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他是个计算机巫师,是个能在虚拟空间中自由来去的黑客,能力在这个领域里恐怕仅次于一人,那就是在此次案例中的一个女人。光是看到他十指在键盘上轻快弹跳,就是一大享受。他在较具体的世界里有多笨重迟钝,在网络世界里就有多轻快灵巧。这时楼上有个邻居在重重踩踏地板,可能是杨森先生,他便在此轰然声中回复刚收到的信息:
  黄蜂,你这个要命的天才。应该给你立个雕像才对!
  写完后他往椅背上一靠,露出愉快的笑容,一面回想这一连串的事件,多享受一下胜利的滋味,然后才开始追问黄蜂每一个细节,并确保她把所有痕迹都清除干净了。不能让任何人追踪到他们,一个都不行!
  他们不是第一次恶搞强权组织,但这次又更上一层楼,黑客共和国(她所属的一个只收特定成员的团体)里其实有许多人都反对这个主意,尤其是黄蜂本人。只要有必要,黄蜂可以和任何你说得出名号的机关或个人较量,但她不喜欢为斗而斗。
  她不喜欢那种幼稚无聊的黑客行为。她不会单纯为了炫技而侵入超级计算机。黄蜂想要的是一个清楚的目标,而且她一定会分析所有可能的后果。不管要满足何种短期需求,她都会权衡长期的风险,如此看来,黑入美国国安局不能说是合理的做法。然而她还是被说服了,至于为什么,谁也不大清楚。
  也许她觉得无聊,想制造一些纷乱,以免闷死。不然就是她已经和美国国安局起冲突,因此说到底入侵行动也不过就是她在报私仇,共和国里有人这么说。但也有些人连这点都质疑,认为她是想找信息,说她自从父亲亚历山大·札拉千科在哥德堡的索格恩斯卡医院遭谋杀后,便一直在搜索什么。
  但是谁也不确定。黄蜂向来有很多秘密,其实她的动机是什么并不重要,又或者他们试着这么说服自己。假如她准备帮忙,那么就应该心存感激,干脆地接受,不用去担心她一开始意兴阑珊或是几乎毫无反应的事实。至少她已经不再闹别扭,不管是谁似乎都不能再奢望更多。
  他们比大多数人都清楚,最近几年美国国安局已毫无节制地越界。如今该组织不再局限于窃听恐怖分子与可能发生的国安危机,或只是外国元首与其他重量级人物,而是无所不听,或者可以说几乎无所不听。网络上数百万、数十亿、数兆的通讯与活动都受到监视与记录,随着一天天过去,美国国安局愈来愈得寸进尺,愈来愈深入窥探每个人的私生活,摇身变成一只无边无际、随时监视的邪恶之眼。
  的确,在黑客共和国,谁也不能自诩拥有更高道德。他们每一个人都曾设法进入一部分与自己无关的数位版图。那可以说是游戏规则。黑客,不论好坏,就是个跨越界线的人,就是要通过这样的作业打破规则,扩展自己的知识领域,不一定在乎公私之间的分际。
  不过他们并非没有道德规范,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也亲身体会过权力如何令人腐化,尤其是不受控制的权力。如今最恶劣、最寡廉鲜耻的黑客,竟已不再是单打独斗的反叛者或罪犯,而是想要控制人民、如巨兽般的国家机器,想到这点,所有人都闷闷不乐。于是瘟疫、三一、巴布狗、飞力帕、萨德、阿猫与所有黑客共和国成员决定反击,侵入美国国安局计算机,想办法和他们一较高下。
  这任务可不简单,有点像是从诺克斯堡[13]金库偷取黄金,而像他们这样高傲的笨蛋,是不会以侵入系统自满的。他们还想取得超级使用者权限,也就是linux语言中的“root”,为此他们必须找到系统中未知的漏洞,进行所谓的零时差攻击[14]——首先攻击国安局的服务器平台,接着再进入组织的内部网络nsanet,该机关的通讯监控便是从这里遍及全世界。
  这回照常先来一点社交工程。他们必须取得系统管理员和资料分析师的名字,美国国安局内部网络的复杂密码就掌握在他们手上。要是刚好有哪个粗心大意的蠢蛋在安全防护的例行公事上有所疏忽,那也无妨。事实上,通过他们自己的联系便找出了四五个名字,其中一人叫理查·傅勒。
