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9)
  天地银装素裹,屋檐有雪吹落,簌簌着,五大三粗的汉子重重咳嗽两声,跺跺脚,家门前的白梅都能抖落细碎雪粒。
  长街浩荡,行人裹紧了, 只剩下一双眼睛瞥来望去,略带滑稽,便看街上人人都是如此, 遂各得自在。
  该踏雪踏雪, 该赏梅赏梅, 天冷了, 搓搓手往路边买一碗豆花,吸溜溜喝上两大口,热气往肚子窜,放下碗, 又是冬游的好汉。
  浔阳人美景美, 举凡世家出身的女子乘车出行, 足不沾地,车帘轻挑,望一眼冬日寒凉,不说旁的,就是讲究。
  世家子弟骄矜、目无下尘,相貌、气度都是出挑的好, 纵使梅林开出一朵盛世奇葩,也不会和寻常人一般凑热闹去看。
  即便要看,也是圈地围起来,等四下清静的时候慢慢看,细细看,看完不仅要作诗,还要提笔勾画。有了诗画,赶明都能设宴邀请一众名流清贵品赏。
  此乃雅事,但着实麻烦。
  但麻烦和讲究本来就爱混在一块儿,世人也分不大清。
  可这要让昼家如今的家主来说,多说两个字都懒得,那就只能说一个:装!
  太能装了,昼星棠每次看世家的小年轻假风雅竞风流,眼皮都忍不住乱跳。
  此刻她站在世家门院的石阶,身披大氅,鬓发掺了若有若无的霜色,眉宇染了惆怅。倒不是被时下浔阳的世家小家伙气的。
  她气质好,自幼承庭训,虽是旁支嫡系,可做了昼家少主子,养出来的一身矜贵比正儿八经的皇子皇女都要优越。
  哪怕如今眼角生出细纹,年轻时的秀气精致还是刻在了眉眼间。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气韵,一眼淡淡瞥过去,都能要人折了腰。
  权柄在握的世家主当然也有烦心事。
  大雪飘飞,轻悄悄落地,昼星棠又叹了一声。
  她手里拿着一封信,薄薄的一张,风再猛点,许是能扯碎这信。她慢悠悠将信拿好,不容这风损了薄纸寸毫。
  爹爹是寂寞了么?
  她仰头看向浔阳梅林的方向,不用想,那里定然招了许多赏梅人。
  真风雅的,和附庸风雅的。
  昼星棠活了半辈子,九州大地见过的上位者不少,可要说真风雅真风流,还是她那位九州第一逍遥绝色的爹爹。
  爹爹几十年前离开浔阳,帝都便少了七分鲜活的风流劲。她想:真该要现在的小辈看看何为真正的世家风流。
  真正的风流,可不是有个好皮相,装得和温室里碰不得的小牡丹花,又或装得和梅林料峭的梅花。装是装不像的。风流妙在一个真字,妙在能不为风流二字所累。
  袖手名利权势的轻描淡写,满堂权贵自在饮酒高歌的洒脱。
  是说一不二不容置喙的睿智英明,是只手可镇山河乱象的霸道威武。
  看着回信上的勿忧二字,熟悉的字迹,见字如见其人。
  昼星棠轻拢衣衫,爹爹要自己勿忧,可自己如何能不忧呢?她都多大岁数了,爹爹还想给她找一位后娘,后娘芳龄十八,这算怎么一回事啊。
  元家丢失了十八年的嫡女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引得爹爹为她重新入世,为她再次动.情?
  爹爹,是忘了阿娘吗?
  曾经的神仙眷侣,她最艳羡的爱情。
  曾几何时昼星棠自认做不到爹娘一般痴情,是以她多情,不专情,一切为世家子嗣绵延着想。男人而已,看得上便要,看不上便弃,有何不可?
  她自己可以胡来,爹爹在她心里是神仙般的人物,怎么也
  元家车驾行到哪了?
  回主子,最迟明日就该入城了。
  明日
  她问:爹爹呢?
  老家主一路随行,明日也该到了。
  听到爹爹护着元家女回城,昼星棠轻揉眉心,没来由地生出烦躁,这都什么事。挥挥手:下去罢。
  隔着两条街,元家。
  灯笼!灯笼,歪了,往左边点,哎,不对不对,再往右边点!
