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快活林(2)
  章二
  这个变故,令场内之人极是震惊,有人便顺着苏桐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她注视的是灯火阑珊处的一个年轻公子,众人多不认识他,都想这是何人,竟能得到苏女侠如此青睐?
  苏桐却不理众人目光与思量,直直地向前走了两步。
  黄琦忙道:“桐妹……”
  苏桐仿佛未曾听到一般,一双秋水明目只看着那人:“楚徭……是你么?你、你回来看我了?”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低低,颤抖不已。
  楚徭?众人都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忽有一人道:“那不是当年护夏大人家眷过快活林的九名侠客之一吗?”
  这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据说当年九名侠客中,只有这楚徭籍籍无名,江湖中从未听过这一号。”
  “那又如何,敢闯快活林就当得起个‘侠’字……可是,当年不都说他死了,怎么又活了?”
  “且等等,你看他那张脸白的,那衣服也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议论不停,黄琦却只听得“楚徭”两字,脸色骤变。黄远达眼神也是一动,忙向欧阳严英道:“老哥哥,这……”
  欧阳严英凝目看去,却不由长叹一声,目中神情瞬息万变,良久方道:“竟真的是他。”
  这些声音,苏桐一概不理,广袤天地虽大,眼中却只有楚徭一人。她摇摇晃晃地向前又走了几步,忽然晕倒,凤冠委地,华美嫁衣零落尘埃之中。
  楚徭坐在传灯山庄特地为他准备的静室里,心下纳闷。
  这时他身上穿的,已是黄远达特地吩咐人送来的冬装,温暖舒适,桌上热茶点心一应俱全,那些家丁似是得到了主人吩咐,对他的态度亦是十分恭敬。
  这一切,都因为自己是“楚徭”?楚徭看着手掌,那位苏姑娘在见到自己时那般激动,可自己对她却全无印象,实在过意不去。而这么一来,好好一个婚礼竟被自己搅散,他心中更是愧疚。
  所以,自己真的是楚徭?可楚徭……又究竟是谁呢?
  他努力地回忆着,然而过去种种却如迷雾一般,无论怎么想,依然是一片空白,只有“快活林”三字,仿佛黑暗中的火星,在他脑中一跳一跳,可最终能记起的,却也只有这三个字而已。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叩门,他扬声道:“请进。”却见一个背长刀的中年男子走入,正是罗幕刀张亨。他连忙起身:“张兄,快请坐。”又倒了一杯茶递过。
  张亨却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按住他的手:“唉,你是当年义送夏大人家眷的楚徭楚少侠,怎好给我倒茶?”
  楚徭诚挚道:“张兄对我有救命之恩,千万不要这般说。”又苦笑道,“说到底,我对自己这身份,仍是没有半分印象,张兄……你可否为我讲讲,楚徭是怎样一个人?”
  张亨抓了抓头:“楚徭……我是说你……哎,这么说话可真是奇怪。”
  楚徭便笑道:“张兄,你只当现在是与一个外人讲楚徭之事。”
  张亨想了想:“说得也是。”便道,“其实楚徭其人,我了解却也不多。江湖上都说,三年前欧阳老侠客原只约了七人护送夏大人家眷,在途中遇到一个年轻剑客,自称楚徭,前来助拳,后来……”
  他又抓抓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楚徭笑问道:“后来我便死在快活林一役中了,也不知怎么死的?”
