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进书房写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的字,岁行云便觉出眼皮开始发沉发烫,眼神也隐隐有些聚不拢。
  意志与信念高呼“我可以”,身体却表示“别闹了”。
  她咬牙定神,又咕噜噜灌下半盏茶,感觉喉间那股往上冲的热气暂被压下去些,便继续提笔。
  只有一年半了,要快些变强啊。
  *****
  这些日子岁行云认字读书一向在窗边小桌案,在李恪昭书桌的右手侧。
  因她素来自律无需如何督促,李恪昭通常教过新字后便不太管,顾自忙事或看书,她若有疑惑或难处自会开口。
  今日李恪昭照旧在琢磨羊皮卷上的仪梁城防图,却因不明缘由而无法全然专注,眼神总向往窗下溜。
  他与自己较劲许久,硬生生将眼神定在图上,末了还是没抵过那阵心浮气躁,放任自己扭头看去。
  静谧春阳斜斜透窗,自背后温柔拥住跽身而坐的小姑娘,这让她仿佛肩披淡金蝉翼纱披风。
  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是自小娇养闺中,身形轮廓瞧着就弱质纤纤,好似稍一用力就能捏碎。
  可昨日大家都见识过了,这姑娘娇美细弱的躯壳里藏着惊人的胆色与杀气,绝非寻常女子能比。
  此刻她正垂首执笔,瞧不着正脸神情,只见一笔一划明显缓慢而笨拙,但无丝毫浮躁不耐。
  又全然不同于昨日那般气势汹汹。
  李恪昭唇角无声上扬,可眼底笑意尚未凝起,就见她明显晃了晃。
  她伸出左手按住桌案边沿稳住身形,下巴不经意抬了些,李恪昭这才瞧见她双颊有明显病态的红晕。
  他心中一惊,赶忙起身大步走过去,探出手背想触试她的额温。“你……”
  *****
  面前冷不丁多了人,岁行云本能地后仰闪躲,下一瞬才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他,笑道:“公子有事?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公子无事,有事的是你。坐着都在打晃了,自己没觉得?”李恪昭凶巴巴瞪她,以掌按住她头顶不让动,另一手轻贴上她的额头。
  “我觉得还行,”岁行云心虚地抿了抿笑唇,“不严重。”
  他眸色立时有了些许阴翳,冷声硬气:“回房躺着,我叫人去请大夫。”
  这语气显然是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岁行云遗憾轻叹,搁笔,开始慢吞吞收拾自己的小桌案。
  “这里不必管,”李恪昭道,“自己能站起来么?”
  岁行云二度叹气,双手扶着桌案边沿慢慢起身:“可以的,公子。”只是动作慢些,脑子糊些而已。
  她扶着墙慢慢迈过书房门槛,就觉脚下仿若千斤重,眼皮愈发沉了。
  “罢了,你别动。”
  李恪昭长腿一迈就从后到了她身旁,弯腰将她打横抱起,目不斜视往她所住的南院去。
  岁行云僵身愣在他怀里许久,只觉脑中那团浆糊更黏了。
  “公子,这么抱法不合适吧?”好半晌,她才从干涩嗓间挤出这句话来,“即便同袍伙伴互帮互助,也不是这种抱法。”
  她只是脑子有些沉,反应比平常慢些,却并没有失智。饶是后世早已没了当今世道这般严苛的男女大防,却也不是全无界限分寸的。
  “哦。”李恪昭点点头,似乎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于是放她双足落地。
  她站稳后,扬笑正要说话,却猝不及防再度双脚离地——
  李恪昭将她像抗麻袋一般扛在了肩头。
  “公子……”她难受得说话声音都颤巍巍了。
  “又怎么了?”李恪昭边走边理直气壮道,“同袍伙伴互帮互助就是这般,不信你问叶冉。他年少时打过仗的。”
  “不是。叶大哥难道没有……没有跟你说过……”
  岁行云本就晕乎乎,被他扛在肩头这么一折腾自是更难受,说话也不太过脑了。
  “他难道没说,这种姿势,通常是,扛阵亡者的……”她断断续续艰难道,“没谁这么扛活人的。”
  李恪昭脚下稍稍滞了滞,嗓音格外温和:“战场上不这么扛活人?为何?”
