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24节
  杜瓯茶口吻寻常:“侍郎常与端王论画,他的丹青功夫,在京城文士中颇有好评。他很喜欢你的话,今日席间,你正好请他指点一二……”
  英娘的脑袋,已经晕乎乎的了,杜瓯茶后头几句话,她也未听得多么分明。
  她只是仿佛身在云端一般,脚步软溜溜、心头喜洋洋地,随着杜瓯茶拐过两条巷子,进到一间闹中取静、看起来更像书坊的正店。
  英娘这个年纪与出身的女孩,完全没有权贵世界的历练,令她获得足够的见识,并在此基础上去疑惑,徐侍郎何等品阶,只带着一个小厮,来吃杜瓯茶做东的饭局,是极不正常的。
  事实上,当英娘怯怯地跟在杜娘子身后,进到雅间中,看到玉容儒雅的徐侍郎时,女孩的拘谨局促,反倒如黄莺抖落羽翼上的雨珠一般,被她自己抖了个一干二净。
  不戴官帽、不穿紫袍的徐氏郎,皂色幞头配一身花青色的曲水纹直裰,看起来又年轻了不少,似与琼林宴上那些新科进士差不多岁数,却远比他们气度沉着雍容。
  “你叫英娘?那日华觜岗上,你的画,很好。”
  “英娘,你后来为苏学士诗所配的画,我给你提一处小小的修改,可成?”
  “这是此店刚从进鲜船上购得的江南白水鱼,用糟过的鲥鱼块,盖在上头,一同蒸制。京中那些豪奢大户,只道这个季节,吃到新鲜鲥鱼最显派头,殊不知,真正会吃鱼的,更懂两种鱼肉、一鲜一糟合起来蒸制后的绝妙滋味。杜娘子,你快给英娘夹两块鱼,她拘谨得很。”
  “英娘,看来你很爱吃这鱼?来,我这一碟,也给你。嗯,鲥鱼多刺,我替你挑一挑。”
  “侍郎,使不得,我……”
  “无妨。英娘,家中两位小女,甚爱吃鱼,她们比你还大着一两岁呐。如今吃鱼,也是我为她们剔刺。”
  这个仲春的午间,韶光潋滟的室内,英娘仿佛一颗豆蔻枝头滴下的晨露,在劫难逃地,落入暗流涌动的深潭。
  在孤寒中挣扎到情窦初开年纪的女孩,被一种从没遭遇过的阵仗,从没经历过的心悸,毫无悬念地迷住了。
  仅仅过了五六日,杜瓯茶领着英娘去另一处僻静小宅“与徐侍郎谈论丹青”时,女孩已经淡去不少面对权贵时的怯惧,而能直视徐侍郎的眼睛了。
  很快,英娘领受到的,便不只温润深情的目光。她提笔,蘸着细腻的蛤粉,画完一朵雪白的梨花后,徐德洽来到她身畔,伸出右掌,十分自然地包住她握笔的手指。
  “花瓣卷得太厉害了,好似害怕狂风一般。春风是又轻又暖的,来,我教你画一朵。”
  英娘抗拒不了那个沉酽酽的“来”字,就像抗拒不了颊边春风般的气息。
  这一日,她没有再画出第三朵梨花,她成了一朵被卷入狂风的梨花。……
  杜瓯茶在端王府交完这个月的账目,出门时对同来的艺徒坊账房先生说:“你先回去。”
  杜瓯茶上了骡车,往城东北角走。
  花木葱茏、美不胜收的院落中,梁师成已在等她。
  杜瓯茶跟着梁师成进了门,恭敬行礼道:“尚仪。”
  张尚仪正往炉子里放一丸新制的香,合上盖子后,打量一番杜瓯茶,笑道:“师成说,他第一眼见你,就觉得,见到了洛神。当时我还笑他,十岁的女娃娃,怎会有洛神之态。如今看你,才晓得,他的话,半分不假。”
  杜瓯茶敛眉垂目,默然不语。
  一旁的梁师成忙殷殷道:“瓯茶,干娘替我们,选好宅子了,就在附近,从前也是一处宗室的别院,雅静清幽得很。”
  杜瓯茶身子俯得更低:“多谢尚仪。”
  “还那么见外,应该喊我什么?”
