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9)
  他不欲与人族修士起争斗,先退一步,闪到门口,打算撤退。他跳出房门之后,一张脸全然出现在夜空下,那个人看到他的脸后,身形一顿,旋即手下杀意更猛,紧迫追来。
  谢留尘摆脱不得,心中十分苦恼。二人一路打出房门,径直来到那波光粼粼的湖边。
  那名天衍宗的疯子仍旧躺在湖边地上。见谢留尘二人打至身边,竟也是不躲不闪,只顾自己发狂大笑。
  谢留尘从他身边冲过,匆忙之中喊了一声:快走!同时绕过湖面,将黑衣人引开后院。
  那疯子被他喊了一声,居然好似听懂一般,停下自言自语,歪着头,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等黑衣人冲到身旁时,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那名黑衣人。
  黑衣人变了调的声音自黑袍下传来:放开!
  这道声音虽嘶哑难听,但谢留尘仍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十分耳熟,当下更加确信了这人是自己认识的。念及至此,又飞了几步,已经快要飞到假山丛的位置。
  黑衣人死命踢那疯子,又以魔气疯狂击打那疯子的背脊,疯子没有神智,被打伤了也不懂得放手,只是癫笑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黑衣人黑袍簌簌一动,猛然伸出一手,五指如爪死死按住那疯子的天灵盖。
  谢留尘这时已退到假山范围,回身望见此等场景,大喊了一声:不要杀他!又对那疯子吼道:快走啊!不要命了?!
  那疯子又突然间听不懂了,只是死死抱住那黑袍人,哈哈大笑。双脚更是紧紧夹住那黑衣人的双足,令他举步难行。
  见这个疯子自找死路,谢留尘无奈至极,只好又折返回来,挥剑斩向黑衣人的身后。
  黑衣人松开手,转身躲开一剑,与他再度打了起来。
  那疯子得了解脱,呆呆然望着打得全然忘我的谢留尘二人,哈哈一笑,又如往日一般,扑腾一声,跳下湖面。
  他这个跳湖举动可惊动了那黑衣人,那道黑影一滞,黑袍下的身躯似乎往湖边望了一眼,随后格去谢留尘的一式剑招,竟不知为何,莫名抓住他的一手,便要将他带入湖中。
  谢留尘死命挣扎,那人却似有一股执念一般,一心要将他拖进湖水中。谢留尘被这种无赖一般的缠法搞得毫无挣脱机会,扑腾水声再起,双方齐齐跌落湖水之中。
  谢留尘在那黑衣人将自己拖入湖水后,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便一个使劲,用力踢开了那名黑衣人,径直游上湖面。在将要破出水面之时,又被在湖里的黑衣人抓住一脚,狠狠地拉了下去。
  谢留尘无比苦恼,在水中飘来荡去,苦思解脱之法。眼下最好的脱身之计便是杀了黑衣人,离开湖中,去与崔明若回合,但他又觉得黑衣人是人族修士,实在不好对他下手。
  如此犹豫不决间,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循着当日记忆,往那个巨大蚌壳游去。黑衣人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二人在又黑又重的湖中缠斗已久,却不知为何全然不见那个天衍宗的疯子。谢留尘无暇他顾,一路深入水面,来到水压深重之处,触摸到那个熟悉的坚实壁垒,将其掰开,一个闪身,躲进了那个蚌壳中。
  可惜水下用力受制,他尚来不及将蚌壳阖上,那名黑衣人已经来到外面,以极其敏捷的身法,一同钻了进来。
  他一进来,脚根尚未站稳,又开始对谢留尘狠下杀招,好在魔气在水中也受了限,无法遵从主人的意志自由发散。
  谢留尘左躲右闪,双足深深陷入细密的泥沙中。他卸下一道悠悠荡荡的魔气,微微喘息,大为恼火: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直针对我?
