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花眠回头望了眼,见婆母竟没有跟上来了,诧异说道:“你们快点儿回去,找一找公主。”
  绿环将花眠扶上了床榻,今日走了太久了,她确实是感到腿极为不适,这并不是装的,但花眠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右眼皮跳得极快,“快去。”
  绿环微笑道:“放心小夫人,咱们公主到上清观求子可不是头一……”说完她笑着闭口,露出微妙神色,但花眠有吩咐,她们也不敢不听,于是与墨梅对视了一眼,二人便离去寻长公主了。
  当年,嘉宁长公主与霍维棠成婚,轰动西京。
  但成婚之后,没两个月,刘滟君便开始操心肚子里怎么还没消息的事。霍维棠对她,总让她感到有些冷淡,虽然相敬如宾,但刘滟君感觉不到半分的激情,换言之,这个丈夫对她有宠无爱,看似百依百顺处处牵就,可实则如人饮水,她自己心里清楚,他胸中横着两根刺——一根是他那不知所踪、生死不明的表妹,一根,就是他们之间天差地远的身份之别。
  还是少女的刘滟君单纯地想道,只要生个孩儿,给他生个儿子,他必定会高兴的。她总是缠着他,跟在他身后,就算他做着她觉得冗繁无聊的木活儿且一做就是一整日,她也乐得相陪。闲暇之余,还上上清观偷偷摸摸来求子。
  老天答应得很快,成婚不到半年,她就怀上了。
  肚子里怀着的那个十分闹腾,刘滟君生一个儿子费尽心力,险些便母子俱撒手人寰。但生产那一日,她阵痛了整整五个时辰,却只有母后守在身侧,她渴盼见到的男人却为了寻一块木料而不知所踪。刘滟君对生孩子的事死心了,其后又有数年,因徐氏而心力交瘁,都没有怀上。
  绿环只是起了个头,花眠就已不难想到这点了,婆婆当初为了留住男人的心,来这儿求过孩子。
  她们两个婢女去后不久,花眠笑着,弯腰将自己的胀痛的左腿揉摁推拿着,忽然门又被推开,“小夫人,我们、我们找不着公主了!”
  花眠的笑容凝在了唇边。
  “什么意思?”
  她坐了起来,飞快地穿上了锦纹藕红香履。
  花眠便趿拉着双履,起身疾步而来,绿环气喘吁吁道:“公主刚还在那儿的!我们去的时候人突然就不见了,找了好几圈也没有,打听了周围的香客,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见!”
  墨梅急得恨不得跪下来,“小夫人,公主、公主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不……”
  “闭嘴!”花眠叱道。
  她对墨梅瞪了一眼,墨梅急得眼眶发红,也不敢说话了。
  若是长公主真的丢了,今日责任最大的就是花眠。是她随婆母出来的,却照料不周,让歹人有了可乘之机。
  歹人……花眠忽然抬起了下巴,“找观主来!这观中可是真有一个唤作陆妙真的俗家女冠子!”
  绿环与墨梅大惊失色,对视一眼,均忍不住问道:“小夫人怀疑陆女冠?”
  “速去!”
  花眠又是一声轻叱。
  两人不敢再问,忙朝外奔去。
  花眠忍着痛,拖着开始发疼的左腿出门,沿石阶寻了下来,香客进出如常,丝毫不乱,但方才还站在雪松树旁,得意地扬眉说肯定能抱上孙儿的长公主,这会儿哪里还有踪迹?她唤了好几声“婆母”,人潮攘攘,却无人回应。
  不多时,观主的拂尘都被绿环一把掐入了掌中,被绿环粗鲁地扯了过来,“小夫人,我把他叫来了。”
  方才还言笑和蔼的观主,这时候狼狈不已,衣冠褶皱,胡须也凌乱不堪,花眠盯着他,冷冷道:“陆妙真,到底是你观中何人?她与你们上清观的道士同卧同起,你总不至于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个女人吧?”
  观主大惊失色,要撇清干系,花眠却冷笑说道:“想清楚了再说,她到底有何可疑之处。”
  观主想了想,说道:“这我们不知道,她是俗家弟子,不宿观中的。将军夫人,这我们真的完全都不知道!”
  花眠被他提醒,反而想了起来,自己还是将军夫人,“绿环,将军今日在城南视察烽燧,离此地不过数里,你出观之后,骑一匹快马,去将这件事报给将军,我在这儿守着,若婆母只是贪玩走远了,我就在这儿等她回来。”
  “奴婢这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怪霍小珩没有给眠眠说清楚这段时间他都在忙些什么~婆婆惨~
  第76章
  绿环去后, 花眠与观主对峙半晌, 从他的嘴里确认是无法再撬出任何有用的消息了,花眠逐渐放弃了对他的盘问。
  陆妙真常会在每月初一十五休沐,不在观中, 按照道理来说, 她今日不应该在。
  但事有万一, 如果陆妙真当真是对婆母图谋不轨, 那么她今日很可能便来过!
