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等别的苴公子们得了消息,再做好周密部署,暗中派人潜入蔡国王城来接人,说不得半年都过去了。
  而眼下卓啸对那匠人极其重视,若再三五日寻不到人,想必就要撺掇蔡王下令搜城。半年?那时恐怕李恪昭坟头的野草都已丈把高。
  “呃,那您当我没说,”岁行云摸摸鼻子,“不早了,您看指派谁随我出门去苴公子府?”
  “你打算两手空空去致谢?”李恪昭淡淡瞥她。
  岁行云面上顿时讪讪,她习惯了“与人相交贵在诚心”,上辈子甚少在意这类繁文缛节的细部。甩着空手登门致谢,这种事……别说,她还真干过。
  李恪昭没好气地轻嗤。“让飞星随你去。叫他从府库中取两匹霰花缎、一砖雪顶茶做致谢礼。”
  “您不是派飞星出门探底去了么?”岁行云不解。
  她进书房前遇到飞星,飞星说李恪昭让他去探齐氏与国相府对岁敏不闻不问的缘由,按理不会这么快回来吧?
  “他手底下有人,不必亲自出去,”李恪昭低头展开案上书简,“他在影壁旁的树上盯梢,你自去寻吧。”
  *****
  岁行云离去后,李恪昭目光落在书简上,口中却道:“出来吧。”
  斜后方的屏风处应声出来位高壮魁梧的中年男子,目光如炬,肤色黝黑,简朴的粗布短褐也掩不去他通身那股肃杀之气。
  “叶冉,你知我素来用人不疑。今日此举,下不为例。”李恪昭头也不抬地冷声警告。
  叶冉抱拳应诺。
  李恪昭又问:“听也听了,你对她做何评判?”
  “她很古怪。虽面对您时态度恭谨,却并非唯唯诺诺,既敢想,也敢说,光凭这点,就不像希夷岁氏养得出的姑娘。”
  叶冉以舌尖抵了抵腮,神情复杂。
  “确如公子所言,她与咱们这几年见过的蔡国女子都有不同。”
  当世女子大都遵循“在家从父、出嫁从父”之道,尤其以蔡国等中原几大国为最。
  这些女子们总是被他人决定一生,甚少有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她们甚至习惯了,根本没有“这是我的事,我来做主是理所应当”的观念。
  诸如“我决定我要做什么”这类的话,很多女子是不敢轻易说的。
  “就像她方才说要出门,脱口便是请您指派随行之人,而非询问您是否同意允准,”叶冉若有所思,“这就说明她很惯于决断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且并未觉有逾矩之处。如此风范,当世女子之中,属下只十七年前在天子王姬身上见过。”
  “这不就是咱们想要看到的?”李恪昭提笔蘸墨,“看来,你对她观感还不错。”
  叶冉摇头:“有些事切莫片面武断,日久才能见人心。她今日穿了烟霞锦,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若是前者,那她眼界、心胸也不过如此。”
  李恪昭愣了愣:“嗯?她穿的烟霞锦?”
  叶冉的大黑脸上立刻布满了嘲笑:“合着您与人面对面说了那么久的话,却连人家穿的是什么都不知?也是,您到了慕少艾的年岁,只顾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看也算人之常情。”
  李恪昭浑身嗖嗖冒起冰寒杀气:“胡说八道。我哪里只顾盯着她脸看了?敬你年岁长我一轮,免你死罪。滚去领十杖以儆效尤!”