  “因为,大活人被这么扛,”岁行云屏息强忍过胃部那阵急促痉挛,才气若游丝道,“会……呕。”
  这场面,真是尴尬到让人绝望啊。
  岁行云急火攻心,眼前顿时一片白茫茫。
  在神识坠入黑甜虚空的瞬间,她在心中歉意又惭愧地轻道:这下公子您就能明白,为什么不能轻易用这种姿势扛活人了吧?
  第21章
  岁行云是因身骨底子娇了些,近来在西院习武本就负荷不小,这再跪上两个时辰,双膝淤肿后便引发高热,又加上胃部痉挛、急火攻心,这才晕厥的。
  府医探过脉象大致趋稳,判断并无大碍,便将她交给自己的徒弟明秀照料。
  明秀是个与岁行云同龄的小姑娘,以往只帮着师父为西院那些习武的女子们处理简单外伤。
  岁行云发着高热昏睡不醒,容茵本就惊忧无措,再见换成了稚气未褪的小大夫,心中忐忑更甚,急得险些没哭出来。
  但府医是当年随李恪昭由缙入蔡的,李恪昭一向对这位老人家敬重礼遇。既他老人家发话由明秀接手,容茵再说什么也换不了人。
  好在明秀年岁虽轻,又是首次独当一面接手病患,却出人意料地沉稳干练。
  到入夜时分,岁行云的高热就明秀降下,到子时迷迷瞪瞪,容茵将她扶坐起,还喂进了吃食与汤药。
  次日丑时近尾,岁行云醒来时已不似昨日那般难受,人也清醒许多。除觉双膝灼烫肿疼、满嘴苦味、身上有些乏力外,再无旁的不适了。
  想到昨日既耽误了上午的习武,又耽误了下午识字,她心中略起急,今日自不愿再因这点小小不适而虚度。
  掀被咬牙正要下榻,惊见容茵又在床前打了地铺守夜,岁行云苦笑一叹。“咱们不是说好,入夜后你便自行回房去睡,不许再这样?”
  容茵守了她整夜,怕高热会有反复,时时留心着探她额温,中间只断断续续打盹几次,此刻双眼里全是血丝。
  “并非奴婢自作主张,是明秀小大夫让守着的,”容茵吸了吸鼻子,浓重哭腔里有松了一口气的欣喜,“姑娘这是渴了么?您躺好别动,我这就去拿水……”
  “吓坏了?”岁行云笑着捏捏她的脸,“往后遇事胆子还是放大些为好。我这才哪儿跟哪儿?”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又因乏力而中气不足,说起话来有种与平日不同的慵懒酥绵。
  容茵眼圈一红,转瞬就落下泪来:“都怪前日奴婢没拦着您。若不去钦使面前闹那场事,您昨日也不会被王后罚跪。”
  容茵是岁氏家生奴,自小服侍族中姑娘、夫人们,所见所闻不过就是后院之事,也只知世间女子出嫁后,若不得夫君宠爱,将来日子就会越过越难。
  李恪昭新婚夜未入喜房,之后岁行云更是带着她从主院搬到这南院,她本就很为岁行云担忧。那日惊闻齐府要送两名美人来,她头一件想到的自是“若那两个女子进府,姑娘更要被冷落”,便就半句也没拦阻,还帮着去抓鸡拿刀。
  从昨日下午,神色不善的李恪昭将晕厥中的岁行云送回来交给她照料起,她便在惊忧与自责交织中悔到此时,总觉得前天她若劝着些,岁行云便不会挨了这顿罚。
  “我这就去拿水和吃食物,吃好了您再好生躺着,”容茵吸着鼻子啜泣道,“小大夫说,您膝上的伤至少要卧床静养半个月,不让下床走动的。”
  岁行云倏地瞠目,一把握住她手腕:“这什么庸医?!只是膝上淤伤卧什么半个月?!”