  “多谢干娘。”
  张尚仪满意地点点头,柔声问:“徐侍郎,食髓知味了吧?”
  杜瓯茶听到这个词,遏制住厌恶,轻轻禀道:“他,在师成赁的宅子里,与那女娃娃,已相会了三次。”
  “良家子,自是与庵酒店中的孩子不同,这些孔门子弟的文臣呐,总是自诩风流而不下流,其实在他们身上,二者有何区别。”
  张尚仪揶揄几句,仍是平声静气地交待杜瓯茶:“你费心,让那女娃娃吊着徐德洽,就这般不三不四地在外头苟合,每一回,什么时辰,你都记下。千万哄好女娃娃,莫教姚氏晓得了。你这开局,不错,下一个,是枢密院里跟着林希的副承旨,也是章惇的死对头。”
  第367章 无力
  姚欢下乡看小龙虾前,听从杜瓯茶的建议,跑到简王府和端王府化缘,将王府库房里陈旧的布匹绢纱,乃至上上下下不要的裙裳,都讨了来。
  她让学坊里的近百号学生,缝缝补补,做成许多夏季穿的凉衫凉裤,大人娃娃的都有。
  这些衣裳,将以京城百姓劳军之名义,被送到枢密院,再往西北发运。
  这日晌午,杜瓯茶领着艺徒坊一个叫宝萍的女学生,坐着骡车,去枢密院。
  宝萍坐在一只装满衣衫的麻袋上,像一只云雀,喳喳不停地议论着从眼前掠过的街景。
  杜瓯茶很认真地听,末了评论道:“宝萍,你在学坊里能说半个月的话,怕是都在今日讲完了吧?”
  宝萍一愣,吐吐舌头:“我,吵到杜娘子了么?”
  杜瓯茶温和笑道:“怎会,我喜欢爱说爱笑的小娘子。对了,宝萍,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儿?”
  女孩眼里的欢愉退去几分。
  她放慢了语速:“我娘怀我的时候,朝廷给的军粮不够,边关的妇人们,就去摘野黍子、捞水畦里的浮萍,给一家老小充饥。我爹怕我娘累着,操练时偷跑出来,下水采浮萍,我娘就给他唱歌,唱的是,就算小小浮萍,若有人心疼,也是个宝。我落地后,我爹就叫我宝萍。”
  杜瓯茶“哦”了一声,迅速地扭头,去将因骡车颠簸而被震得悬空的半只麻袋拉回来一些。
  宝萍完全没有留意到杜瓯茶面色的变化,十分乖巧地转了话题,带着讨好意味道:“杜娘子,我从前特别怕鬼,现在不怕了。我指望着,中元节时,我爹娘能来看看我,看到我先后得了刘将军一家的照拂和姚娘子学坊的收留,手上也学了本事,他们就不会伤心咯。哎,杜娘子,你怎么了?”
  杜瓯茶一手遮住双目,一手拭着眼角:“无事,四月里风大,眼眶子里进了沙子。”
  深吸几口气,杜瓯茶接过孩子的话茬:“宝萍,你爹娘都是好人,应是早就投胎了。你会过得好好的,他们也是。”
  骡子停到枢密院衙门一侧,宝萍双脚踩到地面后,身子下意识地佝偻起来。
  杜瓯茶拍拍她的肩头:“怕什么,这是枢密院,又不是阎罗殿,你爹爹为大宋战死疆场,当年抚恤的银钱就是从这里出的。”
  意识到周遭往来男子们猎奇的目光,杜瓯茶的口吻越发淡静:“你不必脸红,你是随我来办事的,又不是来相亲的。姚娘子叮嘱过,让我带你们出来与人打打交道,将来做工时,也不至于瑟缩怯惧。”
  杜瓯茶从容地走上台阶,向门吏递上名帖,说了几句,那门吏冷峻的面色登时就松泛了三分,招呼墙根下蹲着的两个力夫,将骡子上的麻袋卸了,又客气地引两位女子进院。
  宝萍十分羡慕。
  她想,杜娘子是端王府出来的,举止风仪就是不一样呐。
  一趟差事办完出来,杜瓯茶问宝萍:“不怕了吧?”
