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 第92节
  上等玉石雕刻的佛像,售价只要两贯钱,百姓皆从众,有邻居买了佛像回家供奉,自己若不供,便好像分不到福泽一样,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便出现了家家供佛,户户燃香的情况。
  更有人听说,皇家同护国寺的法师相约,在乐游苑北的行宫外建起了祈福的钟楼,由道行高深的住持亲自开过光,只要一千布施钱,便可以敲
  钟一下,没有上限。
  据闻城中的几大巨贾,都已经出钱预定了敲钟一百零八下的道场,百姓闻听,越发跃跃欲试。
  他们没那么大财力可以敲一百零八下,但左右几家邻居凑一凑钱敲个八声,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种事都是宁可信其有,接不到大福,能分些余泽,保家宅太平也好啊。
  京中信佛的热浪如火如荼,琅琊王氏却坐不住了。
  王家世代信道,而今坊间佛义广布的声势,俨然有压过五斗米道的趋势,连皇上也延请高僧入宫,为太子讲经布泽,让他们不能不心生警惕。
  连唐氏都能查探出这背后有太子推动,王氏岂能查不出来?一个太子也还罢了,王氏越往深入查,发现唐氏竟然也掺和其中,这便让王丞相有些警惕。
  这位缨娘子不是一向同太子不睦吗,卫觎出征前连太子的肋骨都打断了,她怎么还帮着太子行事?
  联想到前些日子,缨娘子曾被皇上召入宫中,王丞相心绪微沉:不会是宗室许了缨娘子何等好处,要同她一道对付我王家吧?
  皇权与门阀的权力之争,历来是平静水面下的深流暗涌,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尤其在太子如今废身卧榻、北伐不知成败与否的结果牵扯南朝格局、而王氏下一步该怎么走还未定准的情况下。
  事关家族未来,王逍无论如何都不敢大意。思来想去,他决意命五郎先去新蕤园登门拜访,探一探那位行事出人意表的女公子的口风。
  依他作想,有乐游苑中一同游宴的微末情分,中间又有卫十六这层联系,兴许好说话一点。
  不成想,簪缨见王璨之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得知他的来意,态度疏离:“小女子不过是个商人,自然在商言商,有人信佛,佛像卖得好,我们唐氏便卖佛像。正常的交关生意,落在贵氏口里,怎么就变成别有意图了?”
  王五郎看着与第一次见面时气质完全不同的少女,忽然醒悟,他当初只觉此女是个被养在深闺的寻常娇客,是多大的误解。
  他在蕤园待客的茶厅中抚案一笑,索性明人不说暗话:“女公子心有定算,我不相信没人告诉过女郎,佛寺的声望若照这个事态发展下去,会引起什么后果。”
  簪缨语气轻淡:“什么后果。”
  王璨之轻睇着他那双精华内敛的漂亮眸子,拿出清谈的风姿,不紧不慢道:“女公子应当晓得,佛门内允许有荫户,这部分信众为佛寺干活出力,是可以免税赋的,一旦百姓发现这个巧宗,那些交不起税的人家,便会纷纷遁入佛门,逃禅避税,本就不富裕的国库进项就会雪上加霜。这是其一。”
  簪缨似笑非笑地听着,仿佛无动于衷。
  王五郎见状继续道:“其二,佛寺造像,需用大量的铜矿,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用铜的地方只多不少。女公子既言在商言商,便该明白民间一旦缺铜,将会影响到货币的流通。没有铜来铸造足够的五铢钱,不法之徒很可能会用铁币以次充好,如此一来,只会扰乱商行货市。”
  这些话,早有沈阶为她条分缕析过。簪缨垂睫饮完一杯茶,方才慢慢道:“难为王郎君为了劝服我,也沾染了市侩气,一铢一锱地向我晓之以利动之以理。然而佛教盛行最大的损失,王郎君却不曾提及,那便是若佛教一跃成为南朝第一大教,道教见黜,对王家的声望会有影响,然否?”
