出由人类组成的军队,去镇压那些本该是仆从和工具的智能机器人,何等残酷而荒诞,比深奥的哲学相对更有故事性,全书充满了对人类的“附属种族”的反思和讨论,你读起来的感觉很奇妙。
  你翻到最后一页,最终,当时的人类联邦通过了一项法案,要求永久禁止“机械智能”的研究和应用,所有现存的“憎恶智能”皆数销毁或改造。
  书中留下一句话,人类应当永远警戒,那些被我们创造的,却某种程度上“优于”我们的“工具”,保持人类的纯洁性,永远警惕“附属种族”的异心,与被取代的风险。
  这种书出现在圣萨多基的书房中,不知怎么的,让你感到一阵不安,你想起现今的机仆,虽然有简陋而基本的人形,并不具备高等智能,只是固定化程序的执行者,没有自主判断和思考的能力。你竟然还以为,是由于人类的科学没能研究到这个程度呢,未曾想,它们就是被“阉割”,“处理”后的智能机器人科学延续至今的产物。
  那么……一旦远征结束,帝国不再需要那么多“星际战士”,这些原体和星际战士,又会变成什么呢?他们能回到人群中好好生活吗?还是说……
  你突然有了这个问题,随之马上意识到自己在想不该想的问题,这是帝国高层的政事和机密,不能私下散播妄论。
  ……可那些原体会没想过吗?
  一阵隐约的恐慌和不安盘踞着你的内心,谁也不是真神,不能宽宏大量地接受兔死狗烹的结局,而众所周知,负责帝国政府的核心席位中,并没有任何一位原体的位置……
  但也许以后会做出改变,现在只是因为横扫银河的宏伟远征计划需要原体们强大的战力,每位星际战士和原体都是何其珍贵,因而这些政府内部的诸多决策,琐事与文书工作自然不会去劳烦他们的心神,全交予凡人领导。
  你安慰自己只是神经敏感,可还是为这种倚仗于原体的“责任感”和无欲无求的“神性”的军事与权力结构而深感不安,但帝国高层中应当有远比你更深思熟虑的智库和领导者,不可能考虑不到你都能想到的问题。也许有一些民众不知的,还没有被揭露的计划和方案。
  你将数据板关闭,抬起头,发觉圣萨多基竟然还没回私人休息室,现在已经临近中午,你未进早餐,早已腹中饥饿抽搐。
  这熟悉的难受感觉,仿佛回到了下巢的生活,你竟然已经很不习惯起来,你走到密封门前,尝试着转动了两下,门扉轻而易举地旋转开启,将外界的通道呈现在你的眼前,你愣在原地。
  这密封门竟然不是从外锁紧,不是锁你的,压根不是软禁的手段,你走到铁壁组成的战舰过道中,前后看了看,不清楚餐厅的位置。
  你向着一个方向走去,那里似乎有个大厅,也许你能问问路上碰到的星际战士……如果你有这个勇气。
  也许由于这片区域是休息与宿舍的所在,现在工作时间,你没碰上一个战士,你走下几道楼梯,进入舰船的深层区域,整个舰船大得超出想象,比最豪华的酒店还要复杂,你走了半天,才终于到了像是礼堂一样的大厅中。
  你终于听到了些脚步声音,从通道走出,面前的大厅肃穆而沉静,宽阔到让人害怕,这地方像是军队集结,阅兵或者战前宣誓的地点,有着给必要人员和军官的高层观台和高耸的讲台。
  但穿过阅兵礼堂,你看到对面有两位血天使战士,他们并肩而立,守卫着一道大门,他们是你见到的唯一的战士了,犹豫之下,你还是走过礼堂,来到这两位身高两米的动力机甲战士面前。
  “你好,请问……”你谨慎,忐忑地开口。
  猩红盔甲的战士一动不动,如没有被激活的装甲战士,完美的雕塑石像一般。
  你的身高在星际战士的胸口,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脑袋,真奇怪,大天使也很高,但他就很少给你这种吃力的感觉。“圣萨多基……在哪里?”
