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1)
  山婆突然脚下一顿,浑浊的眼睛盯着徐云骞瞧,她是会功夫的,徐云骞没试过,可能她的功夫高深莫测,不然不会一个人独自住在天樾山下,此时盯着人,有种年迈猛禽苏醒的错觉。
  山婆脾气不好,徐云骞以为是触了她的逆鳞,谁知道她只是深深看了徐云骞一眼,道:这话应该你爹来说。
  什么人干什么事,山婆与徐云骞毫无瓜葛,有些故事她没立场说道。
  偌大的江湖,代有人才出,父辈的江湖也是腥风血雨,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但过去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山婆辈分可能更大,她接待过徐云骞的父辈,如今又接待了徐云骞,小茅屋如同一间遮风避雨的客栈,总是迎来送往一代又一代的人。她知晓着江湖秘闻,有些事可能会带进棺材,等她老死之后,大雪一埋再也无人知晓。
  徐云骞停了停,又问:您觉得我师父如何?山婆跟王升儒应当才是同辈。
  王升儒啊?山婆笑了,我不太喜欢他。
  徐云骞皱了皱眉,师父在江湖上威望很高,他从未听过有人不喜欢。山婆笑完之后又是叹气,不过这江湖没了他不行。
  这算是一句很高的褒奖,王升儒坐镇如同定海神针,徐云骞又想起师父的状况,他下山时王升儒身体已经不行,现在不知道如何了。
  到了。山婆提醒。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村落,建在一个凹陷的山谷处,应当才十几户人家,但不知道是什么缘由,此处形成了一个小集市,附近村的人都来此处采办。山婆已经无心跟徐云骞闲扯,村里人都认识她,进村之后热络交谈,跟走亲戚一样。
  徐云骞那张脸倒是引来了不小轰动,徐云骞跟北境人的长相差的太多,五官精致中又带着一股凌冽,他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只是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粗布麻衣,却像是仙人来访一样。
  山神?有人用本地话偷偷议论,天樾山顶山神庙,徐云骞那个长相就应该住在山神庙里,吃穿用度皆用上品才行。
  徐云骞一个字都没听懂,也不怎么在意,问山婆:萨满巫师在哪儿?
  山婆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笑起来,你是真的喜欢他。山婆说顾羿鬼上身没有任何证据,换个人来会觉得山婆年纪大了疯言疯语。再者徐云骞修道,如今肯来问问萨满巫师,大概是真的惦记着顾羿的伤势。
  徐云骞还未搭话,山婆与旁边一个男人交谈了两句,片刻之后众人鼓舞,如同点燃了一把火,他们衣着鲜艳,嘴里大声喊着徐云骞听不懂的话,好像是在庆祝。他们热热闹闹推着徐云骞前进,将他推进一个布满经幡的小院,山婆说:合萨,有人要找你。
  也就是同一时间,徐云骞一脚踏入小院,突然听到远方一声长啸,山婆也听到了,他们同时回头,只见远方几只海东青在空中盘旋。
  徐云骞眉头一皱,那是顾羿的方向。
  顾羿披着被子自己坐着,忽然听到小狼叫了一声,跟他听过的叫声都不一样,一声高过一声,充斥着警惕和敌意。
  有人来了。
  顾羿轻手轻脚下床,从炉子旁抽出一把柴刀,这刀已经有点卷边了,他自己的刀还挂在天樾山上,这是唯一趁手的。小狼被拴在炉火旁,此时呲牙咧嘴的朝着一个方向猛吠,脖子上的绳索被拉得笔直,已经躁动到了极致。
  顾羿朝它竖起一根手指,小狼像是有灵,突然不叫了。
  刀锋撬开一个门缝,顺着缝隙往外看去,只看见一个男人的侧影,看着大概是个中年人,披着一件大扈,站在院中不疾不徐,好像是这间院子的主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的,悄无声息的像一个树妖。
  顾羿皱了皱眉,脸色冷下来,跟在徐云骞眼前的样子很不相同,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他跟徐云骞已经被困在天樾山脚两个多月,顾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没想到来的这么早。