  张亨只得点头。事实确是如此,在当年九人中,这楚徭可说是最为籍籍无名的一个,除了快活林一役,简直不知道他还做过什么。
  楚徭略有些失望,他原想多了解一些自己的身世,未想张亨也是所知寥寥,但他仍是含笑谢过。
  张亨叹口气:“其实我这次过来,倒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些……”他第三次抓抓头,道,“李忌劝我先不必过来,让你一个人安静下。但我还是想过来看看。你大约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就算一辈子想不起来,你也别难受,最多从头再过一次呗。”
  楚徭一笑,他听出话中关切,便诚挚道:“是,我一定谨记。”
  张亨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又听门外有人道:“楚少侠可在么?”这声音如暮鼓晨钟,正是老侠客欧阳严英。张亨“啊”了一声,连忙起身,毕恭毕敬地前去开门。他心想欧阳严英此时前来,必有许多事情要与楚徭分说,便拱手告辞。
  欧阳严英进得房间,并未即刻落座,他凝视楚徭半晌,方叹息道:“楚老弟,实未想今生今世,竟还有缘相见。”
  他的叹息中,有一种沉重的痛楚,楚徭尽管对前事全无记忆,却仍为之触动。他躬身道:“欧阳先生,请坐。”
  欧阳严英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真是有趣,楚老弟,我已听人提到你记忆全失之事,可你方才对我的称呼,竟与三年前初见时,你对我的称呼,一般无二。”
  他似已陷入对往昔的回忆:“当时我们已行至洛水之畔,前途茫茫,任谁都知,这一趟后,只怕便有大半人不能归来。临沂三英都换上白色短衣,慷慨高歌,就在歌声停歇时,楚老弟你自水畔蒹葭中站起身,笑道,欧阳先生,在下楚徭,前来相助!唉,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楚老弟,你当时高义,老朽一直铭记于心。
  “后来,我们便到了快活林……老朽平生经历无数艰险,却没有一役能与那一战相比。白衣高歌的临沂三英在第一战中就折损其二,余下的最后一位也在第二天惨死在林中机关下;凌云双剑与关西三魔同归于尽,华长老掩护我们度过了第二晚,自己却在天明到来前失血过多而死……”他声音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些事情,楚徭自己虽然一无所知,但听到此处,也不由为之感动,点头叹息道:“真是慷慨悲壮……”说到这里却觉欧阳严英的眼珠一直看着他,眼神中的情绪十分复杂,不由道,“欧阳先生?”
  欧阳严英这才醒悟过来,叹道:“楚老弟,你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可真如一个局外人一样啊。”
  楚徭不知当说什么,最后只得拱一拱手道:“抱歉。”
  欧阳严英摆了摆手:“唉,楚老弟你道什么歉。没死,就比什么都好。当年苏丫头虽然也活了下来,可家传宝剑都被生生砍折,我中了郁孤鸿两掌,内力废了十之七八,现在无非是苟延残喘。然而看到你还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强。”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唉,毕竟还是年纪大了,啰里啰唆地说了这许多事情。楚老弟,一时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先好好休息。”
  楚徭忙起身相送,待到欧阳严英走后,他心绪难定,这温暖舒适的房间一时竟也成了囚笼,索性出去走走。
  皓月当空,冰雪在地,空气虽然冷冽入骨,然而对此情境,却也能令人心胸一畅。只是楚徭刚走了没几步,就遇上三四拨家丁,一个个态度恭谨,楚少侠前楚少侠后,楚徭却委实不能适应这等恭维,索性疾行几步,寻了个僻静角落。
  这里似乎是个池塘,因是冬日,里面一片白雪皑皑,池塘边有个小亭子,楚徭刚要上前,却见亭中有个窈窕身影茕茕孑立,正是苏桐。他自觉不妥,方退后一步,却听苏桐叫他:“楚徭。”
  她的声音清灵脆弱,仿佛一触即折的冰凌,此时退后更不合适,楚徭只得上前,却停留在亭外,行了一礼:“苏姑娘。”
  苏桐痴痴地看着他:“你还是叫我苏姑娘……”她凄然一笑,“也罢,总比苏女侠什么的,听着要顺耳许多。”
  楚徭略觉尴尬,却见苏桐将他自上到下打量一遍,一直看到他脚下深重的影子,终道:“你、你真的没有死。”
  楚徭心中暗想:果然当年那一役激烈惨痛,在这位姑娘心中印象竟这般深刻,便道:“苏姑娘,在下虽然没了记忆,却实在是一个活人。”
  苏桐笑了两声:“好,好。”她双目片刻不离楚徭,轻轻道,“这三年,你吃了不少苦吧……我不会再嫁人了。”
  听到前半句时,楚徭心中还有些感动,后半句却将他吓了一跳:“苏姑娘!”
