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劫 第82节
  不是游侠儿,是起义军救他们的同伙儿。
  管劫狱的是谁,反正都跑喽,就剩那个小美人没逃走,也真是惨。
  不管怎么说,那位可算惹到一身骚喽。
  听说弹劾那位的奏章内阁都快塞不下啦,那位可惨了,平日里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这下够他喝一壶的。
  也有人持怀疑态度:他的身家性命全系在皇上身上,谁谋反他都不可能谋反,顶多是个“失察”,把那小美人杀了表忠心不就结了?
  便有人点头附和,马上又笑:当初他为了把小美人弄到手,把宋家折腾得死去活来,到手了也是百般宠爱,啧啧,舍不舍得啊。
  怎会舍不得?美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前程性命重要……
  空寂的太极殿前的广场上,直挺挺跪着一人,从天不亮到早朝退朝,到日影西斜,玉兔东升,再到翌日百官上朝,始终跪着一动不动。
  人们从他身旁走过,没有人与他搭话,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当然,也没有人冷嘲热讽。
  只是无视。
  日影一点点升起,散朝了,张肃走下台阶,停住,看他一眼,转身又拾阶而上。
  “陈总管,”他寻到陈拒,“既不审,也不见,总这样晾着他,锦衣卫人心惶惶的,都要乱了。”
  陈拒抬眸看看他,忽感慨一声,“张大人,你老了许多。”
  儿子生死不明,当老子的怎能好过?张肃摇摇头叹道:“老喽,不知道还能干几年。”
  陈拒一摆手,“你还得坚持坚持,咱家是不成了,昨儿个当差,站着站着,竟然打盹儿了。唉,幸亏皇上不计较,可皇上不计较,咱自己不能不计较,精力不如从前喽,咱家琢磨着,这几天就请去修皇陵。”
  张肃心头微动,试探问道:“看你说的,哪能说走就撂挑子走人,休息几日养好精神,难道还不能回来继续当差?”
  陈拒笑笑:“倒也是,能养好精神最好不过了,手下那些个小杂毛不顶用,还得有个老成的人坐镇。”
  如此,张肃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层意思,也自然送到高晟的耳朵里。
  “皇上还念着你的好,念着旧情,别辜负了皇上的心。”张肃重重捏了下他的肩膀,“想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高晟脸上并没有多大的欢喜样,“她呢?如何处置她?”
  张肃没好气瞪他一眼,“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她?这回可跟上次不一样,她是实打实地参与其中。如果交待其他人的下落,或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偏一问三不知,你那些属下又不敢逼供,你说她能落得个什么好结果?”
  高晟沉默一阵子,低低道:“我知道了。”
  “真知道了?”
  “嗯。”
  张肃盯视他一阵,确定他没搪塞自己,方又去找陈拒报信。
  晌午过后,建昌帝终于肯见他了。
  建昌帝以为高晟进门就会叩头认错,会求他严惩,甚至会自请前去榆林剿匪,至于那个女人,当然是提都不会再提,就当从没这个人。
  但高晟叩头了,也认错了,却是自请:
  刺杀太上皇!
  第87章
  ◎你个疯子◎
  一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死一样的寂静。
  在旁侍立的陈拒看看跪在地上的高晟,暗暗庆幸,还好叫他进来前让其他人退下去了, 不然这话叫人听见,就算皇上想保他都保不住!
  他脚步一动, 刚想提醒,啊不, 呵斥高晟一句,然而眼睛余光扫到建昌帝时,又把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低着头默然不语。
  建昌帝瞪着眼睛盯着高晟,就好像从不认识他一样。
  “你……说什么?”好半晌,殿内才响起建昌帝的声音,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还没高晟带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高晟再次重重叩头, “臣, 要去刺杀太上皇。”
  “混账!”建昌帝抄起龙案上的青瓷镇纸猛地高晟他面前一掼,溅起的碎瓷竟划过高晟的脸颊,血一滴滴流下来。
  一旁的陈拒把头低得更深。
  应是气狠了,建昌帝剧烈地咳嗽起来, 慌得陈拒忙替他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 指着高晟“你、你……”嘴唇呢喃半天,最终一拍龙案,“朕不同意, 死了这条心吧你。”
  说实话, 建昌帝打心眼里不想太上皇还朝, 他想维持现状,太上皇留在瓦剌,好吃好喝好生伺候着,晚点再回来。
  等他帝位稳固,等朝中那些脑筋顽固的老臣势力瓦解,等小皇子九和再长大些,等太上皇不足以构成威胁,再迎接他回来。
  他心里也曾暗暗感慨过,若是太上皇不在就好了,或许死在逃离京城的乱子里,对大周才是最好的。
  可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建昌帝不是愚孝之人,也不是宅心仁厚之人,为登基曾血溅金殿长阶,可弑父,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
  毕竟长久以来“父亲”二字,于天子也好,于老百姓也好,代表的是不可推翻的权威,无法忤逆的血脉至亲。
  哪怕他是皇帝,一旦弑父,就会背上难以洗刷的恶名,永远在史书上留下罪恶的一笔。
  高晟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他面色出奇的平静,“锦衣卫一直暗中监视着叶家暗桩的动向,不止是京城这边,还有金陵那边,最近在偷偷往平阳府吉州运送物资和人力。”
  “吉州并没有叶家的产业,所以臣怀疑,或许那里有了不起的大人物。”
  “只有太上皇,才能让叶家不惜调走京城全部人手。”
  “杀了他,叶家就再无可以威胁皇上的底牌,就像一只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江南那些世家门阀,也不会再以叶家马首是瞻,为着自身的长久利益,他们也会替朝廷除去叶家。”
  高晟的眼睛亮得惊人,“臣的父亲死在太上皇手里,若不是他,臣的母亲、哥哥、妹妹就不会死,臣早就恨毒了他,所以,不管皇上答应不答应,臣都要去做。”
  “放屁!”建昌帝忍不住爆了粗口,“你分明是为了你的小美人,那是太上皇,太上皇!杀了他你还能活命?你个疯子。”
  高晟笑笑,“臣没疯,臣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滚犊子!”建昌帝没好气道,“你现在应该干什么?追查余孽,抓拿叛党,而不是为个女人要死要活。”
  高晟再不说话,重重磕了三个头,闷声道:“臣……去了。”
  建昌帝讶然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待反应过来想叫住他时,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什么意思?”建昌帝指着门口,扭头问陈拒,“怎么看着像是和朕永别?朕还没答应他呢,去,把他给朕关起来!”