  “王郎君嘴上说明人不说暗话,却还是不够坦诚啊。”
  王璨之被诘得无语片刻,终于轻叹一声,“成,女公子开条件吧,你要怎样才肯收手。”
  簪缨抬起光采闪熠的眸子,微笑:“好说,请王丞相亲自来与我谈。”
  言下之意,他王五郎不够资格。
  在王璨之难能一见的惊愕表情里,
  少女轻飘飘撂下逐客令,“现下王郎君可以回府禀告丞相了。”
  第72章
  与丞相王逍的会面, 簪缨定在了金屑茶坊三楼,明面上只带着沈阶一人。
  这让檀顺大感委屈,簪缨出门前只得哄他说, 最有用的底牌自然要留在后面, 这才让那耳根很软的少年哼唧两声,勉勉强强接受了。
  该说王逍不愧是身为与皇权并驾齐驱的丞相司徒, 心胸宽广非凡人,即使面对小辈不那么礼貌的邀约, 也准时赴会。
  不过兴许终究意难平,上得茶坊, 见面后王逍的第一句话便是:“女公子可知,纵使令先尊或唐夫人在世时,也不敢对老夫如此招之即来。”
  稳跽席上的簪缨身子都没起, 迎上王丞相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向对座比手一笑, 带着江南口音的吴语软侬无害:“但府君不还是来了吗?”
  王逍深深注视这年轻女娘一眼,带着几分威压与审视。
  簪缨神态如常。
  下一刻,王逍便施施然撩袍落座, 理好大袖, 呷上一口此店的招牌金屑茶,泰然道:“胆子大, 口气也不小的后生,老夫一生见过无数,卖唐氏一个面子也无不可。之前是老夫心思急切了, 其实仔细想一想, 女公子要行的事, 也不过是‘将欲取之, 必先予之’八字而已。”
  这才是真正的和明白人说话。
  簪缨微微笑了,并不否认,“太子倒行逆施,弄出这场佛事,打定主意要与王氏分道扬镳。小女子的意思,这个人不用王氏出手,王氏只需做好后手准备,宫里其余两位皇子,丞相想扶植谁,随意,只是莫要举棋不定,避免届时青黄不接,被人趁机生乱。”
  王逍的眼皮深深向下一压,“女公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簪缨方才那番话,的确直白而大逆不道,但她半点也不担心王逍会告发她。
  少女抬起光芒幽深的眼眸,“丞相放心,隔墙无耳。我年轻不会说话,万请包涵。
  “只是北边在打仗,我见不得京城出乱子,所以事先给丞相提个醒,仅此而已。”
  茶室静得离奇。
  自簪缨说完这句话后,直到王逍起身离去,两人再未交谈一句。
  簪缨在威严深重的老府君离开以后,在茶室中对着窗子发了会呆。
  她心里清楚,王逍今日之所以折节下顾,不是因为他给唐氏脸面,而是他忌惮唐氏下一步的动作。
  这件事也是簪缨近期才想明白的,唐氏,很像一个野路子的世家,没有固定的门阀,也不见于名册,却有足以碾压任何一门世家的雄势,偏偏,还不需遵循那些士族间心照不宣的畦畛规矩。
  按常理行事,王氏自然是不惧的。可一旦蹦出个可能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就如多年前的卫十六不计成本攀咬世家一样,王氏有前车之鉴,自然会无比警惕。
  簪缨而今就是那个让他们猜不透的野路子。
  哪怕王丞相想得明白,她是故意助太子逆风迎炬,但不亲自前来确认一遭,依旧于心难安。
  其实在簪缨看来,王氏都不用亲自出手对付太子,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只要选定下一位新主,便可将王氏的荣耀继续绵延下去,简直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她脑海中闪过二皇子李星烺与年仅六岁的四皇子李月澄的脸。
  王氏最终会选择谁,簪缨没心思掺和。
  她不想参与世家之间蜗角争锋的游戏,只想完成自己重生以来一直想做的那件事。
  既已见过王逍,把意思带到了,簪缨便回到府中。
  才到家里,杜掌柜便捧来几份状纸请她过目。
  簪缨接过一看,竟是法觉寺收留江洋大盗的罪证。
  原是唐氏近日一边助长佛教风靡,一边又暗中调查京中各大寺庙的短处。
  底下人发觉法
  觉寺内僧人有异,便找到给寺中供给新鲜菜蔬的田主,出钱替换了每日送菜之人,通过与寺内的小沙弥交谈打探,方得知,数年前有搜捕令上的江洋水寇为逃避追捕,便奉金铤入寺,发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法觉寺的住持收了钱,为盗贼点下戒疤。
  从此盗贼改头换面,非但不必躲躲藏藏,反而成为一位体面的僧人。
  “逃禅竟还有这么个逃法。”簪缨看后冷笑不已,“听说佛门第一戒,便是不杀生,第二戒,便是不偷盗。若每个杀了人的罪犯说一句放下屠刀便可成佛,那所谓西方极乐净土,只怕也要人满为患了。”
  就不知被市井中讲法僧人煽动的百姓们,若得知此事,还敢不敢进庙拜佛?