  傅勒是美国国安局负责监督内部网络的信息系统紧急应变小组的一员,时时都在留意各种外泄与渗入。傅勒的资历相当不错,哈佛法学院毕业、共和党员,曾打过四分卫,如果他的履历可信,那么他就是个梦幻般的爱国人士。但巴布狗通过他一位昔日恋人发现他是个躁郁症患者,可能还有可卡因毒瘾。
  他一兴奋起来,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例如打开档案和资料夹之前没有先放进所谓的“沙盒”[15]里面,这是必要的安全守则。另外他虽然有点狗腿却非常英俊,有人——八成就是巴布狗自己——想到一个主意,说应该让黄蜂到他巴尔的摩的家乡和他上床,给他使个美人计。
  黄蜂叫他们去死。
  下一个主意也被她否决了。他们想要编写一个资料夹,内含看似炸弹的信息,具体地说是关于米德堡总部的渗入与外泄。然后由瘟疫和黄蜂开发出一种具高度独创性进阶的木马病毒恶意程序,植入其中。他们计划在网络上铺线索引诱傅勒注意到这个档案,运气好一点的话,还能让他激动到疏忽了安全防护。这个计划的确不赖,不用冒着可能被追踪到的风险主动侵入,就能进入国安局的计算机系统。
  黄蜂说她不会坐等那个呆瓜傅勒掉进陷阱。她不想仰赖别人犯错,而且常常唱反调、不合作,所以当她忽然想要亲自接手整个行动时,谁也不感诧异。虽然有几个抗议的声音,最后全都屈服了,但她仍不忘下达一连串指令。黄蜂仔细记下他们好不容易取得的系统管理员名称与详细资料,另外有关所谓的指纹辨识,也就是服务器平台与作业系统的对应,她也主动开口要求协助。但在这之后,她便关上与黑客共和国及外界之间的大门,瘟疫给了她一些建议,诸如不要使用自己的代号、化名,也不要在家里操作,应该使用假身份找个偏远的旅馆,以免被美国国安局的猎犬给追踪到,但他并不认为她听得进去。不用说也知道,她什么事都一意孤行,瘟疫能做的就是坐在松德比贝里家中的书桌前,绷紧神经等待着。因此他仍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有件事他倒是很确定:她成就了一个传奇。外头狂风呼啸之际,他推开桌上一些垃圾,身子往前倾在计算机上打起字来:
  说说看有什么感觉?
  空空的。
  这是她的回答。空空的。
  就是这种感觉。莎兰德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合眼了,恐怕吃喝也太少,现在的她头疼、眼睛充血、双手发抖,最想做的就是把所有设备都挥扫到地上。一方面她是满意的,不过几乎不是为了瘟疫或其他黑客共和国成员所猜想的理由。她满意是因为她正在留意监测一个犯罪集团,正好借此得到一些相关的新信息,也找到证据证明一段原本只是令她怀疑的关系。不过她没说出来,却也惊讶其他人竟以为她会为了好玩而黑入计算机系统。
  她不是荷尔蒙冲脑的青少年,不是追求刺激、爱炫耀的白痴。只有在目的非常明确的情况下,她才会作如此大胆的冒险,不过很久以前,侵入计算机对她而言确实不只是工具。在最凄惨的童年时期,这曾经是她的逃避之道,感觉上生活比较不那么受约束。有了计算机的帮助,她可以冲破横阻眼前的障碍,体验片刻的自由。目前的情况恐怕也有那么一点成分在。
  首先她展开追踪,从此每当天刚蒙蒙亮她就会从梦中醒来,而梦到的总是一只拳头不停地、规律地击打着伦达路的床垫。她的敌人躲藏在烟幕后,可能正因如此,莎兰德最近才会格外别扭难相处。就好像从她身上新散发出一种阴沉感。除了身材魁梧、喋喋不休的拳击教练欧宾兹和两三个男女情人之外,她几乎不见任何人。她现在看起来状况比以前更糟,披头散发、目露凶光,尽管有时候会努力尝试一下,聊天的口才仍未见长进。
  她要么实话实说,要么一声不吭,至于菲斯卡街这栋公寓……本身就很精彩。这里大到可以容纳一个有七个小孩的家庭,但自从她拥有这个地方以来,完全没有装潢也没有把它布置得像个家。屋内只有几件看似随意摆置的宜家家具,连个音响都没有,或许是因为她不懂音乐,比起贝多芬的作品,微分方程式能让她看到更多旋律。但她的财富却足以媲美吕底亚末代国王克罗伊斯[16]。她从汉斯—艾瑞克·温纳斯壮那个骗子那里偷来的钱,已经增加到略多于五十亿克朗,所以想买什么都买得起。只不过就某方面来说,财富并未使她的性格产生重大改变,要有的话也许是变得更无所畏惧,而她最近做的一些事情也的确愈来愈极端。