  那黑衣人不答不应,杀招凛冽而至,谢留尘几度退后,万般不肯下杀手。他当然可以如杀了半蚩一般,召出体内力量杀了眼前人,然而这么一来,他又有了杀害人族修士的罪名。虽说修士之间互相杀害不同于对凡人下手,是不会触犯天谴的,但是按照秋水门定下的四陆门规,他也要受罚一次。若教商师兄知道,他肯定又要为自己承担罪名了。谢留尘不愿意再让商离行为难,于是一忍再忍,始终不肯出手。
  他开始循循善诱:你是人族修士?为何来到北陆?你知道秋水门吧?秋水门的商门主有权缉拿杀害无辜人族的修士,你这样针对于我,秋水门肯定要拿你问罪。
  谁知他不提商离行还好,一提这个名字,那个黑衣人下手反倒更加猛烈,因魔气无法受他随心所欲的指挥,他便自怀中抽出一剑,对上谢留尘的修明剑。
  谢留尘暗暗印证自己先前想法:果然是剑修!
  既然双方都是剑修,又同时有剑在身,谢留尘便也不再犹豫,在蚌壳中与这人比起剑来。
  过了几个回合之后,谢留尘趁其不备,一剑挑落,直直刺向黑衣人前胸。
  那黑衣人突然僵住一般,不躲不闪,让那柄剑正刺中了他的前胸,谢留尘一个惊诧,刚想抽剑,那黑衣人却像失了魂一般,伸手死死抓住修明剑剑锋,往自己胸口扎去,眨眼之间,修明剑毫不停留地贯穿了他的身躯。
  谢留尘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
  那黑衣人前胸黑袍被割出一个大大的口子,衣襟散乱,从中飘飘荡荡,飞出了两张雪白的信笺。
  谢留尘目光追随那两张纸,待看清上面字迹,目光忽地一颤。
  那两张信笺飘在空中,晃晃悠悠,如迟迟不肯咽气的临终老者一般不甘落下,飘荡间,隐约可见几行极其端丽、又极其相似的字迹:
  风归云凤临川
  商师兄陪你喜欢你
  竟然是,商离行,还有他的字迹。
  无比熟悉的字迹,无比熟悉的话语,一字一行,都在告诉他,那是自己昔日仿照商离行的字迹,一笔一笔,亲自写下的情书。
  他写给商师兄的信,还有商师兄写给风归云的信,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呢?
  谢留尘无由来的一慌,猝然之间,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在心头升起。
  随着两张信笺翩然落下,那个黑衣人的身躯也重重倒地。
  谢留尘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揭开那黑衣人面上的黑布。
  陡然见到那熟悉的五官,他全身抖动如筛,呼吸骤止。
  随后,他不可自抑地啊了一声,紧紧捂着自己的嘴,跌倒在地。
  那张隐在黑袍下的脸,遍布深浅不一的细白痕迹,赫然正是那与他相看两相厌的祁欢。
  第一百零九章
  祁欢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这么死了。他甚至来不及开口,说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说为什么要主动死在谢留尘手上。
  谢留尘坐倒在地,睁大眼望着已无任何生命气息的祁欢,直至那疯子撞开蚌壳外壳,游了进来,又一头撞进淤泥,搅动海水轰隆作响,他才自一片可怖的意识中清醒过来。
  他开始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件事实,那就是,他杀了祁欢,他没脸见商师兄了。
  他慢吞吞爬到祁欢尸身旁边,伸手探其鼻息,想再次确认祁欢是否还有一丝生机。然而,老天终究残忍地没给祁欢机会,也没给他机会。
  祁欢确确实实是已经死了。
  一想到商师兄可能得知自己杀了他的结拜义弟,他颤了一颤,无法自抑地自说自话:我该怎么解释?商师兄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恨死我?会不会以后再也不肯跟我在一起了?
  他收回插在祁欢胸口的修明剑,痴了一般将剑身紧紧搂在怀中,又突然想道:不行,历经这么多苦难,好不容易才跟商师兄在一起,怎么可以让其他人破坏?
  他眼眶睁红,目瞪瞪望着地上的尸体,突然扒拉起地上的淤泥,一坨一坨地堆在祁欢身上,愤愤道:你死就死了,别怪我!谁叫你自己不想活了?!商师兄本来就是我的,以后也会是我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毁尸灭迹,然后重新出湖与崔明若会合,再渡海回到南岭,回到商师兄身边,当做湖底的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刚刚掩了只有半条臂膀,他又像被定住一般,不动了。
  他慌张想道:怎么可以当没事发生呢?我确实杀了祁欢
  他能瞒商师兄多久?能瞒一辈子吗?
