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8)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裴昭珩却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放下了手中茶杯,看着言老夫人温声道:还请老夫人放心,我此生不会再娶任何女子为妻,亦不会纳妃娶妾,只子环一人。
  贺顾冷不丁的听见他在自己外祖父外祖母面前这样表白,瞬间感觉到一阵尴尬,脸好险没红成猴子屁股,赶忙打岔道:这个怎么说到这个了,八百年以后的事,外祖母现在操什么心咱们还是说点别的
  言老夫人却敛了面上笑意,压根儿没搭理贺顾,只看着裴昭珩道:三王爷,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知道?
  裴昭珩道:我自知晓。
  贺顾尴尬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旁边的言老将军显然感受也和自己外孙相类,干咳了一声打岔道:双双的大名,我们老两口倒有个主意,叫宝音如何?王爷听听,觉得这名字可妥当么?
  宝音?
  怀宝抱珍德音莫违,可以警醒她日后做个品行清正、不违德音之人,的确是个好名字。
  贺顾哽了哽,心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怕是没想什么品行啊德行的,单纯是觉得这两个字凑在一块好听罢了
  真是有些尴尬。
  果然言老将军的眼神有些飘忽,沉默了一会,道:既然如此,那便定了,就叫这个名字吧,等过段日子满了月,便可上宗谱了。
  裴昭珩点头道:如此甚好。
  言老夫人站起身来,道:既如此,我们老两口也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又道:我留了曲嬷嬷在公主府替你们看着双双。顾儿,家里无人照看,容儿一个人呆了也有几日了,我和你外祖父便先回去了。
  贺顾点头称是,便看着裴昭珩送走了言家二老,又折返回来坐到了床边。
  贺顾道:你坐那么远做什么?过来点。
  裴昭珩动作顿了顿,果然把坐着的那个梨木雕花圆凳往前挪了挪。
  贺顾心中莫名升起一点疑心,虽然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还是觉得今日的裴昭珩有些古怪
  不是挪凳子,我是叫殿下坐这里坐床边来。
  裴昭珩沉默了一会,果然依言坐到了床边,垂眸看着他。
  贺顾道:昨日陛下那么着急见你做什么?
  裴昭珩道:差事罢了,现已办妥了。
  贺顾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左边胳膊,道:你把衣裳脱了。
  裴昭珩动作明显僵了僵,似乎是想收回被贺顾拉住的那边胳膊,但却又没有真的那么做。
  只道:今日这件冬衣系带繁杂,不便随意脱戴。
  顿了顿又道:怎么?子环是想看我脱衣裳么?
  贺顾一愣,顿时有点尴尬,道:我我哪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左边胳膊,自昨日看着便不大利索,有点担心罢了。
  裴昭珩望着他,哦了一声,道:那子环是不想看了?
  贺顾嘟哝道:自然也不是了
  说了一半,却又猛地顿住,抬眼瞪他一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跟我说实话,你这左边胳膊到底怎么了?
  裴昭珩收回了被贺顾握着的左边胳膊,轻轻转了转,道:没什么,一点小伤罢了。
  贺顾闻言睁大眼睛盯着他,连珠炮一般道:我就知道殿下不问是不会自己提这种事的,你怎会受伤了,严不严重?到底是甚么差事?
  裴昭珩看着他,沉默了半晌,忽道:不是差事。
  贺顾追问道:什么,那是什么事?怎会弄成这样?
  裴昭珩答得十分轻描淡写:在承河杀了杨问禀的几个属将,收过虎符,将他押送回京了。
  贺顾顿时怔在原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变色道:你你说什么这殿下杀他们杀他们做什么?
  三殿下为何会忽然去收拾杨问禀?
  此人私投东宫,前世就连贺顾这个太子的心腹,都是很久以后才知晓的,怎么如今如今这一世的三殿下竟这么早就觉察了?
  而且还敢如此下狠手。
  贺顾疾声道:殿下怎么这样冲动,若没有证据,你你单把他们杀了,陛下未必肯信,搞不好还会疑心殿下,以后防备于你啊!
  裴昭珩却不知怎么的,忽然盯着他一瞬不错,那眼神有点叫人发毛。
  贺顾被他盯得莫名感觉后脊梁骨有点凉,道:殿下看着我做什么?