  溜进美国国安局内部网络或许是越线了,但她认为有此必要,而且连续几天不分昼夜地完全投入。如今结束了,她眯起疲倦的双眼凝视着摆成直角的两张工作桌。她的设备包括事先买来的普通计算机和测试用的计算机,里头安装了复制的国安局服务器和作业系统。
  她在测试计算机上跑了自己的模糊测试程序[17],搜寻平台的错误与小漏洞。接下来进行除错、黑箱渗透测试[18]与各种第二阶段测试的攻击。这一切结果组成了她工具包的基础,其中包括她的远端存取木马,所以禁不起一丁点疏失。她正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检查整个系统,这正是她在家里安装一个复制服务器的原因。要是直接在实际平台上动手,国安局的技术人员马上就会察觉。
  如此一来,她便能日复一日心无旁骛地工作,就算偶尔离开计算机,也只是到沙发上眯一下或是把比萨放进微波炉加热。除此之外,她都在不停地工作直到眼睛酸痛,尤其专注于她的“零时差攻击刺探”软件,这个软件不仅能刺探、利用未知的安全漏洞,还能在她实际进入系统后立即更新她的状态,完全令人瞠目结舌。莎兰德写出的程序不只给予她系统的管理权限,也让她几乎能够远距离彻底掌控一个她只是一知半解的内部网络。这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她不只要侵入,还要更深入到内部网络nsanet,这是个封闭独立的宇宙,与一般网络几乎毫无联系。她看起来也许像个在学校里所有科目都不及格的青少年,可一旦给她计算机程序的程序原始码和一个合理的执行环境,她的大脑就马上咔嗒咔嗒运转起来。她所制造的正是一个经过改良的全新恶意程序,一个有了自己生命的进阶木马。
  她找到之前在柏林买的t-mobile预付卡,装进电话,然后用它上网。也许她还应该远赴世界另一个角落,改扮成她的替身伊琳·奈瑟。
  如果美国国安局的资安人员够勤奋,掌握了情况,或许真能一路追查到她在这一区使用的挪威电信基地台。不会查到水落石出,至少以目前的技术不可能,但还是会很接近,这可说是天大的坏消息。然而她认为坐在家里的好处盖过了风险,何况她确实已尽可能采取一切防护措施。她和绝大多数黑客一样使用tor匿名网络[19],借此她的通讯路径便能在千万名用户之间变换隐藏。但她也知道就算tor也不是滴水不漏,美国国安局便使用一个代号为“任性的长颈鹿”的技术破解了该系统,因此她又花更长时间改善自己的个人安全防护,然后才发动攻击。
  她就像刀片削纸般切入平台,但终究还是不能过度自信。事前已经取得系统管理员的名称,现在必须很快地确认他们的位置,在他们的某个档案里植入她的木马病毒,进而在服务器网络与内部网络之间建立一座桥梁,这一切都绝非易事。在这期间,绝不能让警铃或防毒程序鸣响起来。最后她利用一个名叫汤姆·布雷肯里治的人的身份渗透进nsanet,紧接着……她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紧绷起来。在她眼前,在她那双使用过度、数夜未眠的眼前,奇迹发生了。
  她的木马带着她不断往前再往前,进入这个最机密的机密之地,而她非常清楚要往哪里去。此时她正在前往活动目录[20](或是类似结构)去更新自己的状态。在这个热闹非凡的宇宙里,她将从不受欢迎的小访客变成超级使用者,一旦成功后,她会试着将系统大致浏览一遍。这不简单,事实上多少有点像是不可能的任务,再说她的时间也不多。