  苏桐声音轻细,意志却极是坚定:“三年前我初见你时,便知道自己心里再容不得旁人了……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躺在洛水畔蒹葭丛中,吹着一片草叶,态度悠悠闲闲,那时我们正忙着赶路,可我仍是忍不住去看你,想,那是谁家的少年?
  “后来我们走近了,你从地上站起身,也不拍身上的尘土,笑着和欧阳伯伯说,你要加入我们……你的笑,真好像朗月入怀一般,那时我便知道,我的眼里,再容不下别人了……
  “我自幼与琦哥订婚,我也知道按理而言,我必是要嫁给他的,可我又遇见了你……这三年里,我每一日都生活在地狱之中,几度想要出家,可父亲已老,他几度苦求,我无法,只得答应了……婚事。你可知道为何我要选在这一天?当年你就是在这一天被郁孤鸿带走……可是你又在这一天回来,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她言辞零乱,楚徭只听得面色微红,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情绪萦绕心中。他低声道:“苏姑娘……”
  苏桐依旧看着他,头顶一轮高天孤月如冰似镜,映照着亭里亭外两个身影,苏桐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却似根本未曾看到脚下的台阶一般,眼见就要摔落下去。忽然一条身影跃出接住了她,正是传灯山庄少庄主黄琦。
  楚徭甚是尴尬:“黄少庄主,我……”
  黄琦却不容楚徭说下去,他盯着楚徭,一字字缓缓吐出,语气之恶毒仿佛浸满了毒液:“你可知,这世间我最恨的一个人便是你。”说罢便一跃而去,只留楚徭怔怔地站在当地。
  他是真的怔住了,就算他对情感之事再怎么无所觉,这时也明白过来这苏桐似是倾慕自己,而当年与自己似乎还有一段纠葛,可是……
  可是一个身无长物,又全无记忆的自己,又怎能带给她幸福?
  等等,身无长物?楚徭忽然想起,自己却也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把剑。
  楚徭拔出那把带火焰暗纹的长剑,这是他身上唯一余存的东西,殷红光芒照映白雪,令人目眩神移。他修长的手指虚虚抚过剑刃,心中暗想:我虽一切记忆皆无,但毕竟是江湖中人,总不成连武功都忘了?而若是能想起武功,能不能……就此想到其他?
  他随手挥动两下,手腕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不自觉地便舞出了一套剑法。这套剑法自然清扬,似乎一点杀气也无,直欲融入茫茫白雪之中。偏偏他的长剑又是一派张扬肆意,两相映衬,反而对比出一种奇异的美感。
  待到最后一招,他劲力收拾不住,一剑斜斜挥出,如写意山水,劲道却极是强劲,那白雪铺满的池塘在他一剑之下,竟被从中开出一条道路,一分为二。
  有人高声笑道:“好,好剑,好剑法!”
  楚徭不觉诧异,他收起那柄剑,凝目四望,却并不见人,直听风声呼呼,却是一个酒坛子掷了过来。楚徭伸手抄过,又闻有人长声大笑,笑声极狂放:“为你这剑,这坛酒便给你了!”
  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楚徭见四周唯有雪影树影,却也懒得再找。他顺手启开封泥,一股浓郁酒香便飘了出来。
  他举起酒坛,喝了一口,只觉一道火线顺喉而下,极烈又极暖。楚徭拱一拱手,向那不知还在不在的人道:“谢了!”
  次日楚徭醒来,因昨夜的醉酒,头还有些痛,奇怪的是,连左肩也一并酸胀疼痛起来。他撑着头坐起身,揉一揉肩,却也没觉什么异样,心道饮酒太多毕竟误事,下次却是要注意了。正想到这里,忽然有家丁急匆匆地进来:“楚少侠,不好了,昨天晚上张亨与李忌两位侠士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