  他只是觉得她眼睛会说话,只要骨碌碌一转,就有许多出人意料的想法与见解。
  还挺有意思。
  第12章
  人与人之间有时很妙。
  岁行云与卫令悦是昨日在蔡王宫中才初见初识,可在卫令悦打了齐文周一拳再带着岁行云跑走后,两人就算是共过患难,今日再相见,情分自是不同。
  得知岁行云到访,卫令悦难掩欢喜地命人在花阁备下茶果,再亲自出门相迎。
  有道是“大恩不言谢”,感激的话若说多了反显生分,倒不如记情在心,他日涌泉相报。
  岁行云未与她虚礼客套,诚心施礼谢她昨日相助后便不赘言,只如熟稔老友般聊些亲热闲话。
  卫令悦很是受用。她本不是健谈性子,今日却很有兴致地频频发问,对岁行云的大小问题也答得细致,恨不能立时与这位新朋友相互了解个透彻。
  “说起来,我尚不知你闺名。”
  岁行云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扬睫笑道:“悦姐唤我行云即可。”
  “好名字,”卫令悦点头记下,又问,“对了行云,那齐氏夫妇昨日究竟唱哪出?旁人都说齐夫人是诚心向你悔过,我瞧着却像刻意作态,欲裹挟众意迫你和解。若真有诚意,私下让她夫君递了帖子往缙质子府求见讲和,你总不至于见也不见就将她扫地出门。”
  这卫令悦看人看事倒很有几分通透眼光,就这么凭空一推断,虽未全中,与事实却也相去不远。
  “还是悦姐眼明心亮,可不就是这理儿?”岁行云点头笑应,“你也瞧见的,开先有齐文周无故出现,半哄半挟想将我带走;跟着岁敏又来那般做小伏低,我不知他俩葫芦里卖什么药,哪敢跟着走。”
  “说到底,你与那齐夫人出嫁前究竟有何龃龉?”
  虽说“朋友之交贵在坦诚”,但有些事并非只关乎自己一人。
  尤其是“岁氏族长以八字不合的岁十三蒙混允婚”,这事李恪昭本人虽不计较,蔡王却不会不计较。若走漏了风声,希夷山下怕是要血流成河,岁行云自是不能全说。
  于是只能捡能说的来讲,避开八字之事不谈。
  “什么?!岁氏原要以她允婚缙公子?而你是要与齐文周议婚的?”卫令悦既惊且怒,“她夺婚在前,竟还敢凑到你跟前来?!那齐文周也是个没脸皮的,既如此,为何还要对你纠缠不休?真是莫名其妙。不过也幸得她夺婚,你才免于遭遇齐文周那下作小人。”
  “如此想来,还正要谢岁敏‘义气夺婚’,也谢齐文周毁约之恩啊!”岁行云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聊过昨日之事后,卫令悦握着茶盏好奇睨来。
  “咦,你岁氏同辈姑娘起名,究竟是依单字名还是双字?你称齐夫人‘岁敏’,可你名却又是‘行云’。”
  对这个问题,岁行云是早有准备的。只是她以为最先对此疑惑发问的人该是李恪昭。
  “我原也是单字名。不过那名略显柔弱小意,身不由己,”岁行云笑笑,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经了夺婚那事,我算脱胎换骨,再不像活得如从前那般,便自以‘行云’为名,望自己活得豁达疏阔,存些高远之志罢。”
  卫令悦拍案赞赏,却又追问:“那你本名为何?”
  “不提也罢。”岁行云尴尬挠了挠脸,避而不答。
  *****
  “对了,悦姐,你习武师从何人?眼下可有谁在旁指点?”岁行云转了话题。
  卫令悦道:“出嫁前偷看父兄习武,私自学的。如今无人指点。”
  “难怪。你练得不太对路,”岁行云认真道。
  卫令悦蹙眉:“你从哪里看出来不对路?”
  “昨日你情急之下挥向齐文周那一拳,本来是想打他颧骨的,出拳后才发觉打偏了,砸到他鼻梁其实是失手,可对?”岁行云反问。
  卫令悦惊讶:“对。”
  “你并非力大无穷的壮硕之人,又较他矮小,挥拳时自下而上斜冲,击出力道就被自然消减近半,远达不到重拳直击的效果。”
  岁行云抿茶润喉,从容又道:“如此,你打在他的脸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反可能无端激怒他而被反制。若你练得对路,出拳时就不会想着打他脸颊。”
  “那我该打他哪里?”卫令悦双目圆睁,虚心求教。
  “当时那情况,你手中无可助力的兵器、物事,赤手空拳的话,首选是戳他双眼,活退而求其次重砸鼻梁也行。总之,出手时率先要考虑的,是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务必使他在一击之下短时丧失反扑你的能力,如此才能留出足够时间,保证你逃离到安全的地方。”
  岁行云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大多数女子在身长、力量上与男子天生有差,若不经长年累月极其严苛的训练,赤手空拳对阵时女子很难占上风。若有机会,你或可尝试练一种可随身隐蔽携带的兵器。借助器物弥补力量上的不足,是短时间内提升女子战力的捷径。”
  卫令悦听得频频瞠目点头,大受震动。“行云,你怎会知道这些?”