  挂灯笼的少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被指挥一通,恼了,站在木梯上叉腰,都不怕摔下来,眉峰一皱:三哥!你到底能不能靠点谱!
  被他扯着嗓子喊了声,元三郎眯了眼睛,提了提鼻梁上的椭圆镜片:哎呀,十三弟,哥哥也不是存心折腾你的
  他摇摇头,嘴里嘀嘀咕咕:哎呀呀,这镜片该找道长维修了,上面的灵气法阵快失效了
  站在梯子上的元十三耳朵好使着呢,听到这话气得险些一个仰倒:好罢,是他傻了,家里明明哥哥这么多,他怎么就想不开找眼睛不好使的三哥帮忙察看。
  兄弟姐妹里面数三哥和九姐学识最高,同样是学文,九姐学得腹有诗书气自华,三哥读书倒把眼睛累坏了。
  前年不知哪个道观的人来浔阳,见了三哥,直说三哥有福气,卖好赠送了一副椭圆物什,上面有小型阵法加持,灵气汇入双目,解决了三哥睁眼瞎的问题。
  元十三这么想着,也不难为他了,喊了忙得团团转的小厮过来。
  总算挂好灯笼,他下了木梯,好心地拍拍三哥肩膀:三哥,赶紧找道长帮帮忙,不然等十四回来,你连她长什么样子都瞧不清,以后再把人认错了,看阿娘不揍你!
  元三郎经他提醒,猛地一拍脑门:是极,我去找道长,你们先忙。
  又欺负你三哥了?
  哎?大哥。
  元十三笑得灿烂,看着眼前玉树临风的元家长子元袖。
  元袖是大前年的新科状元,文武双全,长相极佳,浔阳偷偷爱慕他的世家女数不胜数。
  此人典型妹控,为了他家十七以后闯了祸有人收拾,一鼓作气地考上状元。年二十五,已是大周四品官。
  在他眼里,妹妹们全是宝,得捧着,弟弟们无一不是草,要经风吹雨打。
  元十三小时候没少挨他揍,偏生兄弟们越揍感情越深,大家对这个长兄心服口服。
  为了迎接十四归家,家里连挂在外面的匾额都换了。
  元家动静闹得大,不到半日全浔阳都晓得元家丢了十八年的嫡女被找回来了。
  不仅如此,护送她回来的,是昼家那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说外界人如何言语,元家人自个都激动地摩拳擦掌。
  消息没传错罢?十四真和
  闭嘴!没影的事瞎嚷嚷什么?元袖冷着张脸:平白坏了十四清誉。
  他素有长兄威严,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偃旗息鼓,纷纷闭口不言。
  去准备罢,到时候爹娘和十四她们回来,务必要让十四感受到咱们真切的同胞之爱。元袖最为年长,性子沉稳,提到失而复得的十四,眼里带了一抹笑:不好好表现,休怪到时候十四不认你们。
  他挥袖离开,元十三摸着下巴道:四哥,你说
  什么?
  你说大哥这样子,不会吓到咱们的好十四罢?我总觉得大哥憋着劲没往外使呢。这可是能因为旁人念叨十七一句不好,奋发图强一举考中状元然后打对方脸的狠人!
  隐藏的妹控,惹不起惹不起。
  都是当哥哥的,在讨好十四一事上,他们怎么能抢过大哥?
  元四郎面若好女,生得极其秀气阴柔,嗓音温温柔柔,滴水似的,自从大周律法默许同性成婚后,爱慕元四郎的世家女能从家门排到西城门!
  他性子和善,说话温声细气:放心啦,十三弟,十四会喜欢我们的。比起大哥极度宠妹的性子,我们也不差嘛。润物无声,也是爱的最高境界啊。
  元三郎戴着经过灵气加持的椭圆镜片,细长的金链别在耳后:是啦,是啦,我特意在钦天监请了半月假,为的就是带十四游遍浔阳
  什么?!元十三瞪大眼睛看他:三哥!你怎么能这样!