  王逍说得不错,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李景焕要借助佛教之力,簪缨若在一开始便出手弹压,只怕风声如草,春风吹又生,她花了大力气还吃力不讨好。
  不如先让建康的百姓们对佛学产生好奇,再到追随,再到深信不疑——这时候,忽然再得知寺庙内的猫腻,那种背叛的愤怒感才会格外强烈,太子受到的反噬也会越重。
  这便是簪缨此前打的盘算。
  不止是庙里有问题,另一边,城郊几座尼姑庵也被唐氏查出了腌臜事,有豪门贵胄嫌在府中蓄妓不够刺激,竟与庵中的年轻尼姑私有来往。
  这里头既有那假姑子生性淫乱,做暗门子生意的,也有贫苦人家过活不下去,经人指点,忍痛卖女儿进去,剃了发穿上素纱袍,供那些品味特殊的富家子弟把玩。
  若说簪缨看过关于江洋大盗的状录,还觉得荒唐可笑,得知此事后,已是愤怒莫当。
  她咬了咬银牙,当即命杜掌柜将证据都整理出来。第二日,便请了顾御史的夫人方氏来,取出这些罪状,请她转交给顾元礼。
  方氏出身岭南大户,自小拜的是天妃妈祖,以祈求出海渔舟顺风顺水,平安返航。对于京中近日的乌烟瘴气,她早就不耐烦得很。
  方氏接过那一叠纸翻看了几页,面色由转粉而青,气得咻咻大骂。
  继而,她又用一种幽怨似嗔的眼神看向簪缨,“怪不得我夫君说,不让我跟你玩儿了。”
  这小娘子外表看着乖巧静和,怎么净闷声办大事呢。
  簪缨微笑地轻挽方氏胳膊,“那不成,姊姊若不理我了,我去哪里看斗鸭呢,还怎么吃得上新鲜的荔枝?”
  说笑归说笑,簪缨正色轻道:“顾御史应当不愿错过这个。”
  和上次一样,她不会逼着顾御史为己所用,只是把选择送到他面前而已。
  顾元礼收到妻子带回的寺庵罪证,沉默良久,当夜伏案整理卷宗一夜未睡。
  次日大朝会上,他果然站出来弹劾佛门藏污纳垢,立身不端。
  唐氏整理的状纸已是证据累累,兼有人证、口供,加上顾元礼多年御史生涯誊卷措辞的能力,在朝堂上一经说出,便引起轩然大波。
  皇帝是第一次听闻此事,当即发怒,命有司彻查。
  要知道此日还有一位从天竺求经回朝的高僧释无住,被太子延请至东宫讲经。前朝的动静传进东宫,李景焕恹恹躺在榻上,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连连道:“怎会如此……”
  他原本想利用佛法,扭转父皇执着于服用道家丹药的行为,却没想到那顾元礼仿佛专与他作对似的,上一回跳出来弹劾崔氏一党,这一回又盯上寺庙的麻烦。
  “查,去查!”李景焕一动怒,还未完全痊愈的胸骨便传来磋磨之痛,这一痛,便让他记起卫觎施加在身的耻辱,越发咬牙道,“查顾元礼背后是何人指使的!”
  “殿下千万息怒。”李荐忙不迭上前周全着,“您保重贵体要紧,躺好莫动,还没到两个月
  呢……”
  “放肆!”
  这话不说还好,李景焕一听更为激怒,“卫觎让孤躺两个月,孤便要乖乖听话不成!他放言弑杀太子,也得有命从边关回来!”
  李景焕说着,痛苦地捂住胸口咳了两声,却偏要勉力支肘撑起身子,赌这一口志气。
  相比他的激动,那位法名为释无住的白眉和尚反而平静,合掌道了一声佛谒,澹然垂目道:
  “沙门本净土,京中寺庙红尘缭绕,良莠不齐久矣,是该整治一番,这也无甚不好。”
  和尚说罢,又劝说太子几句戒戾气,静保养的话,便欲出宫去。
  李景焕却挽留住大师,面色有些狰狞,吃力低喘着问:“高僧,您当年说过卫觎天不假年,是如此吗?一定会如此吗?”
  原来这名和尚,便是当年为卫崔嵬看过面相,断言他命中会有十六个儿子的僧人。
  近三十年过去,白须白眉的释无住轻道一声阿弥陀佛,平静微笑道:“卫大家本是多子多孙的福相,可惜不听老衲劝告,一味逆天行事。他膝下仅有大司马一子,一人抵十六人的命格,如何承受,不死,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