  *****
  因小大夫明秀的坚持,岁行云被迫卧床静养两日。
  岁行云心急如焚,让容茵去求救于李恪昭,得到的答复是“遵医嘱”,给她气够呛。
  既李恪昭明显认同小大夫的决定,岁行云再气也只能闷着脸嘟嘟囔囔。
  “不就那日吐了他一背么?怎么还记仇了。是他自己要那么扛我的,我还没怪他呢。”
  到了第四日早上,岁行云实在忍无可忍,终于还是爆发了。
  她上辈子大大小小的伤受过不少,但凡不是缺胳膊少腿或三刀六洞的那种爬不起来的伤,通常不过喝药敷膏睡一夜,醒来该干嘛干嘛。若还有什么不适,自己忍忍也就过了。
  军旅之人多如此,世间除死无大事。
  “只是淤肿,连皮都没破丁点。这也连歇两日了,喝药施针我都很配合,对不?”岁行云强行按下满心急躁,尽量好声好气,“小大夫你听我说,这伤势我自己心中有数的,真不至于这样娇气。”
  从受罚那日算起,至今已是第五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真的经不起这般浪费。
  可医家对待大小病症都是慎之又慎的。明秀以往跟着师父进过西院,多少知道叶冉训人是个什么强度。
  “你也听我说。你膝上的淤伤虽不至于要生要死,但接连用药施针三日都未消肿,那就轻忽不得。若这时急着去承受那般重负,将来老了怕是腿脚要落病根的!”
  两个姑娘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倔气。一番言语纠缠下来,谁都无法说服对方,竟就杠上了。
  岁行云掀被旋身就要穿鞋,明秀急恼之下冲过去,抬手几针就扎得她动弹不得,只剩眼珠子和嘴能动。
  可怜岁小将军为人两世,这还是头回被人一招制服,瞠目结舌被扶着躺下后,怒从心中起,自只能发动言语攻击了。
  明秀见她都动不得了嘴还嚣张,当下没忍住也就顶了回去。
  两人吵得个浑然外我,旁边的容茵几次插嘴想劝都没人理她,情急之下只得跑出去寻救兵。
  跑到中庭正巧遇见李恪昭与飞星要出门,容茵也顾不得许多,焦急上前禀了。
  飞星听得直乐,死活巴着李恪昭要一道去看热闹。
  到了南院卧房外,容茵推门请李恪昭入内,飞星倒是有分寸地止步于门外,支着耳朵乐呵呵听里头的动静。
  小大夫明秀毕竟还未出师,以往在府中毫不起眼,飞星都不太记得这号人。不曾想她竟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正在里头同岁行云杠得个个天雷动地火。
  “我是大夫,你是伤患,那就得听我的!躺足半个月,少一日都不行!”
  此时的明秀已然放弃和颜悦色讲道理,吼得快要破音了。
  偏生岁行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接连耽误三日,她是真的急到要喷火了。
  虽嗓子还哑着,气势却半点不输人:“我说行!就这么点伤,你非要我躺半个月,是让我在床上孵蛋啊?!”
  明秀先时那“扎针定身”管不了多久,此刻岁行云已能坐起来了,便气呼呼掀被旋身就要穿鞋。
  明秀被这一意孤行的患者气到火冒三丈,赶忙上前拦她:“你你你冥顽不灵!既这腿你不想要,信不信惹急了我能帮你打断!”
  “你动我一下试试!”
  “你动她一下试试?”
  岁行云毛炸炸的哑声怒吼,与李恪昭清冷冷的不疾不徐同时出口,无端交融出一种让人心跳怦然的诡异暧昧。
  明秀倒退两步,垂首执礼,不卑不亢道:“公子万年。”
  岁行云也有些尴尬了,挠挠脸就想起身:“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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