  裴昭珩道:子环说父皇未必肯信,信什么?
  贺顾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眼下三殿下不该知道杨问禀是太子的人,可他
  却更不该。
  这一世他分明与太子毫无瓜葛,倘若知道太子私底下的班底有哪些人,这难道不让人心中生疑吗?
  三殿下该不会是以为他私下里和太子有什么联系吧?
  否则该如何解释他知道杨问禀的事?
  可三殿下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贺小侯爷正一个头两个大,却感觉到裴昭珩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胛,那力道大的有些吓人。
  贺顾一怔,抬眼便对上了裴昭珩月下湖面一般幽深的眼。
  子环,你都记得对吗?
  不,你就是他。
  对吗?
  贺顾愣住了。
  第117章
  贺顾的呼吸凝滞了片刻,看着裴昭珩那双少见显得如此凌厉、咄咄逼人的漂亮桃花眼,手心一时竟都沁出了层浅浅的细汗,他心里没来由的冒出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猜测,不自觉的躲开了和裴昭珩相对的目光,喘了口气道:记得什么?什什么我就是他?殿下殿下在说什么?
  他要挣脱裴昭珩握着他肩胛的那只手,身子却又如以前那样一对上这个人,便诡异的使不上劲,徒劳无功的扭了半天也没挣脱,倒平白添了点欲擒故纵的意味。
  裴昭珩望着他的目色更深,那眼神像是盯准了猎物的兽类,几乎一瞬不错,他喉结滚了滚,低声道:杨问秉投靠大哥之事子环是如何知晓的?
  贺顾沉默了半晌,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慌了,但是面上却还勉强保持着镇静,难得的飞快编出了瞎话,看似漫不经心道:我我这些时日在家中闲着,想起在北地时的见闻,有些蛛丝马迹确实可疑,再加上方才你说陛下命你去收了他的虎符,杨问秉收服布丹草原二部有功,这个关节上若不是牵累了太子,陛下如何会敢在这当口收了他的虎符?可见可见
  裴昭珩看着他没说话,半晌却没来由的轻笑了一声,贺顾感觉到他的指腹在自己肩胛骨上轻轻摸索了一个来回,那滋味实在有些难言,他的头皮和全身都一下子紧张和敏感了起来。
  这下终于没办法继续睁眼说瞎话了,咽了口唾沫小声道:那那殿下又是如何觉察杨问秉有异的?其实这事我早想寻个机会告诉你,只是自回京来一直没有时间同殿下细说
  裴昭珩打断了他,垂眸看着他淡声道:我早知晓此事,收了他的兵符,也并非全是父皇的旨意。
  贺顾闻言,瞳孔骤然缩紧,惊道:什么,那那殿下是是这这岂不要惹得皇上震怒
  裴昭珩道:子环不必担心,父皇昨日宣我进宫,便是为着问询此事,他已都知道了。
  尽管三殿下这么说,贺小侯爷却还是忍不住为了他竟敢不和君父知会,便干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而震惊。
  诚然,如今夺嫡之争,已隐隐能看出风向,太子虽落魄了,杨问秉其人却还掌着承河大营数万兵马,天都不知道他究竟会选择舍了裴昭元,良禽择木而栖,还是为了旧主豁出命去拼死一搏
  但只要有这个可能性,他对三殿下来说,便是一个最大的威胁,且经了年节这一番风雨的汴京城和帝后、众臣工,确实也再经不起一场几万大军的叛乱了。
  这个关头,无论寻个什么由头,先发制人,把杨问秉、把他身边那些个得用的部将全部一网打尽,的确是最好、也是最能规避风险的选择。
  可可三殿下,他如何如何能有这般魄力?这事若是不曾提前与皇帝知会清楚,他便有这么大的动作,以老皇帝的疑心病还不定要怎么想
  贺顾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皇上本事属意殿下的,杨问秉的事,咱们也不是不能寻个其他温和些的法子解决了,如今这样,我只怕日后陛下会对你生了芥蒂
  毕竟本来三殿下为数不多的筹码中,分量最重的那一个,便是君父的宠爱和信重。
  裴昭珩道:父皇一向多疑多思,事已至今日田地,我与父皇早晚会如此,你不必太过忧心,他不敢拿我如何。
  不敢?