  顾羿握紧刀柄,突然出手,柴刀直削来者脖颈,最好的机会就只有一瞬,顾羿占了一个先机的便宜。在刀锋距离对方仅有一尺时对方的身形才微微一动,两指架上柴刀,在一个回头的功夫,顾羿终于看清他的脸,长相很普通,跟农夫也没什么区别,可怕的是他的眼神,这是常年杀人才能有的眼神,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傲慢和张狂,大概久居上位,看人时不自觉之间流露出些许俯视,好像这天下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这是一个绝对的强者。
  顾羿脚下一顿,左腿横扫,地上积雪被激起,雪花纷纷扬扬如同一片雾,此时顾羿才出了第二刀,中年人横臂来当,铮的一声,顾羿感觉撞上什么重铁,应当是撞上了手臂护腕,一股浑厚的内力透着刀背传来,顾羿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
  江湖人身上不穿护甲,护甲太沉,会拖慢人的速度,交锋时慢一瞬就是死。中年人手上戴铁护腕动作还能这么快,这人是军人。
  中年人手上一柄刀都没有,纯粹是赤手空拳来搏斗,如果中年人想杀他,第三招就可以下杀手。他们交手十几招,前面还勉强有点意思,第三招起就如同被人玩弄一般,对方像是在探他的底,自己仅仅是他消遣的玩物。
  顾羿咬牙后退,那把脆弱的柴刀撑不了多久。他后退数步,虎口紧紧磨着刀柄,面对这人杀心四起,他不认识这人到底是谁,但本能厌恶闯进小院里的每一个人。
  他右脚后退半步,右手扣着刀柄,左手虚虚护着,明明是一把连刀鞘都没有的柴刀硬生生要使出一招出鞘,下一刻寒光乍现,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直直笼上中年人的面门。
  这下连中年人都笑起来,有点意思了。
  可惜,顾羿并没有着手,不是来自中年人的反击,而是一只手悄悄搭在他肩头,顾羿那一瞬间有些后悔,大意了。
  中年人一看就是位高权重,出行时身边一定带着侍从,他刚才这一招没给自己留后路,背后是空门。他本以为是偷袭,想中途改道,一扭头只看到徐云骞,对方一手搭着他肩头,一手揽着他的腰,竟然硬生生打断顾羿的刀法,把他朝后拽了一丈远。
  顾羿皱了皱眉,突然心中有个猜测,下一刻如同印证,徐云骞对着中年人叫了一声:爹。
  是徐莽。
  徐云骞是开云寨的少东家,作为徐莽唯一的儿子,掉下天樾山之后生死未卜,连一具尸体都不曾见到,这明显已经超出年先生的能力范围,一封信快马加鞭送到开云寨,徐莽亲自来捞人简直是顺理成章。
  徐莽面对自己丢了两个月的儿子半分关怀都没有,反而冷笑一声:丢了两个月没音讯,你是想气死我?他并不关心徐云骞是活的还是死的,只关心徐云骞太弱,竟然能被人捅伤肺腑摔下山崖。照徐莽那个意思,徐云骞要是死了也算是自己命太烂。
  徐云骞脸色差得要命,此时像是在极力按捺自己的脾气,问:你怎么进来的?大雪封山这么久,今天雪刚停,山路不可能这么快清开。
  徐莽道:炸开的。
  徐云骞:山路说炸就炸,徐莽也不怕弄成雪崩。
  徐莽看了看徐云骞,又瞧了瞧他搭在顾羿腰间的手,俩人简直有点不太避嫌,他早就从年先生嘴里知晓了,但知道是知道,见到又是另一回事儿,看到徐云骞动也未动,一股无名火窜起来,怎么着?要我八抬大轿把你请回去?
  从头到尾徐莽也没跟顾羿说一句话,好像这人就不存在。
  徐云骞不太想搭理徐莽,想看看顾羿什么情况,他本来就有点傻,接受东西特别慢,一个月才肯出院子。他怕顾羿受刺激,怕他更傻了,又怕他突然大彻大悟想起来。
  顾羿一直没说话,捏着拳头,然后又松开,后来也不看徐莽,只盯着一个地方瞧,徐云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门口的雪人刚才被波及,脑袋掉下来,摔在雪地里碎了个稀巴烂。
  他的雪人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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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梦醒
  雪人像是一具尸体。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 这队兵在徐莽仗时就跟着,如今褪去一身铠甲,哪怕穿着一身布衣当了土匪, 仍然无法掩饰一身肃杀之气。
  年先生揣着袖子站在徐莽半丈远后,难得十分沉稳, 在徐莽眼前他不敢造次,他看到徐云骞的瞬间放下心, 如果这小少主真的出了差错, 年先生得以命去赔。
  徐莽已经出现, 徐云骞不得不走。
  像是一场雪崩, 把幻境直接冲垮, 连点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顾羿一直不说话,脸色很冷,手里拿着一把刀也不知道要去砍谁, 最后慢慢放下来。