  陈拒擦擦眼角,“他存了死志,关是关不住的。老奴想啊,他就是来知会皇上一声的,皇上应允不应允,他压根就没考虑。”
  刺杀太上皇,这个罪责只能高晟自己背,皇上绝不能表现出一点姑息。
  高晟,必须要死。
  “他是逼着朕放人!”建昌帝恼火极了,“用他的命,换他的小美人的命,呸,朕偏就不如他的意。”
  “太上皇不死,死的就是父皇和儿臣。”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小皇子九和从屏风后转出来。
  在宫里这一年,他的身量高了不少,脸上仍是不苟言笑的,看上去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建昌帝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导,所有朝政都不瞒他,闻言只皱皱眉头,“朕才没那么容易死。”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震天撼地的咳嗽。
  九和皇子双手奉茶,轻飘飘道:“孝道大过天,光一个‘父皇’就能压得您直不起腰来,这还不算,您这皇帝的宝座是抢来的,没有传位诏书,也没有传位玉玺,如果太上皇以此为借口废了您,您说您还不是个‘死’字?”
  建昌帝被他的话噎得一愣一愣的,“小小年纪,说话能气死个人。”
  “话糙理不糙。”九和皇子理直气壮道,“若是一味拘着他,温姐姐死了,他也定然活不成。还不如让他他求仁得仁,父皇就当不知道,大不了派锦衣卫捉拿他,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本事了。”
  建昌帝冷哼一声,“一口一个温姐姐,朕看你是满怀私心要救她。”
  “没错,儿臣是有私心。可这私心,是为了父皇,为了大周。”
  “花言巧语。”
  “父皇,您细想,招安不成,朝廷和榆林贼寇混战一团,谁得益最大?是太上皇和叶家,他们巴不得乱子越闹越大,把漕帮等一众江湖人全卷进来才好。朝廷虽不怕,却是太麻烦,没的叫他们捡便宜。”
  建昌帝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瞥他一眼道:“你想说,那个女人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快算了罢,她没有这样的心计,单纯是想救那帮反贼罢了。”
  “她若是有,您还能容许她活到今天吗?”九和皇子幽幽道,“父皇,儿臣知道天威不可犯,可儿臣也不想正中敌人下怀,让他们坐收渔利。您总教导我,事情要一件件解决,如今,正是要解决最要紧的那件。”
  建昌帝沉默半晌,身子猛地往后躺倒,“明明是刺杀朕的反贼,朕还要网开一面,这个皇帝当的,真真憋气!”
  这就是默许放了温鸾的意思!
  九和皇子轻轻吁口气,给陈拒使了个眼色。
  陈拒适时奉上一本奏章,“张肃的奏本,榆林陕西等地此前连年战乱,附近很多无主的荒地可开垦。如果开垦的荒地归开垦者所有,第一年免赋税,还可以免费发种子,肯定能吸引榆林的老百姓过去,反贼没有供给,势力必会大大减弱。”
  九和皇子接着道:“反贼中有很多人也不想打仗,此举也可瓦解他们内部势力。”
  “你们……一个个就知道联起手来哄骗朕!”建昌帝怒目。
  换来一叠声的“儿臣不敢”、“老奴不敢”。
  建昌帝当然没有真的生气,他看着方才高晟跪的地方,满地的碎瓷片微微泛着光,上面的滴滴血迹,刺眼极了。
  凤凰儿啊,你做这么多,她能知道你的心吗?
  值得吗?
  建昌帝深深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今天是中秋,偌大的月亮悬在深蓝的夜空中,照得大地万物都透亮似的。
  高晟站在大理寺监牢门口,一贯好用的锦衣卫指挥使腰牌,却在这里吃了闭门羹。
  狱卒满脸为难,“大人,不是小的不通融,实在是上头下了死命令,不准您审问,不准您探视,若有违背,一律革职杖五十。挨打小的不怕,可全家老小就靠这一份差事养活,不能丢了这份差事。”
  高晟递给他两张银票,“我远远看她一眼,不算违规。”
  狱卒看看银票,不自由咽了口唾沫,左右瞧瞧无人,便压低声音道:“大理寺卿正在南班房提审她,您放心,没有用刑。道儿您熟,小的就不带您进去了。”
  高晟道了声“多谢”,踏着月色去了。
  倒是那狱卒立在原地愣了许久,“多谢?”他喃喃道,“我没听错吧,高大人居然会跟我道谢?”
  他不相信似地摇摇脑袋,忽而重重叹了声,“美人关难过啊。”
  高晟自是不知小小狱卒的感慨,轻车熟路来到一处班房,吩咐差役打开门。
  差役不敢违背,却也不离去,只在旁默默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