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她如梦初醒地低下了头。
  辛柳直到这时才微微地抬起了头,向着吕尚宫在的方向不咸不淡地掠了一眼。
  廉尚宫看在眼里,并没有说出什么话,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
  宫人之间涌动的暗潮并不在容晚初的心上。
  她只把/玩着那碗茶,笑盈盈地不说话,别的人也不敢出声,只能静悄悄地等在那里。
  宫人扶着昏厥的袁沛娘,退到了耳房里去。
  得了传唤的太医匆匆进门来,替袁沛娘看了脉象,硬着头皮上前来回话:“袁姑娘只是身子骨并不十分健旺,有时起身猛了,偶然迷过神去,或是一时的心神激荡、急火攻心,都是有的。”
  太医说出来的话,几乎要让许氏以为他是提前得了凤池宫的交代了。
  这话说出了口,袁沛娘往后在这一屋子的人前头,还能有什么名声可言?
  兔死狐悲,感同身受。
  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款款地道:“娘娘容禀,妾身确曾听闻袁姐姐有些不胜之症……”
  她微微地笑着,若有所指地道:“妾身也知道娘娘是最慈和的,当日翁姑娘生了病,娘娘不但亲自来探,还接了翁姑娘往……”
  往凤池宫去住!
  她的话没有说完,容晚初已经一眼看过来,笑容柔和,让许氏心里跟着一跳。
  就听见容晚初徐徐地道:“本宫曾听陛下提及,许姑娘的父亲是国朝肱股之臣,却不知道原来许、袁两家的交情这样亲密。”
  袁沛娘的父亲是度支司员外郎,许氏的父亲却是盐铁司副使。
  三司掌朝廷财政,向来与吏治之事同为重中之重。
  被容晚初这样单单地将她的父亲拿出来说一句,许氏面上霎时一白。
  她在宫中,得不到多少外头的信息,但也能知道前些时日朝廷上,皇叔赵王因为贪墨而除爵、罪徙的大事。
  她对上容晚初仿佛含笑又仿佛洞彻的一双眼,心里狠狠地跳了起来,有种油然而生的不安之感。
  这时候的惶恐,却又不同于之前想通了贵妃在秀女这件事上真正态度时的冰冷。
  容氏……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氏将手撑在了圈椅的扶手上,避免了跌坐下来的狼狈。
  容晚初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她一句,见她知趣地不再说话,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微微地敛了睫,终于把手中的盖盏放回了桌上。
  极轻的一声响动,却像是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她道:“辛柳。”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辛氏越众而出,在她面前伏下/身去,应道:“娘娘,奴婢在。”
  容晚初浅浅地笑道:“你在储秀宫司事多时,姑娘们的事,没有比你更清楚的了。如今送姑娘们回家去,本宫也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了。务要把姑娘们都服侍得妥帖才好。”
  辛柳身躯微微地颤抖,是压不住的激动。
  她捏紧了拳,掌心的刺痛让她平静下来,重重地磕了个头,道:“奴婢定不负娘娘的托付!”
  吕氏呆呆地站在那里。
  容贵妃,没有如她所担忧的那样,斥责她,怪罪她。
  只是轻描淡写地把辛柳发回了储秀宫,就这样把她丢到了一边去。
  这样的处置手段,可真是温和又决绝。
  不,她宁愿容贵妃不要这样温和,就训斥她,责骂她,惩罚她……再让她“以观后效”也好……
  她抬不起头来,只觉得好像满屋子的人都在竖着耳朵听她的笑话。
  模模糊糊的,却听见有宫人笑吟吟地道:“贵妃娘娘移驾回宫了。”
  容晚初给完了自己的“交代”,屋中的人面上神色各异,却没有一个人敢当面摆出态度来顶撞她、拒绝她的安排。
  她也没有再留下来观赏她们的脸色,就站起身来,身后的宫人一拥而上,替她捋顺了襟袖,披上了大氅,重新簇着她出了门。
  辛柳一直跟到殿门口,容晚初侧首含笑看了她一眼,道:“如今你也是有正经差使的人了,把本宫交代给你的事办好,比磕八百个头都孝敬本宫。”
  辛柳有些赧然,到底就在门口给容晚初叩了个头,目送着众人前呼后拥地出门去了。
  吕氏还在原地怔怔地出神的时候,辛柳已经走到她近前来,神色温和,言辞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容晚初的影子,道:“吕姐姐这些时候辛苦了。既然娘娘已经有了交代,我们也不必耽搁了,早些结了事交差,吕姐姐意下如何?”
  -
  殷长阑过凤池宫来的时候,面上挂了春风般的笑意。
  新来的青女和素娥已经可以在外殿支应事务,迎上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参见陛下。”
  殷长阑随意地点了点头,问道:“娘娘在哪里?”