  贺顾怔然,想抬眸去看裴昭珩,却猛地回过神来,察觉他仍然没有松开自己的肩。
  裴昭珩道:子环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贺顾喉咙一紧,低头闷声道:我已回答了。
  裴昭珩摇了摇头,道:你在骗我。
  贺顾一哽,道:我我何曾骗过殿下了?
  也不知是不是贺顾的错觉,他此言一出,裴昭珩捏着他肩膀的手便骤然一紧,耳畔男人的呼吸声也急促和沉重了几分。
  裴昭珩道:你不曾骗过我?
  贺顾正要答话,却又听裴昭珩道:子环不是回京以后,才知杨问秉私投大哥吗?
  刑部审结叛乱的五司禁军,那日你攻破宣华门,对守将自称是杨问秉麾下援军,以此诈他开城门,可有此事?
  贺顾一呆,实在没想到这事竟也被殿下知晓了,攻破宣华门时事态紧急,他自然是没有想到过此事做得露了端倪,眼下当着面被三殿下质问,压根不晓得如何解释,只支支吾吾道:呃这这不过是是凑巧罢了?
  裴昭珩低声道:凑巧?
  贺顾咽了口唾沫,没答话。
  裴昭珩道:我倒想起一事,此事若是凑巧,那当初西山弓马大会,子环为何识得我身上的那块玉?
  他这么一问,贺顾心里的那个猜测,倒印证了五分,但尽管如此,贺小侯爷却也是万万不敢去核实的
  他实在很心虚。
  我我早不记得什么玉不玉的了,再说,玉饰无非也就那几个模样,见过一样的,眼熟些不是也很正常,许是殿下
  他还要躲避,不肯承认,裴昭珩见了他这副模样,心中倒逐渐完全肯定了贺顾还存留着前世的记忆,不仅如此,前世贺顾死后,却又离奇的已少年形态出现在他身边这事,似乎也有了答案
  那块玉。
  那块子环送给他的玉。
  贺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三殿下越是这样不说话,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他心里却越是慌了,等了半天也没反应,不由得有点乱了阵脚,口不择言道:殿下殿下不也知道杨问秉的事吗,这事既然殿下晓得,我知道也没什么稀奇
  裴昭珩打断了他。
  子环是如何知晓此事,我便也是如何知晓此事。
  贺顾闻言怔住了,半晌抬眸看他,他心中虽然早有了猜测和心理准备,此刻却也震惊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道:你你都知道了?
  又道:不不对,殿下殿下也
  这怎么可能呢?
  三殿下难道也是也是从前世重生而来?
  不对不对,这一世自他重生后,先是对长公主一见钟情,后来又和小舅子结识,一见如故,这些事回想起来,桩桩件件,所接触到的三殿下虽然性情也还沉稳修雅,但却分明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郎,绝非与他一样是个换了皮的开花老树了,他怎么可能也是自前世而来的呢?
  贺顾想及此处,却又猛然惊醒,自他回京以后,或者说更早自他和三殿下从布丹草原上回来以后,他隐隐约约觉察到的那些裴昭珩身上的异状
  那时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眼下把这些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贺顾却一下子回过了神来,他抬眸看着裴昭珩,哑声道:殿下殿下这是都想起来了?
  他这么说,无疑已然相当于承认了,裴昭珩身子僵了僵,心跳却跳动的快如擂鼓,他死死的抓着贺顾的肩,死死的抓着这个他本以为早已丢了,再也寻不回来的人。
  这个人便是前世那在三九寒天里,冒着死放了自己一条生路,却又故作平静的禁军统领;也是那个在他孤身一人、寂寥多年以后,忽然出现在他身边的、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旁人都瞧不见的、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孤魂野鬼,是那个曾经撩动他心弦、和他耳鬓厮磨,却又绝情的、没有一点解释便头也不回决绝离去的少年。
  有人曾经问过他,便是能再逆转时空,重回往昔,可此人早已忘却前尘往事,也不记得任何一分一毫与他的瓜葛,也许便要与他形同陌路一世
  果真值得吗?
  而那时的裴昭珩,却从没有想过什么值不值得,对他而言,只要这个人还鲜活的活在这世上,在他能看见的地方,有血、有肉、有笑、有泪,便已经是自己和老天爷讨来的大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