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齐茂行随口应了一句,说罢之后,忽的问起了眼前的兰草:“这兰草,如何就看出好了?”
  苏磬音见他问的认真,想了想,便也站起来,按着当初祖父教给她的,对着这眼前的三盆,说了它的素而不艳,枝叶亭亭,又说了开花时的“一香盖一国,”兴头上来,连平日里浇水除虫修剪的经验都说了不少。
  在她说这些时,齐茂行的坐姿端正,眼眸黑亮,虽没有开口,但能看出态度认真,神情专注,那眼神的变化,几乎都能看出“原来如此”的恍然。
  要不是因为又这么良好的回馈,苏磬音也未必能说这么多。
  直到说起了兰草的价钱时,苏磬音才想到了什么:“对了,听他们说,这银子现在叫奉书去结了不大合适,既然这样,我就干脆给你吧,这样一年一结的时候再从你这算,也是一样的。”
  齐茂行哪里会在乎这么百来两的银子?正要随口拒绝,便又看见苏磬音又认真的将银交子给他递了过去:“你看看是这会儿就装着赏人零花,还是我干脆收到你的私库里?横竖你这会儿的银子也是我管着呢。”
  齐茂行见状倒是愣了愣,看着苏磬音的坚持,不知道为什么,就也莫名的伸了手。
  直到把银交子接到了手里,他才忽的反应了过来,疑惑道:“哎?不是……”
  可惜话未说完,外有便又传来了奉书那熟悉的声音:“少爷,二少爷!”
  齐茂行闻言抬头,便看见跑的满头大汗的奉书,正在门口喘着气道:“少爷,您说巧不巧,小的才刚出了门,车都没要呢,迎面就遇见葛大夫的徒弟了,原来是咱们临街的王国公的府里一个姨娘不痛快,也正好请了葛太医,小人已与那小徒弟说好了,咱们现在过去,葛大夫就也正好到!”
  苏磬音见状便站了起来:“那你快去吧,天色不早了。”
  齐茂行被奉书推着到了院子里之后,才忽的发现他手里还拿着刚才的银交子。
  他握着这分明轻薄,在他手上却莫名显得很有分量的两张纸,犹豫的思量了良久,半晌,才低下头,上下对齐,方方正正的叠成了连个平整的小方块,妥善的塞进了腰间如意荷包里。
  之后他轻轻的按了按略微鼓起了一小块的荷包,只觉着这个别人给他零花银子,还是这么点银子的举动,只叫他心里满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情绪不是负面的,虽然从前都未有过,但是又新奇又有趣,直叫他一路上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嗯,他这个明面夫人好像挺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过两日叫奉书多去外头跑跑,多给她买些新奇的草木!
  齐茂行就这么按着荷包,有一下没一下的随便思量着,直到出了二门,在外院果然遇到了等候着的葛大夫。
  他才忽的想起了鸳鸯馆,嘴边的微笑一顿,神色瞬间严肃了起来。
  葛大夫是一个年过花甲,身材精瘦,精神却很是矍铄的老人,见状与他拱了拱手,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轮椅上:“二少爷的腿当真废了?我之前就听说二少爷身中奇毒,好像连性命都难保保?唉……年纪轻轻的可当真是可惜,也可惜老朽不擅解毒,要不还能帮着看看。”
  齐茂行废了的这事,连府里人都不敢当面提,何况外头的?
  奉书脸色一变,立马制止他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嘴:“是请你来看表姑娘的!”
  “哦,贵府那位姑娘啊,受了些寒气,不是什么大毛病,身子不好都是思虑过重引出来的,叫她把心放宽些,整日里少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比什么都强!”
  自个托人打听清楚了,亲自请来的大夫,齐茂行当然知道对方的脾气。
  葛太医那是太医署里相熟的太医提起来,都要赞不绝口的好医术。
  要不是这么不会说话,凭他的本事,也不至于流落到被宫里贵人赶出来,只能给后宅姨太太表姑娘们看病的地步。
  因此齐茂行的态度也很是客气:“是因为这两日又泛了风寒,我刚瞧了瞧。气色倒是还好,只是想请您过来再看看,总是更放心些。”
  葛大夫摆摆手:“先看看再说。”
  一行人便又继续行了百来步,见是齐茂行来,鸳鸯馆守门的婆子们自是都不会拦,就这般带着葛太医一路行到了吴家表妹住着的主屋外。
  奉书正要上前几步,正要叫人,门帘一掀,表姑娘最亲信的丫鬟揽月就忽的闪身出来,手上端着一碗满满的褐色汤药。
  揽月神色一僵,还来不及说话,一旁年纪不轻的葛太医鼻子忽的动了动,一个健步上了台阶,一把攥住揽月的手腕,将她手里盛了汤药的瓷碗抢了过来,放在脸前又看又闻,脸色越看越是凝重。
  “这伤寒是病了多久?怎的早不叫我来。”
  看完之后,葛大夫一拍手心,便是满面怒色:“都吃这么厉害的药了,你家姑娘是几日前就起不来了?”