  似乎这位血天使哨兵终于注意到你了,或者说,被你打扰了,他的头盔似乎调整垂低了一个非常微弱的角度,透过装甲头盔上厚重的光学玻璃,他冷峻地望着你,光学镜片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和这些巨人讲话让你压力爆棚,更何况还有铜金色的装甲头盔,你根本无法辨认他的面庞或是神情,你与这位站岗的哨兵僵持着。
  “你……”透过内置通话器,就像在战场上饱经磨砺的,成熟沙哑声音缓缓传出,这名血天使终于说话了。
  门后突然传来响动,血天使战士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两名哨兵肃穆地分作两边,大门打开了,一群血天使军官和凡人舰员从中鱼贯而出,甚至有几个狼团的军官。
  你连忙躲到一边,站在那位刚刚和你说话的战士身后,躲在他和大门形成的高大阴影里。这个房间里面竟然是在开会,你感到羞愧而尴尬。
  等到人散去得差不多,你才从血天使战士的身侧走出来,“那个……非常感谢你……”你磕磕绊绊地想要表达,还是没法从血天使的头盔和他肃穆的姿态中看出任何反应。
  这时候,你发现那房间的大门没有关上,你匆匆往里一瞥,在这战略室的内部,基本已经人去空空,但有个修长高大的身影从高台走下,来到战略星图的桌台前。
  身穿红金两色的战斗盔甲,却丝毫不显笨重,反而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般完美契合,那双庞大而雪白的双翼从他背后舒展,跟随着他的走动,如一袭天赐的披风。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向门外看来,那张极端俊美的面庞,被舷窗外的恒星光芒照亮。
  你几乎是在他看来的瞬间就不禁屏息,连忙低下头,即使你见过他很多次,你依然觉得他很完美,太过完美。
  美得超过任何对于天使的描绘想象,又完美得吻合一切对天使的理想。
  脑中的疼痛,心脏的紧缩,你的神经末梢开始战栗,恐惧和恋慕之情,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起作用。
  只是他这样注视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快要融化,溃不成军了。
  更不要提听到他呼唤你,带着意外和喜悦,“进来,快进来。”
  你走入战略室,身后的大门关闭,在这空旷的大型房间中,没有了其他人,你无法避免的意识到,你们独处着,这并不是第一次,但你又一次感到不自在和胆怯。
  就好像这感觉永远不会消退一样。
  “我不知道这里是你们开会的重要地方,我走错了。”你声音低弱地说。
  “不,你来的正好,我也正要让人带你来。”圣萨多基说,他关闭掉闪烁的虚拟星图,示意你来到桌前。
  你有一丝迷惑和不安,但还是照做,你看到圣萨多基从桌上拿起一册文件,递给你。
  你接过,翻了翻,你接受过帝国的基础教育,虽然不明白一些高深的机械安装或解析图,但能看懂基本的表格和通告,你手中的这份文件,显然就是为你准备的,并没有什么太专业的字眼和数据。
  文件中大约有十来张纸,每张上面都是简略的文字和图片,简单易懂,你稍稍看了几张,逐渐不敢置信地快速翻阅,将目光扫过纸上的文字。
  这是一些舰船上的空置职位的介绍,薪资待遇,要求与填写申请表的说明。
  “这是什么意思……”你微弱地问道,眼睛牢牢黏在文件上,不愿抬头看他。
  “这些是我和舰长经过沟通,觉得比较适合你的职位,你可以考虑一下。”天使温和地说。
  你忍住一声喘息,咬住下唇,感到潮热涌上你的双眼和脸庞,“我不需要这样的恩惠!”冲动之下,你很想表达出坚决,但是只听到自己发出的气音,破碎而变调。
  圣萨多基凝视着你,丝毫没有看轻或是恼怒的模样,“机械技工需要一些专业学习,但也是舰船上最空缺的人才,如果你愿意往这方面发展的话,会有导师来教导你。”
  “或者你觉得,领航者部门的地图记录和规划员怎么样?这也很稀缺,需要许多实习经验,但是不必担心,在舰船航行过程中有很多练习的机会。”
  “后勤部的文员?收纳整理补给,情报和文件,也是项繁忙的工作,但很安全……”圣萨多基光凭记忆就为你一一道来。
  除了那些战斗岗位和技术要求太高的位置,你手中的文件基本已经囊括这艘舰船上所有可能的职务,天使是在认真地为你考虑着。
  你躲避着他的双眼,不作回应,在一阵沉默的僵持中,圣萨多基走过桌案,向你迈进一步,“如果,这些都不合你的心意的话……”
  他的声音宛如乐器,低沉混厚,“或者,我的私人身侧也有一个岗位……”
  你猛然后退一步,举着文件挡在自己身前,受惊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天使俊美的容颜映入你的眼帘,你立马慌忙避开视线,惊惧又羞窘不已,感到自己的耳朵飞快地热了起来。
  圣萨多基笑了,和缓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做文书工作的话,我想……我会需要一个随行书记官,除了作战之外的日常随行,帮我处理一些简单但又劳费心神的工作,记录日程安排之类的。”
  “如果我有这个荣幸的话。”圣萨多基说。
  你强忍颤抖,他和你距离太近了,让你感到脑中混乱,“我会考虑的,给我点时间。”你连忙说。
  圣萨多基点头,退回原处,“不必太过烦恼,即便你不愿意在舰上工作,想要住在星球上也可以,我会帮你安排一处安适的住处。”
  他修长的手指再度点开星图,为你呈现了一副璀璨的银河星海,“我们的疆域内,有很多美丽的星球……我的军团的总督星球——帕拉岱斯星,就是一片适宜的乐土。”
  他指引给你看帕拉岱斯星的位置,但是星图中蓝色的预行轨迹,却偏离了直接的航行方向,反道而驰,圣萨多基解释道,“这是之前的会议,商讨决定的下一阶段的路线,我们收到多条信息,其中一颗殖民星的求助很重要,可能是异形袭击或者叛乱,必须紧急赶往。”
  听到他愈发沉重的声音,你忍不住抬头,看到圣萨多基的脸上完全是军团领袖的严峻,有一丝深沉的忧虑。
  你咽了咽喉咙,有些想问,在原体和星际战士军团眼中,你们这些殖民星球,到底是怎么看待的呢?
  但最终,你也没有问,也许这是个你不能理解的答案。
  普通民众纷纷攘攘地活在星球污浊的巢都中,将每一分劳动都献给帝国,工厂里的零件送至远征舰船上,而这些超凡的战士,穿戴着沉重的动力盔甲,手握爆弹枪,在银河这些危险的星球和亚空间中穿梭,抛弃一切,为你们疲于奔命,战斗至死。
  你突然分不清,哪个更苦,但在心底的一个角落,你知道,这就是黑暗残酷的宇宙中,种族延续和生存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