  她迅速地掌握搜寻系统,找出所有的密码与表达式与参考值等等外人无法理解的内部火星文。她正想放弃时,忽然发现一个标示为“极机密,禁止对外(不可向外国透露)”的文件。文件本身并无特别值得注意之处,但加上索利丰的齐格蒙·艾克华和国安局策略技术保护处的计算机干员之间的两三次通讯连接,就变成一颗炸弹了。她面露微笑,记住每个小细节。接着她又瞥见另一个似乎相关的文件。这份文件经过加密处理,她别无他法只能复制下来,哪怕这么做会触动米德堡的警铃。她恨恨地咒骂一声。
  情况渐渐变得危急,再者她还得继续她的公务——如果能说是公务的话。她信誓旦旦地向瘟疫和其他黑客共和国成员保证过,会让美国国安局颜面扫地,所以她努力地想找出该和谁沟通,该让谁收到她的信息。
  她最后决定的人选是艾德温·尼丹姆,艾德老大。与it安全防护有关的地方一定都会出现他的名字,当她很快地在内部网站找到一些关于他的信息后,也不得不肃然起敬。艾德是个杰出人才,但她打败了他,有一度她还再三考虑要不要让计划曝光。
  她的攻击会造成轩然大波,但这正是她的目的,于是仍决定放手一搏。不知道几点了。既像夜晚也像白天,既像秋天也像春天,只是在意识深处隐隐然感觉到城市上空的暴风雨正逐渐加剧,就好像天气也配合她的突击同步进行。在遥远的马里兰州,艾德开始动手写电子邮件。
  没写多久,一转眼她已经接续他的句子写道:
  你们应该停止所有的非法活动。其实这很简单明了。监视人者,人恒监视之。这里头蕴含着基本的民主逻辑。
  有一刻这些话看起来都很中肯。她细细品尝那辛辣甜美的复仇滋味,之后便拖着艾德老大一路穿梭过系统。他二人在闪烁不定的世界里雀跃舞动、横冲直撞,而那个世界里充满了理应不计任何代价都要隐藏的事物。
  这是个令人悸动的经验,毫无疑问,可是……当她离线,所有的登录档案自动删除后,后遗症就来了。这就像和错的对象产生高潮的后果,几秒钟前看似再有理不过的那些句子,此时愈听愈觉得幼稚,也愈来愈像普通黑客说的废话。她忽然好想把自己灌到忘却一切。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厨房,拿了一瓶杜拉摩威士忌和两三瓶啤酒来润喉,然后坐到计算机前面喝了起来。不是庆祝,已经没有胜利感留存在她体内。有的只是……什么呢?对抗吧。
  她喝了又喝,外面风雨狂啸,恭贺欢呼源源不绝地从黑客共和国涌来。但现在的她丝毫不为所动。她几乎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急急地往桌面上大手横扫,然后无动于衷地看着酒瓶和烟灰缸摔落在地。这时她想起了布隆维斯特。
  肯定是酒精作祟。每当她喝醉时,脑子里总会忽然蹦出布隆维斯特来,就像老情人一样。于是她有些迷迷糊糊地侵入了他的计算机。她仍有捷径能进入他的计算机系统——那里毕竟不是美国国安局——一开始她还嘀咕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她还在乎他什么?他都已经是过去式,只是她曾经碰巧爱上的一个迷人的笨蛋,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还不如就此离开,几个礼拜都不再看其他计算机。不过她还是继续留在他的服务器上,接着一转眼间,她整张脸亮了起来。该死的小侦探布隆维斯特建立了一个名叫“莉丝资料”的档案,而且在里面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法兰斯·鲍德的人工智能?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一部分是因为鲍德。他和她是同一类的计算机痴,热衷于原始码与量子处理器与逻辑的潜力。但她微笑的主要原因还是布隆维斯特竟然和她碰到同一个情况,尽管内心为了要不要直接关机上床睡觉挣扎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回信了:
  鲍德的智慧一点也没有人工成分。最近你自己的又如何?
