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心人_114
  纽金特不是第一次偷偷走进国王的寝宫。在他看来,索尔国王年纪尚轻,又有“恶童王子”的称谓,登基前更是劣迹斑斑,无恶不作。他亲眼看过国王参与的混斗,与大部分人的感触相似,年轻国王对规则的肆意破坏令他感到震撼和不悦。他很难相信这样一位古怪凶暴的国王会是治理国家的明君,即使王冠告诉所有人,红发的莱蒙·索尔就是板上钉钉的王室后裔。
  此时他又一次走入寝宫,一眼便看到坐在床边的人影,眼底不由燃起怒火。黑色的斗篷,瘦削的脊背,这个他曾警告威胁过的亡灵,不但没有畏惧之心,反倒将国王迷得神魂颠倒,把年轻的君主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在图书室那种庄肃之所随性苟合。
  索尔国王如今成了这副样子,与亡灵绝对脱不了干系。
  “我提醒过你,远离兀鹫城,远离国王陛下。”怀着对眼前亡灵的恨意,纽金特站在寝宫内,咬牙切齿地说,“你却依旧不知悔改,可恶的亡灵。”
  床边的人影怔愣片刻,兜帽下的头颅扭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个人影道,“阁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有做任何有损我的主人,以及万疆帝国的事。您执意说我是邪恶的亡灵,可否举出例子来呢?”
  “呵,你现在安分守己,可不代表没有隐患。祸根如果埋下,一旦爆发便为时已晚,再无回旋的余地。”纽金特恨恨道,“我亲眼见识过亡灵屠杀人类的场面。巨镰是你们的武器,根据自身力量的强弱,武器也能变化出各种形状。人类在你们眼里不堪一击,你们用镰刀随手一挥,成片的人命就如秧苗被割断,更别提你们还有不死之身——”
  黑衣的亡灵道,“您不是说亡灵可以被杀死么?”
  纽金特恶声道,“抱歉,我并没有机会尝试一番。”
  亡灵叹气道,“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也消除不了您对亡灵的偏见了。但国王陛下是我的主人,我不想离他而去。因此我想到一个折中的方案,您看这样如何呢……”
  ****
  亡灵随纽金特走进了审讯牢。一路上对方并未耍阴谋诡计,和先前一样,沉默寡言、诚挚恳切,让纽金特心底滋生了一丝愤恨和茫然。这个亡灵或许真的异乎寻常。毕竟只要对方想反抗,他完全可以眨眼间杀了自己,并对国王编一个虚情假意的说辞。
  但亡灵没有这么做,相反,他在辩解,而不是暴力压制。鹰钩鼻的司法大臣低头思忖,第一次对古籍权威的记录产生怀疑。亡灵并不害怕他,也并非在心虚。以这个邪恶异族的一贯作风,这个亡灵心平气和,着实难得一见。
  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纽金特都找不到对方容忍自己再三审讯的理由。难道自己是错的?难道这个亡灵并非邪恶的化身?——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又被他打消。谁敢对未来的事妄作揣测呢,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强大到令人生畏的不确定因素……
  纽金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疲惫感涌遍全身,那一丝迷茫的裂隙正将他坚守的信念慢慢摧垮。主人与亡灵的牵绊远远胜于国王与大臣,凭国王对这个亡灵的迷恋程度,以及国王对自己的偏见和旧怨,身为一个不讨喜的司法大臣,他这么步步紧逼又有什么好处呢?