  顾羿笑了一声, 然后就这么越过徐云骞,直直望着徐莽。
  徐莽皱了皱眉,顾羿看他的眼神很有意思, 那就是一种绝对的厌恶, 恨不得弄死他。徐莽摸爬滚这么多年,被很多人仇恨过, 但这种恨不得让他剥皮抽骨的恨意也是少见,他们大多会遮掩一番,只有顾羿, 毫不遮掩,那双眼睛里只写了一句话,我要杀你。
  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要杀你。
  他要杀光所有人,把他师兄带回深山,让天再下一场雪,把徐云骞藏起来。
  这人快入魔了。
  心智不稳,恶念丛生。
  徐莽看人看得准,事实也是如此,顾羿的心在狂跳,眉间隐隐作痛,胸口血气翻涌,他原本混沌的脑子此时逐渐清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生,如同巨石后探出一片冰冷的阴影,像一滩积水越来越大,徐莽的出现竟然逼他生出一颗魔心。
  这么一个心智无法控制的人手里握着一把柴刀,顾羿的脸色很阴冷,戾气横生,徐莽沙场上滚了这么多年,本能察觉到了危险。
  他皱了皱眉,已经跨出一步,想要把徐云骞从顾羿身边拉开,可他没来得及。
  顾羿。徐云骞出了声,他之前一直没说话,这一声很柔和,徐莽反正没听过徐云骞用那种语气跟自己说过话,我再赔你一个。
  他揽过顾羿的肩膀,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后颈,哄他:我再赔你一个。
  他们在聊徐莽听不懂的话,竟然只是在聊一个无足轻重的雪人。
  出乎徐莽意料的,顾羿眨了眨眼睛,在徐云骞揉着他后颈时,顾羿强行压下内心的翻江倒海,一口涌上胸口的甜腥硬生生咽下去,几乎是本能地在回应徐云骞,他收起獠牙,变得极为温顺,很乖巧的靠着徐云骞肩头。
  徐莽迈出去的步调一顿,他有点不太懂了。
  你怎么还是这么讨人厌?山婆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一脸厌恶地望着徐莽。山婆今日出去采办,本想着今夜跟顾羿一起吃炖肉,都盘算好晚上做什么了,偏生出来一个不要脸的搅局人,徐莽带来的人把这小院踩了个污糟。
  徐莽收回目光不再去管顾羿,他当年被山婆所救,如今对山婆颇为尊敬,我这孽子多日叨扰
  早扰习惯了。山婆面无表情断徐莽的客套。
  徐莽一噎,您近日
  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山婆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
  徐莽今日有点讨人嫌,他还想说些什么,年先生揣着袖子走过来,轻咳一声:夫人让你收收脾气。
  徐莽放下正事来捞徐云骞这孽子,他喜欢男的就喜欢,徐莽这都能忍了,他觉得自己脾气够好的了。现在年先生搬出自家夫人,江沅的意思徐莽不得不听,江沅人不在,说出的话如同紧箍咒一样罩着徐莽,他咬了咬牙,带人退至院外等着,已经是难得的让步。
  顾羿慢慢松开手中的柴刀,像是察觉到危险褪去,整个人不再那么紧绷。
  徐云骞不知道怎么跟顾羿开口,也不知道顾羿能接受到什么程度,还是顾羿先说的:你要走了?
  徐云骞嗯了一声,突然想到在下天樾山之前,徐云骞是要护送孟夺锋回开云寨,顾羿是要回顾家刀宗祭奠家人,本来两条分岔路,因为一场大雪强行汇聚,如今又要被迫分开。
  顾羿还是顾羿,徐云骞也还是徐云骞,摆在两人眼前的事却让人身不由己。
  徐云骞迟疑片刻,问:你要跟我一起吗?我跟你回刀宗也行。
  他早就想带着顾羿回开云寨,家里人也都知道,理应是该回去看看,不知道顾羿现在恢复记忆没有,孟夺锋进了开云寨之后会把极乐十三陵的消息给顾羿,冲着这个,顾羿去趟开云寨也不亏。
  假如顾羿执意不去,徐云骞也想陪顾羿回顾家刀宗看看。
  哦。顾羿只是应了一声,也没说自己到底什么想法。
  顾羿做事情一直是没有什么逻辑,他不再去看徐云骞,反而走到炉火旁,解开小狼脖子上的绳索,想了想又把小狼身上人的衣服脱了,把它身上人的气息通通抹干净。顾羿带它回来是想给徐云骞解闷,徐云骞天之骄子为什么要看上一条野狗?他摸了摸小狼的脑袋,附在小狼的耳朵上,像是在跟他谈心,他只说两个字:走吧。
  小狼眨了眨眼睛,没听懂,回去吧。
  小狼动也不动,顾羿也不想管他。
  他在这间屋里留下的东西很少,应该说他在这世上留下的东西就很少,他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