  还有,布隆维斯特,如果我们创造出一部比我们聪明一点的机器,会怎么样?
  然后她走进其中一间卧室,衣服也没脱倒头就睡。
  第六章 十一月二十日
  尽管满怀诚意想当个全职父亲,尽管在霍恩斯路上的那一刻充满希望与激动,鲍德仍再度陷入那深沉的专注,外人看了可能会误以为他在发怒。此时他头发倒竖、上唇因冒汗闪闪发亮,而且至少已经三天没有洗澡刮胡子。他甚至还咬牙切齿。对他而言,世界与外头的风雨早在数小时前便已不存在,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脚边的情形。底下有一些细碎、古怪的动静,好像有猫或宠物爬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是奥格斯在桌子下面爬来爬去。鲍德茫然地看着他,仿佛那一连串程序码仍像薄膜似的包裹在眼前。
  “你在干吗?”
  奥格斯抬起头,流露出清明的恳求眼神。
  “什么?”鲍德问道,“什么啊?”就在这时候怪事发生了。
  孩子从地上拿起一张写满量子算法的纸,兴奋地一手在纸上来回移动。鲍德一度以为这孩子又要再度发作,但没有,奥格斯倒像是假装在写字。鲍德感觉到全身紧绷起来,并再次想起一件重要而遥远的事,就跟那天穿越霍恩斯路有相同感觉。不过这回他知道原因。
  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当时数字与方程式比人生本身更重要。他顿时精神一振,失声高喊:“你想做算术,对不对?当然是了,你想做算术!”于是他连忙去拿来几支笔和a4格纹纸,放到奥格斯面前的地板上。
  然后他写下他所能想到最简单的数列:费氏数列,其中每个数字都是前两个数字的和:1、1、2、3、5、8、13、21,然后在接下来的数字(34)留下空白。但他忽然想到这个可能太简单了,便又写下一个等比数列:2、6、18、54……其中每个数字都乘以三,因此接下来应该是162。他心想,天才儿童解这种问题不需要很多先备知识。鲍德不知不觉作起白日梦来,幻想着儿子根本不是智障,而是他本身的加强版。他自己也是很晚才会说话、会与人互动,但早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之前,便已了解数学式。
  他在孩子身边坐等许久,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奥格斯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瞪着这些数字。最后鲍德丢下他,自行上楼喝了点气泡水,随后又重新安坐到餐桌前继续工作。但如今已无法专注,便开始心不在焉地翻阅最新一期的《新科学家》。大约过了半小时,他又下楼去看奥格斯,只见儿子还是保持着跟他刚才离开时一样的姿势,动也不动地跪坐着。接下来鲍德发现一件离奇的事。
  顿了一下,他才惊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件不可思议到极点的事。
  汉娜·鲍德正站在托尔斯路家中的厨房里,抽着无滤嘴的王子牌香烟,身上穿着蓝色睡袍和一双老旧的灰色拖鞋,虽然秀发浓密并依然颇具姿色,却显得憔悴。她的嘴唇肿起,眼周化了浓妆,但不全然是为了爱美。汉娜又挨打了。
  不能说她已经习惯,没有人会习惯这种暴力虐待,只是这已是她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她几乎已记不得从前那个快乐的自己。恐惧成了她性格中的自然元素,她每天抽六十支烟还要吃镇定剂,至今已有一段时间。
  这阵子她已经知道卫斯曼很后悔对鲍德那么大方,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令人费解。卫斯曼一直很倚赖鲍德为奥格斯寄来的钱,长期以来他们都靠这些钱度日,他还常常叫汉娜写信谎称带孩子去看某个教育专家或接受矫正治疗,而有一些额外开销,但很显然讨来的这些钱根本没有用在类似用途上。所以才奇怪呀。他为何会放弃这一切,让鲍德将孩子带走?