  只是那个血腥悲惨的噩梦总在自己脑海中盘桓,嗜血亡灵的巨镰犹如劈裂苍穹的惨白天光。他纵容亡灵在兀鹫城大摇大摆地游荡,便是对不起曾经的万疆帝国,更对不起悬挂于长城上的无辜尸骨。
  司法大臣思绪万千,脚步沉缓地走进了审讯牢。亡灵头戴兜帽,低眉顺目地站在他面前,竟令他一时语塞。“这就是最后一次吧”,心底一个声音这样说道。假若自己无法摆脱迷惘,那就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
  终于在混乱的思绪中抓到了线头,纽金特将涂有黏胶的镣铐扣在亡灵手腕上。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他这般想着,正要按部就班地施行亡灵所说的“办法”,却猛地听到了一个冷酷讥诮的声音——
  “胆大妄为的混账东西,竟敢铐你的国王。”
  这个声音如一记闷雷响在耳边,纽金特双手一颤,持着的热蜡骤然滚落。他惊异地抬起头,冷不丁与国王冷冰冰的眼眸对视。对方头戴苦茶色的假发,面容装扮成那个亡灵的模样,声音举止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一直闭着眼睛,他竟然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陛、陛下……”
  纽金特浑身紧绷,不由后退了几步。年轻的国王盯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冷笑一声,大喊,“来人!给我解开镣铐,顺便把这个狗胆包天的混账给我关起来!日后我要亲自审讯,看这个贼人到底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
  ****
  菲琳一连几日都不在家。
  我裹紧斗篷,呼出一口幽凉的白气,瞧了一眼紧闭的木门,还有那把蒙尘的铁锁。我溜进她的小屋,绕着和三天前相同的陈设,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院子里的老母鸡带着它的孩子饿得满地啄食,我搓了把小米扔在地上,它们便欣喜若狂地扑着翅膀咯咯尖叫。
  我坐在门边,迎着天边明晃晃的太阳,稍加思索,还是将兜帽放下,舒服地感受着温暖的日光。
  最近我感到身体发生了变化。自从莱蒙将戒指戴到我的手指上,似乎有一份神奇而美妙的力量在我体内滋生。我们几乎天天能见到面,但我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亡灵本该跟在他主人身边,但亡灵是旧国的禁忌,想与莱蒙形影不离无疑是我的奢望。
  我抬起手,痴痴凝注着那枚光滑圆润的金戒,看它一被轻轻转动就会划出粲然的光晕。我摩挲着它,似乎从坚硬的黄金圆环上,感受到了莱蒙手指的触感和温度。我将双手搁在自己面颊上,深深呼吸,从与人类无异的柔软皮肤的表面,隐约升起了一丝暖意。
  “莱蒙……”我轻声念着他的名字,感到那丝隐晦柔和的温度在我冰冷的体内涌动,就像一块剥开硬壳的软嫩果肉。亡灵的身体不该有任何温度——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我看过的小说都告诉我,亡灵的身体可以恢复温暖,只要爱情在心底生根发芽。
  这份微弱的温度理应是虚构出的故事桥段,也是我的幻想,但我情愿相信这是事实,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份珍贵的奇迹。我爱莱蒙,我爱他,我希望能把这份爱传递给他。假如用温暖关切的双臂拥抱住他能够告诉他,假如用灼热滚烫的胸膛贴近他能够告诉他。假如这具冰冷的身体重新拥有热情和生机,是不是就可以说明,世界已在我这副死气沉沉的躯壳上投下了生命的倒影?
  我胡思乱想着,看天边飘荡的白云逐渐遮住淡金色的太阳,干冷的空气再度从冻土的缝隙里溢出。菲琳一连三日都不在,屋内也不曾留下说明去向的纸条,大概她没想到会有人牵挂杳无音信的她吧。
  想到她那晚最后看向我的黯淡目光,还有嘴角那抹强挤出的笑意,我便觉得心酸又难过。我起身出门,站在门边一棵随风摇摆的枯草旁发愣,正考虑要不要再去叨扰芭芭拉,忽听见街道的另一端传来嘈杂的喊声,以及人们在大地上焦躁的踩踏声!
  男人扯着嗓门喊道,“快点,迟暮帝国的物资车又要来啦!”
  年纪稍长的老人们气喘吁吁地说,“不是已经停了两个月吗?我还以为我们国王一出兵,艾略特会撤回对我们的补给哩!”
  吵闹声里还夹杂着妇人们的啜泣,“这可太好了,我们终于又能有东西吃了。税官抢走了我们的口粮,弑君者却能让我们填饱肚子……”
  我一言不发,隐在队伍里,跟着呼啸急切的人潮涌向城门。冬霆军的士兵们已披上了崭新的铠甲,腰系佩剑,浑身上下仿佛发着光。民众挤在城门,喊叫着让守城的士兵们打开门,孩子们的哭泣声和男人们的怒骂声此起彼伏。
  就在几分钟后,士兵慢吞吞地拉开城门。下城区就如一只烧焦的蜂窝,人民如黄蜂般嗡嗡叫着跑出城,三三两两挤作一团,焦急而期待地伸长脖子,观望不远处的连绵雪线。
  嗒嗒,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