  这个问题,岁行云也是早早预备过答案腹稿的。
  “我父族靠山吃山,农、猎都是族中大事。秋猎时恰逢农忙,不好从佃户、农奴中抽调青壮劳力耽误收成,便会挑壮实些的妇人到猎队补数,是以族中这些妇人平素同样要练箭、习武。我从旁看多了,便也略懂些皮毛。”
  *****
  叙话近半时辰,卫令悦这才打开岁行云带来的伴手礼看。
  当她瞧见那些伴手礼中的霰花缎与雪顶茶时,心下微悸,神情怔忪起来。“行云,这是你挑的,还是……缙公子的意思?”
  岁行云有些不安地凑上去打量两眼:“怎么了这是?”
  “回去替我多谢他,有心了,”卫令悦百感交集地笑笑,“两样都是屏城所产。想是他念我卫氏飘零异邦多年,送这两样供我解乡愁。”
  卫氏祖籍故地屏城原属陈国。
  陈国是小国,夹在缙国与苴国这两大国之间,隔山又有游牧蛮邦嘉戎时常滋扰杀掠,世代艰难求存。
  十七年前缙灭陈,屏城自也纳入了缙国版图。
  “……当年我高祖父乃陈国大上造,祖父为陈三军统帅。当初与缙鏖战近一年,打得民不聊生。高祖父于心不忍,便命祖父止戈。之后陈亡于李氏缙,卫氏无颜面对故国臣民,只得举族远走苴国。十七年了,卫氏族人从不敢返屏城故土,只能千方百计搜罗祖籍所产之物聊解思乡之苦。”
  如此说来,屏城卫氏对故陈国王室来说是千古罪人,于李氏缙却是无名功臣。
  岁行云原以为李恪昭让飞星准备这两样,只是随口任意点的。待到此时瞧着卫令悦的神情,她才明白了李恪昭的城府与手段。
  李恪昭急欲脱手那苴国匠人给素循,奈何素循优柔寡断,大约是担心自己接下那烫手山芋后,又被李恪昭反手卖给蔡国,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
  今日岁行云提出要来见卫令悦,李恪昭在那短短瞬间就看到了契机,且不露痕迹地做出了最准确有效应对。
  霰花缎与雪顶茶,这两样都是精工细作之物,耗时费力,价值不菲但绝非日常必须之物。
  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是万没心思做这两样东西的。
  李恪昭是在告诉卫令悦,虽她故国为缙所灭,但她祖籍故地在缙国治下依旧欣欣向荣。
  同时也在暗示,即便看在屏城卫氏的面上,他也不会在背后捅素循刀子。
  好个李恪昭,心机了得。
  岁行云拍拍心口,冲卫令悦笑笑:“吓我一跳。还以为礼物出了什么茬子。”
  “行云,我们两府公子皆是异国来蔡为质,若明面上走太近,只怕要引蔡王忌惮,往后只怕是不好在明面上走动的。”卫令悦重展笑颜。
  岁行云遗憾点头:“是啊。公子也这样说。”
  “昨日在宫中被闹得,咱俩都没好好看过那活人棋局,你觉亏不亏?”卫令悦一挑眉梢,笑得慧黠。
  岁行云以拳捶掌:“血亏啊!听说那棋局颇有玄机,我还想着好好揣摩一番,全被搅和了。”
  岁行云记得飞星曾提过,这种棋局是“战棋”的变种。她觉从这活人棋局的对弈中多少能看出当今主流的战法与兵家方略,于她来说很有观摩的必要。
  “咱俩难得投契,若一年半载逢宫宴才见面,那也没趣儿,”卫令悦提议,“仪梁城中有几家大的茶楼、酒肆每旬都会开这活人棋局,听说比王宫里那种玩法更有看头。后天下午城中‘听香居’就要开大局,若不,你随我同去?”
  岁行云想了想:“我怕得先回去问过公子。他的处境你也懂的,若我无端往外跑,怕给他惹麻烦。也不知他会不会同意。”
  卫令悦笑得颇有深意:“你邀上他一道,他定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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