  花眠问出来, 观中有个记事簿, 是专门记录观中道士仰卧打坐的,凡来观中,必须登名, 花眠问出来, 命令观主将记事簿取来。
  果然,今日一大早,卯时正刻,陆妙真是来过的!
  花眠“啪”地一声合上了记事簿,面容隐含怒意,“你到底知不知道,陆妙真不宿在观中, 那么她平日里都歇在哪儿!”
  她朝观主瞪了过来,嗔目而视,观主愕然摆手,忙道不知。
  半晌之后, 霍珩从观外疾步冲了进来,花眠见了他,眼眶瞬间一红,“夫君,我问不出这老东西话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肯说,像是在包庇陆妙真!”
  老观主悚然一惊,没等张开口,一柄冷剑已抵住了咽喉,霍珩的剑是长安城最快的,观主不可能不有所耳闻,何况现在性命垂危,教人拿在手里,他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吞口吐沫,喉咙上的皮肉都要抵住剑刃,忍了不吞口水,慢慢地说道:“霍将军,你息怒,我……陆妙真是在长安城中歇脚,她住哪儿,我们实是不清楚!霍将军,你就算是杀了我,我也说不出……”
  剑锋拉过他的皮肉,割出浅浅的一道血痕。
  观主大骇,“霍将军霍将军!不然,我把这观中的三十几个道士全喊来,喊来给霍将军你细细盘问,你看如何?”
  “来不及了!”霍珩恼火得目眦欲裂,他咬牙撤剑,抓着花眠的手腕朝外走。“母亲到底怎么走丢的!”
  他声音极大,花眠胸口一震,就是怕他怪罪自己,这时忍不住发起了怵,唇肉几乎被咬破出血。
  她不吭声,也不顾腿上的疼痛了,跟在霍珩身后,任由他拽着自己走下台阶。
  没有听到回音,霍珩微愣,很快他想起来,转过面,抱住了花眠的香肩,“眠眠。”她眼眶泛着红,桃花眸子宛如春水般楚楚,委屈地望着自己,霍珩吐了口气,内疚不安地捏住了双拳,“我是急了。是我不好,我绝没有要责怪你。我这几日,在长安追踪到了西厥细作的消息,好不容易引出了这帮蛰伏已久的老狐狸,前不久跟着他们夜行百里,追了很久,但最后还是追丢了,他们势力范围分布得极广,四处都有接应的人,狡兔三窟,难以获觅。我……怪我不好,没有跟你说,让你这段时日就待在水榭哪里也不要去。”
  他这几日几乎没有回来过,即便回来了,人也很是疲惫,眼底铺着青影,眼中密布红丝。花眠怎会怪罪他,她咬着唇,想了想,说道:“我一直怀疑陆妙真是个男人。”
  “什么?”
  “她身上一切的体征,看着都像是女人,但我见过的女人不下百种,绝没有她这样的。有些习惯改不了,譬如她行步的外八字,不自觉揉捏拇指的习惯——这是戴过扳指的人才有的积习,魏人女子大多不会佩戴扳指。但我当时没太多想,以为这个陆妙真主动找上门来,说服婆母和离,许是对婆母的美貌心生觊觎……我只劝了婆母不要再去亲近陆妙真,却没有想到,在人这么多的上清观,竟然也……”
  花眠所言句句有理,霍珩的耳中响起了一道雷鸣之声,几乎要破他的耳膜。
  “眠眠。我知道了。”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又充溢了血红之色。
  正要拽着花眠下阶,立马又想起她左腿旧伤不便,他微蹲下身,将花眠横着抱起,冲下了上清观逾百的石阶,将她放到自己的卫队之中。
  “保护夫人。她再有分毫闪失,杀了你们也不足抵。”
  “诺!”
  将士们掷地有声,将花眠团团护住。
  霍珩回眸望了她一眼,咬牙,掉头离去。
  他牵了自己的乌骓,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班昌烨朝着花眠走了过来,“将军夫人。”
  没想到他竟也在,花眠眼眸微亮,将横在自己胸腹之前的两支长矛挥开道:“西厥的细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才将军一两句话未曾交代清楚。”
  “是这样的,咱们以往只道西厥兵凶蛮强狠,但只是头脑简单的蛮子兵,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也有胆魄,将一只手深入大魏,培养了这么一批细作,若说是无里应外合之人,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花眠颔首认同。
  “但这样的话不适宜传出去,否则长安遍布细作的事情一旦传扬开了,必定会引起恐慌和霍乱。夫人说是么。”班昌烨挑着一双狭而长的含着绵绵多情的眸子问道。
  花眠再点头。
  继而,她想明白了,霍珩连夜里去追杀细作,不但没有捉到人,反而打草惊蛇,让敌方有了戒备,所以今日他才装作一切如常,回金吾卫队之中巡防。
  班昌烨道:“陛下给的密令,是让将军悄悄处理掉这件事,不瞒夫人说,即便这一次将军又势如以往,一鼓作气将细作围剿了,他也还是要亲自披挂,到两军阵前去的。也就是说,日后,他将不会再留在长安这个地方。倘若这次长公主有任何不测,那么大魏必定会倾举朝之力,朝西厥人讨回这笔血债。”
  花眠半晌都沉默不作声。
  班昌烨以为,夫人到底是女流之辈,听说夫君可能又要抛弃富贵悠闲的生活,到西北去戍边,心中自然难以接受,这也难怪。
  但花眠蹙着柳眉,说的却不是班昌烨所想之事:“你们知道,在长安城,暗线和钉子最多的人,是谁么?”