  他急匆匆离开,往书院找院长请假。
  元家女子头探头说悄悄话,分享着从十七妹信里得来的可靠情报。
  与此同时,琴姬人还没抵达浔阳,名声已经在世家传遍。
  昼家那位谪仙在秋水城抢亲一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时隔二十年再入世,让许多听着他故事长大的小辈对九州第一殊色生出无限向往。
  可一朝向往的人为了一个女子落入凡尘,浔阳世家女子酿着一肚子醋,且等着看元十四的笑话。
  怎么什么人都敢攀附云端上的人物了!
  秋水哪里是何好地,哪里来的土包子,元家不过是新贵,连点规矩都不懂,随意败坏那位的名声,都不怕得罪如今的星棠家主!
  我听说,星棠家主似乎为此事颇为苦恼
  嗯?怎么个苦恼法?
  家主是宁夫人养大的孩子,当初若非宁夫人抱家主回到昼家,如今的昼家掌权人说不准是谁呢。
  家主与宁夫人母女情深,老家主被外人迷惑,且不说元十四是何等品貌,只年纪这一点就大大的不合适。家主的年岁都够当元十四祖母了,遑论青春永驻的那位呢。
  既然是云端上的人物,谁有资格将他扯下来?
  她们都没资格,元十四又凭何?
  依我看,此事纯粹子虚乌有,元家想为久违归来的嫡女造势,胆大包天攀扯上昼家,还是最不能攀扯染指的那位,不说星棠家主是何态度,宁夫人桃李满天下,那位要移情,那些门生都不肯答应。元家此番怕是要遭反噬。
  那位真要移情谁管得了?女帝陛下都是那位的晚辈,放眼九州,他想做甚,谁拦得住?
  我是不信那位会动心。
  我也不信。
  可若那位真要择一位继室呢?
  世家女面面相觑,旁得且不论,她们家里的长辈已经在盘算献上哪位好女了。
  人生在世,谁不想成为第二个幸运的宁夫人?
  嫁给青春永驻的那位,比做皇后都要威风。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事,为何不能是自己是那个幸运儿呢?
  一时众人面色微变,各怀鬼胎。
  风雪凛冽。
  元家回城的马车慢悠悠行在路上。
  昼景一身长衫漫不经心坐在马背,时而元赐说两句,更多时候却是看着远处的浔阳沉思。
  浔阳,二十年不见了。
  坐在温暖舒适的车厢,琴姬挑开帘子,不敢多看,很快又放下。
  她这等情态,是在偷偷看谁元家母女都心知肚明,谢温颜握着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十四可想过自己的婚事?
  婚事?她微怔,除了嫁给恩人,她还能嫁给谁?
  她轻轻抿唇,选了最不会出错的回答:此事,要看阿景的意思。阿景娶她,她就嫁。阿景不急,那她也不急。
  是看阿景的意思,不是看爹娘的意思。饶是晓得自己错过了女儿十八年,谢温颜还是酸涩了一下。
  十四钟情老家主,已经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这婚事,要早些筹备了。
  否则入了浔阳,迟迟没个定数,吃亏受委屈的必然是她的十四。
  那位有多抢手,又有多勾人,前尘早就显明。
  嫁给这样秀美风流的美人,她的十四怕是要遭不少人妒。更何况世家如今的掌权人星棠家主,根本没那么好说话。
  一想到她的宝贝女儿少不得要在婚事上经受波折,她咽下嘴边的话。
  归根到底,元家门第还是太低了。朝堂新贵,比起老牌的世家终究少了些底蕴和底气。
  元十七笑道:阿娘怎就只看见阿姐非景哥哥不可,而忽视景哥哥对阿姐的爱慕?她二人是注定要在一处的。谁都拆不了。
  到了浔阳,若有哪家的女子敢说三道四,我一鞭子抽过去,自能打得她们不敢还嘴。反正家里哥哥多,她们打也打不过我。
  琴姬失笑,对浔阳生出几分期待:在十七看来,我竟是软包子不成?
  哎呀,阿姐,我哪敢那样想?
  她一顿撒娇哄得车厢里的人纷纷面上染笑。
  元九娘道:十四在秋水活得好,回了浔阳自能过得更好。浔阳才是她真正的家。有我们在,阿娘,没人能欺到她头上。
  是呀,阿娘,有我们在,谁敢嘴碎,我骂死她们!
  说得什么胡话?谢温颜嗔怪看她,元十六一不小心失态,嘿嘿笑了两声:况且有景哥哥在,谁又能真得欺了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