  刚刚才来看过一遭的齐茂行面带疑惑。
  “这是谁,怎么的这么吵?”葛大夫的话音刚落,揽月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门帘内便又相伴出现了两道同样纤薄的身份,葛太医第一个瞧见了,眼睛就已不肯置信的瞪的圆溜溜——
  当前,自然正是刚刚被他断言,早已病的起不来的表姑娘吴琼芳。
  而另一道,一袭长衫,满面斯文,却是齐茂行再都熟悉不过的,刚回府不久的大少爷,齐君行。
  作者有话要说:  惨遭光速打脸的葛大夫:???你没病熬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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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鸳鸯馆外, 在揽月的身后,相伴出现了两道人影。
  单单是看到当前的表姑娘吴琼芳时,倒还好些,齐茂行心下虽有些迷惑不解, 但却还算冷静。
  但看到出现在表妹身后, 再熟悉不过的庶兄齐君行时。
  齐茂行的眸光便是猛然一缩, 脸色都一瞬间凝重起来。
  齐茂行自个都是如此,对面的表姑娘吴琼芳自不必提, 身子一抖, 面色只以眼见的功夫就变得惨白起来,嘴唇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整个人还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这会儿看起来,倒是很符合葛大夫刚说的“已病的起不来”的模样了。
  见她这幅面色, 瞪大了眼睛的葛太医回过神来, 将手里刚刚抢过来的药碗又给丫鬟揽月塞了回去, 一手猛地抓住吴姑娘的手腕,另一手便顺势翻转,就这么站着诊起了脉来。
  葛大夫年纪虽大, 动作却是矫健的很, 表姑娘又正是被吓了一跳, 神思恍惚的时候,等得她回过神猛地缩回了手时,葛大夫早站着摸了十几息的功夫。
  虽说没诊太多时候,但葛太医还是很有自信的模样,拍拍手,立即开口道:“你这不是伤寒,是忧恐太过, 还有心悸之症!等会儿老夫给你找几丸压惊的药丸子啃啃,不是什么大毛病!”
  说罢,像是为了描补刚才的“判断失误,”葛大夫又对一旁的揽月道:“这么说起来,这药不是你家姑娘吃的啊,是哪一个病的这般厉害?多大年纪?吃这虎狼之药可对症?几日了?”
  问了几句,见揽月只是满脸呆愣,一句不回,医者父母的葛大夫便越发不放心起来:“不成,不管是谁,你还是带我瞧瞧去,无事,不管是谁,这个就算是老夫白看的,不收你们银子!”
  瞧着表妹与庶兄一起从屋里出来,又听到葛大夫这“惊恐太过”的诊断,再看着表妹主仆两个如出一辙的惊慌神色,齐茂行便好似猜出了什么。
  “看来,是我不该去而复返,竟把你心悸的毛病都吓出来了?”
  他在轮椅上一点点绷直了脊背,面无表情的盯着面前面无血色的表妹一眼,声音低沉:“既是无事,倒是劳烦葛大夫白跑了一遭,奉书,送大夫出去罢。”
  葛老大夫还在忧心着那个不存在的吃药病人,一时间并不肯走,还是奉书瞧着少爷的神色实在是不太好,咬了牙,硬是半请半拽的给送了出去。
  直到了这时,一直不曾开口的大少爷齐君行眸光一闪,方才缓缓迈步,行到了阶下来。
  他的面上丁点儿异色也无,仿佛眼前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般,看向齐茂行时,嘴角甚至还带了明显的笑意:“二弟不是刚走,怎的又这么一声不吭的回来了?倒叫我与表妹都吓了一跳。”
  齐茂行微微抬眸,声音冷的好似一道寒冰:“琼芳算你哪门子的表妹?”
  大少爷见状却反而更加满意一般,一本正经故意道:“这是什么话,表妹的亲戚是从先太太那来,我身为……”
  可不待他说完,齐茂行便猛地打断了他,一字一句,说的既清晰又冷厉:“你身为妾生子,生母还是毒杀主母的大逆罪人,府里不将你逐出家门,都是因为父亲瞎了眼,你这是从哪扯来城墙厚的颜面,竟敢在我跟前,恬不知耻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刚刚才把葛太医送出了门去的奉书,一回来就远远的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他只吓的心头一跳,左右瞧了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主屋附近除了刚从屋里出来的揽月之外,并没有旁的下人守着,少爷的这一番撕破了脸皮的话语,除了他之外,也并没有别的人听着。
  看着大少爷闻言之后,一下子狰狞起来的脸色,奉书的正要上前的脚步就猛然一顿,一时之间陷入了思考。
  自个从小伺候的主子,奉书自家是知道的,但从这一句话都知道了,单论嘴皮子,少爷肯定吃不了亏!
  就算当真说急了动起手,别看二少爷这会儿腿脚废了,对上大少爷这种细胳膊细腿的没用书生,那也就是一条胳膊的事儿。他这会儿上去,除了当一根桩子矗着,一点用处没有,还平白惹少爷生气。
  唯一不利的,是二少爷这会儿就一个人,身边连个见证撑腰的都没有,对着这一对“奸夫淫妇”指不定就不承认呢,他这会儿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的给少爷叫个人来!