  若能瞒一辈子,那也是好的,就怕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自欺欺人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他忍不住就想大笑一场。应该怪谁呢?不,谁都不能怪,谁都没有错,是老天爷在捉弄他,在惩罚他。
  他擦干了手,跌跌撞撞地将地上两张信笺拾起,爱不舍手地在抚摸上面的字迹,在怀念,又像是在做告别的仪式。
  那是他模仿商离行的字迹,亲笔写下的情写时那般喜悦甜蜜的心情依稀仍在,而今,已经没有机会给那个人看了。
  祁欢好会报复,将自己写给商师兄的信拿走,不给商师兄看到这封信的机会,这样,哪怕自己被害死了,商师兄也会误以为是自己不愿回秋水门。
  祁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商师兄的信是他偷的,散修名册也是他偷的,他背叛了人族。之前在浮梦楼里遇到他的时候,他是在找崔明若,确定卧底身份。
  那么,他为什么要一直把自己跟商师兄的信放在身上呢?
  谢留尘已经可以预想到,依照祁欢的性子,定然是将信笺时时刻刻放在身上,在自己将要死去的前一刻,将信笺狠狠地甩到自己脸上,一脸恶毒地说,你看,你没机会了,大哥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待想通此处,又是一阵酸涩苦笑。
  现在死的不是他,而是祁欢,可是,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回不去了。
  疯子发了癫一般,落到蚌壳里面,很快发现上次谢留尘挖开的那片淤泥,径自跳了下去,在下面一阵发狂地哇哇大叫,而后竟开始以头撞击那薄薄的外壳。蚌壳质地薄软,破开一大洞口,小小的泉眼陡然增大,酸咸的海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倒灌进来。
  谢留尘刚把信笺收回怀中,便是一阵剧烈摇晃,蚌壳彻底破碎,海水铺天盖地灌入,将蚌壳残片、壳中的淤泥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眼睁睁地看着海水漫过自己身躯,又将自己带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中。
  海水冲力强劲,有如尖针刺体,几可割裂身躯体表。受到熟悉的湍急海水压下,耳轰如鸣,眼皮沉重,在被带入到幽深无边的海水中时,甚至还有余力在想:原来方才祁欢一心要将我拖入湖水是报复我当日诱骗他跳下幽瞳洞之事他早认出了我
  疯子的一个小小举动,掀起了一场势不可挡的海浪狂潮。万顷海水倒灌入湖,水面升高,转眼淹没整座浮梦楼。北陆警鸣四起,数万魔兵出动,巡查源头。到了夜半时分,万里海底之中,又起魔龙嘶吼之声,震荡整片北陆。
  浮梦楼与苍茫大海之间的边海屏障被打破,海水咆哮翻滚,引动海底暗流涌动,轰鸣如雷,沉渊海底千年的魔龙被惊醒,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长吼。
  同时,魔宫宫壁上雕刻的魔龙雕像一并受到召唤,在黑沉沉的魔气中发出微弱青光,与之遥遥感应。
  这样微不可察的感应,传至无边愁海,也唤醒了一个孤独了二百九十年的灵魂。
  等崔明若解决好北陆一切、重新赶到浮梦楼的时候,此地已成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她换上一身轻便常服,在水泽上空来回盘旋,低声叫了许久,始终不见谢留尘的身影。
  怎么回事?谢师弟到底去了哪里?
  她与谢留尘虽只见过两次面,但欣赏于彼此的为人秉性,又有在北陆同闯患难的一份情谊,更为亲近。在她看来,谢留尘不像是会抛下自己离开的人。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
  她翩然落至一块浮木上,蹙眉望着幽深漆黑的海水,同时暗自思忖:如今左右护法已死,魔族族内人心惶惶,是逃回南岭最好的时机。过了今夜,魔族戒备再度加严,到时再想走就更难了。
  等到了四更时分,仍是不见谢留尘出现。她终于不得不放弃在此等待的想法:我先自己回南岭吧,回去再打探他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