  “这……”班昌烨困惑。
  难道不是陛下?他不敢说。
  花眠猜出了他的想法,她抬起了头,目光落在远处悬满了随风拂动的红绸的雪松上,“是傅君集。”
  班昌烨愕然,说不出话来了。
  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当初那样权倾朝野的大奸臣。傅君集死得过于草率了,他身后,陛下下旨剜除了这块国之蛀蠹,但究竟还有多少人从恢恢法网之中逃脱不得而知。这些人不知被傅君集如何收服的,以命效之,依花眠对他们的了解,他们是不可能按傅君集的遗愿,真各自散去回归乡野,回去做贩夫走卒的。
  没有人愿意从云端,从权势唾手可得的境地之中,被人一棍打落下去,落回泥里重又摔得灰头土脸。
  但仅仅只是这样的推测,没有证据,花眠丝毫不敢肯定。
  她只希望这一次,霍珩能真正地将婆母追回来,要让她毫发无伤地回来。
  *
  刘滟君这辈子从没这么狼狈过。
  她躺在黑暗的柴房里,身下架着一堆干柴,胸腹被足有碗口粗的绳捆缚,绝无逃生之可能。
  逆着光的面容,模糊到几乎辨不清,但刘滟君又岂会不认得!这个绑缚了她,将她带过来的人,脱下道袍,卸去铅华之后,竟是十足的男人相!
  刘滟君呆若木鸡,她盯着那一步一步朝她靠近的男人,胃里涌上了一股恶心,恨不得当场对着他呕吐去!
  她引为知己,以礼相待,甚至对之万分崇敬的陆女冠,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她自以为谨小慎微,虽知道有失光彩,还是命人暗中查过陆妙真的身世来历,当时并没有查出任何不妥之处,她这才心安大胆地与陆妙真交友,还听了她不少话,硬起心肠和那男人一刀两断了。
  破旧的柴房传来料峭春风吹动着茅檐的细碎动静,一声猫儿叫,让陆妙真忽然仰头,“杀了。”
  他很谨慎,一路上绝没有留下任何一个见过他们的活口。即便是此时歇在屋顶上懵懂无知的一只猫,也是难逃宿命。
  手下人个个身着黑衣,并不露面,听从吩咐立即出门,鬼魅一般窜上了房梁,刘滟君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地平息了,她侧耳,一声细细的猫叫,彻底地断了……她的身体忽然抖了起来。
  “你这个衣冠禽兽,亏得我如此信任于你,你竟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快放了我!可知我弟弟乃是当朝陛下,平傅君集亦不过覆手之间,就凭你们几个跳梁小丑,也敢绑架本公主,是活腻了不成!”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面前的男人忽然蹲了下来,一手掐住了刘滟君的下颌,迫她看向自己,“公主,若不是傅君集一心求死,就凭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和一个庸聩无德的小皇帝,能成什么气候?”
  “什么?”刘滟君微讶。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有过这样的言论,自然,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当着嘉宁长公主的面。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刘滟君恼火了起来,面如银霜,“不阴不阳的,几时净了身?”
  “陆妙真”领教过刘滟君的刻薄和泼辣,但仍是被激怒了,掐着刘滟君下颌的手力道收紧,掐痛了金尊玉贵的公主,她咬咬牙,又不怕死地对着“陆妙真”唾了一口,“你家主子早就成了我皇弟的刀下亡魂,人头落地了,你还摇着奴才尾巴跳得正欢!怎么着,还想给傅君集报仇是么!你来啊,现在一刀捅了我,拿我的人头回去领赏啊!你现主子是谁,教他好好受着,拿个金镶玉的盒子供奉起来,这可是大魏嘉宁公主的人头,让他千万端好了,别是手抖吓破了胆,屙你一脸尿!”
  “陆妙真”气极,再也无法忍耐,抬起手来当场便打了刘滟君几个耳光。
  刘滟君的面颊已高高肿胀而起,被他掐着下巴拎起来,她目光恍惚,但片刻之后就平复下来,仍是半点没有服软的态势。
  “陆妙真”切齿道:“你听着。老子是正儿八经的男人,你要是嘴硬,老子当场就扒了你,听明白了么!”
  霁月清风、仙风道骨的皮揭下,内里竟是如此地腐坏不堪,恶臭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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