  汉娜心底深处是知道答案的。是因为酒精引发的狂妄。是因为tv4电视台一出新的侦探影集答应给他一个角色,让他更加信心大增。但最主要还是因为奥格斯。卫斯曼觉得这孩子诡异得让人发毛,只是汉娜完全无法理解,怎会有人讨厌奥格斯呢?
  他老是坐在地上玩拼图,完全不烦人。不过他有种奇怪的眼神,是往内看而不是往外看,一般人见了往往会笑说这孩子的内心世界肯定非常精彩,这偏偏就让卫斯曼感到焦躁。
  “天啊,汉娜!他想要看穿我。”他会失控大喊。
  “你不是说他只是个白痴。”
  “他是白痴没错,但感觉还是有点奇怪。我觉得他恨我。”
  这绝对只是胡说八道。奥格斯根本看也没看卫斯曼一眼,老实说他谁也不看,肯定也没有憎恨任何人的能力。外面的世界会扰乱他,他还是待在自己的泡泡里最快乐。可是发起酒疯的卫斯曼总认为这孩子在计划什么阴谋,八成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会让奥格斯和钱从手中溜走。可悲。至少汉娜是这么解读。但是现在当她站在洗碗槽边紧张地猛抽香烟,烟草都黏到舌头上了,却不禁怀疑会不会真有什么。也许奥格斯真的恨卫斯曼。也许他真的想为了自己挨的那些拳头惩罚他,也许……汉娜闭上眼睛咬咬嘴唇……这孩子也恨她。
  自那天起她开始产生这些自我憎恶的感觉,到了晚上,一种几乎难以承受的渴望涌上心头,她也不由得怀疑自己和卫斯曼会不会真的伤害了奥格斯。
  不是因为奥格斯在数列中填入了正确答案,像鲍德这样的人不会对这种事有特别强烈的感觉。不是这个,而是他看见数字旁有一样东西。乍看之下像是照片或图画,但其实是一张素描,确切地画出了他们那天傍晚过霍恩斯路时遇见的红绿灯,再微小的细节也都巧妙地捕捉到了,呈现出一种百分百的精准。
  画中散发出光辉。没有人教过奥格斯怎么画立体画,或是怎么处理光与影,他却似乎能完美地掌握这些技巧。交通信号的红灯对着他们闪,霍恩斯路上秋天的夜色将它包围,而路中央还可以看到当时鲍德也注意到并隐约觉得眼熟的男人。男人眉毛以上的头部被截断了,他的表情显得惊恐,或至少是慌乱不安,仿佛是被奥格斯看得慌乱了起来,而且他走路摇摇晃晃,但天晓得这孩子怎能画得出来。
  “我的老天,”鲍德说:“这是你画的吗?”
  奥德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望向窗户,鲍德顿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的人生从此再也不一样了。
  汉娜需要出去添购点东西。冰箱都空了。卫斯曼随时可能回家,要是连瓶啤酒都没得喝,他会不高兴的。但外面的天气糟透了,她便拖着没出门,而是坐在厨房里抽烟,哪怕抽烟对皮肤有害,对什么都有害。
  她滑着手机将联络信息浏览了两三遍,希望能有个新名字出现,不过当然还是只有原来那批人,他们全都对她厌倦了。虽然明知不妥,她还是打给了米雅。米雅是她的经纪人,很久以前两人还曾是最要好的朋友,梦想着要一起征服世界。如今汉娜却是米雅内疚的源头,她那些借口已经多到数不清。“女演员有了年纪可就不容易了,叭啦叭啦叭啦。”何不直接把话说白了?“你看起来好苍老,汉娜,观众再也不喜欢你了。”
  不过米雅没接电话,这样倒也好,反正通上话对她们俩都没好处。汉娜忍不住往奥格斯的房间里看,只为了体会失去的痛楚,这种痛让她觉悟到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任务——为人母——已然失败。说起来有点变态,她竟在自怜的心态中寻求安慰,当她站在原地想着是不是该出去买点啤酒,电话铃响了。
  是鲍德。她做了个鬼脸。这一整天她都好想——可是不敢——打电话给他,把奥格斯讨回来,不只因为她想念孩子,更不是因为她认为儿子跟着自己会比较好。纯粹只是为了避免发生不幸。
  卫斯曼想再拿到儿子的抚养费,她暗忖:万一他跑到索茨霍巴根去主张自己拥有的权利,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他说不定会把奥格斯拖出屋子,吓得他半死,再把鲍德痛打一顿。她得警告他一声。不料当她拿起话筒打算跟鲍德说这件事时,却根本插不进话。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件怪事,说什么“真的太了不起、太不可思议”了,诸如此类。
  “对不起,法兰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问道。
  “奥格斯是个学者[21],他是天才。”
  “你疯啦?”