  要是从前,奉书只怕是想也不想,就飞奔去五福堂禀报老太太了,可近些日子,府里风气的转变,他也是知道的,这个人选自然就叫他第一时间抛了出去——
  可这侯府的主子里,除了老太太,剩下的侯爷太太就更是……
  对了,还有二奶奶!奉书的眼前忽的一亮。
  他最近瞧着,少爷和少奶奶的情分亲近了不少!并不像从前一样见面都和仇人似的,去找二奶奶,说不得就当真有用!
  便是退一步,就算二奶奶厌烦表姑娘的事不耐烦亲自出面,可二奶奶一看就是聪慧的人,自个多磕几个头求求,也总能从二奶奶口里求个章程,让他知道该怎么着啊!
  这么一琢磨,奉书便只觉得越想越有道理,闪念间功夫下了决定,一个闪身,便又往抱节居里回跑了过去,动作之快,竟是压根都没人发现他打了这么一个来回。
  没有旁人在场,再加上这一番话的刺-激,大少爷也有些失了往日的风度,闻言只气的平眉倒竖,嗓音都嘶哑的破了声:“齐茂行,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娘死了,我娘难道不曾叫人一杖杖的打烂偿了命去?我娘下的也不是要命的毒-药,不过是想叫你多病几个月,丢了伴读的差事罢了!谁料到你娘这般病弱,连几口伤身的汤药都禁不住!”
  “你娘死后,风风光光,送葬的都排了十里,我娘却是连一卷草席都不舍得,我想帮她收殓都寻不着丁点痕迹,她毙命前,被扔在柴房里生生的疼了三日!疼到最后,连疼字都都叫不出来,还只求着要见我一面!可你们,你们谁理她一个字?”
  虽然对方说的很是凄惨,但齐茂行却还是满面冷漠:“你怎么知道她疼了几日?有没有求着见你?早在打人之前,你不是就已被送出了府去?”
  大少爷见他这幅毫不在意的模样,眼睛都激的通红:“你!”
  “得了吧,叫不知道的听了,只怕以为你娘死的时候,你还是个襁褓里的娃娃似的。”齐茂行却只是冷笑。
  平常时候,齐茂行也并不愿提起这些旧事,但眼下这般情形,既是他齐君行主动提起了,齐茂行却也不会有丝毫避让。
  他虽是坐在轮椅上,但是脊背挺直,眉目凌厉的如霜似剑,不论姿态还会眼神,都是高高在上,仿佛对方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你那时都九岁了,会猜不到谋害主母的妾室是个什么下场?你身为人子,却是问都不问,只管捂着耳朵往庄子上躲,这会与我说你娘临死前求着见你,你早干了什么去?”
  这也是齐茂行一直以来,都对这个庶兄打心眼里看不起的缘故。
  当然,因他是杀母仇人之子,恨屋及乌,那是另一桩事。
  但若是他自个,那是自个的娘亲,就算当真犯了该死的罪过,不管旁人如何,他有胳膊有腿,不管是闹是苦,是跑是求,便是爬,也要试图爬回来送自个生母一程的。
  可齐君行呢?只管躲在父亲的怀里哭哭唧唧,装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来,父亲一句话,就对生母问也不问,一声不吭的就去了庄子上。
  这会儿倒在他这个苦主面前来充孝子贤孙?
  齐茂行如今只恨自己手上没带刀剑弓羽,若不然,也先照着这庶兄的肚子开上一刀,割几根肠子出来。
  之后自个也告诉他,自己原也没有杀人之意,至于受了这一刀之后能不能活,那就要看你自个身子弱不弱,也与他无干了。
  大少爷不知道是察觉出了齐茂行的杀意,还是意识到了再这么争论下去,也决计讨不着便宜。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咬紧了牙关,控制着自个恢复平日的温文有礼,只不过不太成功,脸色平静了,眼角却还一抽抽的跳动着,看起来很有几分吓人:“这些都多说这些无益,时至今日,你当你还是从前的齐茂行不成?”
  说着,他别有深意的看了近在身旁的吴琼芳一眼,嘴角又翘了起来,温声道:“表妹,择日不如撞日,既是正巧遇见了,你一直不好开口的事,不如就趁现在和二弟说了?”
  听着齐君行这特意粘腻了几分的音调,齐茂行只恶心的眉尖都紧紧锁成了一团,可他抬头看去,却发现表妹面上却丝毫没有异色。
  非但没有觉着这声音恶心失礼,表妹的身子还反而朝着齐君行的方向靠了几分——
  这是不自觉的亲近倚靠之态。
  “大……大少爷。”吴琼芳死死的咬着下唇,身子发颤开了口:“您先回去吧,我与表哥的事…与表哥单独说。”
  听到这样的回答,大少爷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满,只是像是顾及着什么,却并没有拒绝,闻言,只是一副得意的模样看了一眼齐茂行,又故意说了一句“好,我明日一早再看看你”之后,便越过齐茂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