  宝萍笑道:“刚看到钱承旨时,更怕了,他的眉毛拧在一处,紧得能夹死蚊子。后来就好一些。”
  杜瓯茶点头:“枢密院的曾相公,认过姚娘子做孙女的,我们又是来给枢密院送劳军的衣物的,钱承旨对我们怎会凶神恶煞?况且,钱承旨管的是枢密院下的河西兵房,所以方才,他听说你爹爹是熙河路的将士时,对你一下子和气起来。”
  宝萍抿抿嘴。
  杜娘子的话,令她堪称愉快地回忆起那个场景。钱承旨甚至,还亲自拿了一块玫瑰酪酥给她,看她的目光里,的确,是有暖意的。
  杜瓯茶道:“宝萍,你先跟着骡车回学坊,我去佛寺进个香。”
  ……
  杜瓯茶扣响那对铁环,斑驳的木门吱呀开启,一个小郎冲她行礼,引她进去。
  杜瓯茶一面走,一面将手探入自己交领中衣内的锁骨处,摸出一枚十字架。
  庭院深处,一位穿着皂袍的老者,背袖而立,正在等她。
  “无上诸天深敬叹,大地重念普安和……”
  捏着十字架的杜瓯茶,与老者唱诵完长长的段落后,觉得自己好歹,能够畅快地呼吸了。
  “孩子,你的面色很不好。”
  老者望着杜瓯茶说。
  他是开封城中,为数不多的景教教士,时人称作“景僧”
  多年前,唐代武宗灭佛,大量西来的宗教,亦被殃及。大宋肇始,佛教与道教不仅恢复元气,且越发兴盛。基督教的分支,景教,由于不像摩尼教那样带有大量聚集教徒的色彩,且借力于佛教与道教的一些文字转化,因而未受朝廷打压,能够从凋零中缓慢地复苏。
  杜瓯茶低着头,轻声向景僧道:“我越来越痛苦,因为觉得自己离大圣慈父越来越远。”
  景僧道:“为何?”
  “我在积攒我的罪孽。”
  “孩子,大圣慈父不会远离身怀罪孽之人。相反,慈父、景尊、明子的存在,正是为了拯救罪的奴仆。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孽?”
  杜瓯茶将十字架贴紧自己的胸口:“我助长邪虐的男子,我构陷善良的妇人,只因,要求我做这些事的人,曾经,像江面上仁慈的船主一般,将我从溺水般的恶境中解救出来,给予我体面的日子。”
  “原来如此。”
  景僧蹙起眉头,斟酌着,应怎样开解这位教众的困境。
  仆从在不远处,扫着晚春的落花。
  昨夜一场豪雨,浅白轻红的花瓣,沾在潮意驻留的土地上,极难扫净。
  杜瓯茶听着景僧如涓涓细流的话语,她也看着那些花瓣,一点点地,在笤帚粗糙的枝条下变得面目全非。
  最后,她向景僧致谢,握着十字架,缓慢地离开。
  她有些失望。
  今日来,她只是续了一口苟延残喘的气,并没有获得重建精神世界的力量。
  杜瓯茶也不想回艺徒坊去,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行过开封府衙时,她停了下来。
  衙役正枷了一溜囚徒,粗声厉气地清点。
  杜瓯茶盯着囚徒们脖子上的枷板,她在对比,自己与他们的区别。
  似乎没有区别。
  突然,杜瓯茶的眼神,从厌世变得专注,继而难以置信。
  她快步地走到一个白发囚徒跟前。
  “爹爹!”
  第368章 命案(上)
  白发老囚身上的短衫还不太脏,显是刚被官府捕来。
  戴有重枷的他,艰难地侧过身子,盯着杜瓯茶。
  “洛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