  “正好相反,亲爱的。我终于清醒了。你得过来一趟,真的,现在就来!应该只能这样了,不然你不会明白。出租车钱我付,我保证你看了会疯掉。他肯定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懂吗?而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自己就学会了立体画的诀窍。画得好美、好精确呀,汉娜。它闪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
  “什么东西?”
  “他的红绿灯。你没在听吗?我们那天晚上经过的红绿灯,他为它画了一系列完美的画,其实不只完美而已……”
  “不只……”
  “该怎么说呢?他不只是照着画而已,汉娜,不只是复制得一模一样,他还加了其他东西,一种艺术面向。他的画有一种非常奇特的热情,矛盾的是也有一种绝对精准的感觉,就好像他甚至对轴侧投影也有些许了解。”
  “轴……”
  “那不重要!反正你得过来看看。”他说,这时她才渐渐听懂了。
  奥格斯突然像个大师一样——至少据鲍德所说——画起画来了,若是真的当然再好不过。只可惜汉娜还是不快乐,一开始她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幡然醒悟。因为事情发生在鲍德家。事实显示,这孩子跟着她和卫斯曼同住多年,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他只会坐在那里拼拼图、玩积木、一声不吭,只会脾气一发作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身体前后剧烈晃动,惹人不快。现在呢,哇,才跟爸爸住了几星期就成了天才。
  太过分了。不是她不替奥格斯高兴,但就是心痛,最糟的是她并没有感到应有的惊讶。相反地,她仿佛早有预感,不是预感到儿子会画出精细且栩栩如生的红绿灯,而是预感到在表面之下还有一些什么东西。
  她是从他的眼睛感觉到的,每当他情绪兴奋时,那眼神便好似记录下了周遭环境的每个小细节。她也在其他地方感觉到了,例如孩子倾听老师上课的模样、孩子翻阅着她买给他的数学书本时的紧张神情,最主要的是他写的数字。那些数字倒没什么奇怪,只是他会连着好几小时写下一系列大到令人费解的数目。汉娜确实曾努力想去理解,或者至少抓住其中的重点,但不管她怎么试都解不出来,现在她心想自己错过了某些重要的事。她太不快乐、太封闭,无暇去探究儿子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吗?
  “我不知道。”她说。
  “不知道什么?”鲍德气愤地问。
  “不知道能不能去。”她正说着便听到前门有骚动。
  是卫斯曼带着老酒友罗杰·温特进门来了,她吓得畏缩起来,喃喃地向鲍德道歉,心里则不断想着自己真是个坏母亲——这么想已不下千次。
  鲍德站在卧室的方格地板上,手里拿着电话咒了一声。他把地板铺成方格图案是为了投合他有条不紊的精确性格,可以看到方格无穷尽地延伸倒映在床铺两侧的衣橱镜子里。有时候,他会把镜中大量繁殖的方格看成一个生气勃勃的谜题,一个从简图中冒出来、有了自己生命的东西,正如同从神经元生出的思绪与梦想,或是从二进制编码产生的计算机程序。但这个时候,他却沉浸在截然不同的思绪里。
  “好儿子呀,你妈妈是怎么了?”他说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