  素娥垂首应道:“娘娘在后头闻霜坞。”
  两个宫女都低着头,看见殷长阑脚步轻快地绕过屏风往穿堂后头去了,才退到一边去,轻轻地吁了口气,道:“不知道怎么的,服侍陛下的时候,心里头总吊着口气。”
  阿讷坐在围屏的遮挡底下嗑瓜子,一面撑不住笑,道:“慌什么,只要把娘娘服侍好了,陛下在这宫里头一向是好脾气的。”
  青女支支吾吾地道:“也不单是怕……也总归是担心给娘娘惹了麻烦……”
  阿讷就“噗”地笑了一声,把她打量了一眼。
  青女一张脸生得小白花儿一样,一副娇怯不胜之状,确是世间许多男儿偏爱的颜色,她原本是被容晚初单看脸随意点出来的二人当中的一个,从前为这张脸,背地里也受了许多的闲话。
  青女道:“奴婢没有进宫来之前,也是良籍女儿,如今侥天之幸,到了贵妃娘娘的身边,又受了娘娘的好意,只想好好地服侍娘娘。”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道:“将来能得娘娘替奴婢筹谋一两分,果真嫁出去做个平头百姓,竟不知是烧了多少辈子的高香。”
  她有这份志气,倒让阿讷高看了她一眼。
  阿讷笑道:“你直管放心好了。我们娘娘做事一向是心里有数的。”
  青女就抿着唇笑了起来,微微地垂了眼睫。
  背地里却同素娥悄悄地说话:“讷姑娘的话总说得不清不楚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心思。”
  就叹了口气,道:“支使着咱们在陛下眼前打转,难道真预备着咱们……么?”
  素娥劝道:“这话怎么能随意地乱说。我看讷姑娘只是没有听懂。”
  她道:“当日可是娘娘/亲口说了,清清白白地放了我们出去的。就是你如今不信起来,还能再吃后悔药不成?”
  青女就不说话了。
  素娥面上倒露出些歆羡和感慨来,低声道:“你瞧讷姑娘连这些事都听不懂,就可见这宫里头的清净了。”
  又拥了青女一把,道:“何况咱们就是再在陛下眼前头打转,何曾见陛下正眼瞧过咱们一眼。你还担心这个呢。”
  青女被她劝开了,不由得露出个笑来,道:“是我想岔了。好素娥,还是你懂我的心。”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往耳房服侍茶点去了。
  殷长阑进了暖坞的门,转过落地罩,就看见窝在炕上恹恹地浅寐着的小姑娘。
  房中炕炉俱热,不至于睡冷了人,容晚初一双脚缩在裘皮暖兜里,身上只搭了件鹤氅,枕在靠背的迎枕上,细长的颈子微微地歪着,大约因为不是习惯的端正姿势,多少有些不适,女孩儿的眉心在睡梦中微微地蹙了起来。
  那玄色的鹤氅绣着山川日月十二章纹,形制宽大,她一双手臂从衣袖里穿出来,显得有些细骨伶仃。握着的书搭在一边,渐渐脱出了手,眼看就要从炕沿上跌落。
  殷长阑只怕惊醒了她,先探手把书托了一托,自己侧身坐在炕边,目光落在女孩儿的身上,眼中神色微微地黯了下来。
  他坐得近了,龙涎香气就幽幽地浮上他的鼻端,原本应该是太过熟悉而难以嗅出的味道,却因为糅杂了另一个人的体/香,突然重新变得鲜明缠/绵起来。
  他的阿晚,披着他的衣裳睡熟了。
  这个念头一旦浮上心头,就像是点燃了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再也难以控制。
  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
  睡梦中的容晚初感应到熟悉的气息,原本歪歪地侧埋在迎枕里的小/脸动了动,就向着殷长阑挨近的方向转了过来,旋又不舒服地摇了摇头。
  那迎枕是柔/滑的缎子面,她这样胡乱地挨蹭,迎枕也在锦褥上跟着挪动,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端正合适的姿势。
  殷长阑倾在半空的身子因为她无意识的动作而凝住了。
  他低低地垂着眼睫,手指虚空中握了握,又慢慢松开,反复握了两、三次,才落下去搭在了女孩儿的肩上。
  他一只手环着容晚初的肩,托着她微微地抬了抬头,另一只手抓着那枚不听话的迎枕,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女孩儿的头颈底下。
  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他的手臂微微绷起了青筋。明明只是极简单的动作,他却好像同自己大战了一场,以至于从容晚初的肩下抽/出手来的时候,他徐徐地出了一口长气。
  他抽/出了手,却并没有直起身,而是顺势将手臂撑在了女孩儿的身侧,垂着眸子凝视着她。
  小姑娘像朵花似的,正在最初将开的年华。
  睡梦中的女孩儿闭着眼,长长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覆在眼睛底下,又乖又漂亮,他知道遮在里头的一双眼有多么澄澈明媚。
  脸颊红/润又饱满,肌肤如同上好的玉器,光洁柔润,以至于在天光里照出蒙蒙的光晕。
  她这样精致,是一尊被千娇万宠出来的娇子,从没有受过外物供养上的苦,同从前那个跟在他身边,栉风沐雨的小姑娘全然不同。
  他以为他已经给了她最好的保护。
  原来一直是她在包容他,在他身边从来不叫苦和累,一直信任着他、陪伴着他。
  她把她一生的依赖都给了他。
  后来再也不能到他身边去,她一个人该有多孤独?
  他以为自己一直在寻找着她,已经为她罹受了人间最大的寂寞。
  可是至少在那个年月里,还有那么多人知道她存在过,知道他的寻觅和寂寞。
  她呢?
  这世间还有谁懂得她?谁能体谅她?
  连诉说都无处诉说,只能一个人独守的冷寂。
  殷长阑忽然抬手掩住了眼。
  温热瞬息间浸透了他的掌心和指缝。
  他撑着臂,半个身子都悬在她上方,因为哀恸而微微粗重的呼吸拂下来,沉眠中的女孩儿若有所觉,花瓣似的唇微微地动了动,仿佛呢喃着念了一句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lt;/divgt;
  lt;/div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