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他原来也不单单只有在侯府里,那样只会气人的纨绔模样。
  若是这么看,也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得太子看重,又这样的前程了。
  太子妃与齐茂行寥寥几句之后,目光便又转向了一旁低眉敛目的苏磬音:“瞧瞧,只是顾着与你说话,倒把正主忘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弟妹,见面礼一定要补上才成。”
  说着,微一示意,便有两个小宫女捧了见面礼过来。
  一个端了一匹颜色鲜亮的缎子,朱红底,缎面上满满的印了瓜瓞绵绵的图样,虎头虎脑的圆瓜大大小小的挨着,在瓜蔓绿叶之间探头探脑,叫人一眼就能想到胖乎乎的小娃娃上头。
  这一匹缎子,应当只是图一个好兆头,另一边,便是一整套一副红珊瑚头面,件件都是晶莹剔透,除了珊瑚之外,也配了同色的红宝,一看就价值不菲。
  太子妃论着亲戚情分叫她“弟妹,”那是皇家的客气,可若是苏磬音就这么这么大咧咧的受了,那就是她的轻狂。
  这么点礼数,苏磬音还是知道的,见状立即起身屈膝,面带惶恐的连称不敢,推辞了两回,等得太子妃娘娘再坚持了一回,一旁的齐茂行也跟着劝了两句,按着娘娘的吩咐转着轮椅过来,一面劝了几句,一面弯腰去扶她起身。
  苏磬音觉着差不多,这才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的受了,谢恩之后,就顺着齐茂行的胳膊站起身来。
  或许是她这一番表现做的实在是过于完美,齐茂行像是有些当了真,他将苏磬音扶起之后,侧对着帘后的太子妃,竟是压低了声音与她安慰了一句:“不必怕。”
  苏磬音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时愣在了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齐茂行见她这模样,却反而越发觉着她是当真慌了,瞧瞧,那般伶牙俐齿,一句不让的人,这都没了平日的机灵劲儿了!
  他原本只是伸手虚扶,见着明面夫人这般表现之后。
  齐茂行想了想,右手却是又往前移了几分,苏磬音这会儿已经站起了,他便轻轻的拍了拍了她的小臂,声音越发温和几分:“没事,有我在呢。”
  竟是一副哄小孩子般的作态!
  苏磬音一时间愈发瞪大了眼睛,不过当真太子妃的面儿,不好多说什么,又唯恐齐茂行再“哄”她一遭,便连愣都不敢愣,连忙点头,示意自个知道了。
  齐茂行见她恢复了之前的鲜活,这才满意的收了手,直到这时,方才慢半拍的意识到他方才竟是碰着了苏磬音的胳膊。
  他后知后觉的虚虚握了握手心,唔……他这明面夫人的小臂单薄的很,一点力不受。
  总觉着她还是应该多吃些肉,整日里总是那般清汤寡水的确是不太成,日后教书也是需要力气的!
  一想到这,齐茂行的面上格外认真。
  因着这个,两个拖延的时间便略微有些久了,便连帘后的太子妃,都似是隐隐看出了什么。
  她与太子殿下少年夫妻,情分厚重,茂行这个表弟的婚事内情,她也是听殿下曾提过几句的,因此这会儿见着这一幕,便也忍不住的有些诧异。
  想了想,太子妃便又说着苏磬音等了这么久,想必身子都僵了,开口叫小宫女带她出去走一圈。
  说是转一圈,实则就是叫宫女带着更衣方便的,没料到太子妃竟这般贴心,心下也是十分感动,自然也未推辞,谢恩之后,便低头推着去了。
  齐茂行的眼神,一直一丝不错的跟着苏磬音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大屏风后。
  太子妃瞧着,面上便愈发露出几分深意来,只是带笑开了口:“茂行,我听殿下的意思,原当你对这亲事不愿的很。”
  齐茂行回过神来,听着这话,面上便也露出几分复杂来,顿了一瞬,坦率低头道:“是我对不住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太子妃闻言便又松了一口气:“你如今既是知道错了,往后好好与安人认个错,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听着娘娘说的这么轻易,齐茂行倒是一顿,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只是沉默起来。
  太子妃见状,便似是误会了什么,她低头端起补气的参汤用了一口。
  她原本就觉着齐茂行非要和离的打算过于天真,这会儿想着这个表弟对殿下的救命之功,也难得耐下了性子,好好劝道:“你进宫伴读的时候,正是我与殿下大婚不久,那时殿下也是刚封了太子,事多,顾不得常去弘文馆里读书,名为伴读,说起来,大半时候,倒都是你一个与几位殿下待着。”
  “我第一次见你,却是你被六弟为难罚跪,殿下脱不得身,便传信叫我去弘文馆里接你出来。”
  “你这孩子,自小便倔,小六不懂事,便是实在气不过,当时忍了,回来再找殿下分辨不就是了?可你却偏不,小六就在旁边逼着,非叫你承认,大热的天儿,都快晕过去了,却硬是咬着牙不肯张这个口。”
  齐茂行当然记得这件事,他比太子殿下小了七年,刚刚进宫伴读时,殿下连弘文馆都不太常去,对他自然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当时的弘文馆内,倒是六殿下,就是前些日子被大皇子拿出来顶锅,担下行刺太子的罪名送去皇陵圈禁的那一位,当初在宫中却是跋扈的很,且因他是殿下的伴读,一直看他很不顺眼,一开始,就常常针对刁难。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某一日里,六殿下的课业放在弘文馆里,不知怎的叫墨水污了,六皇子闹个不停,一口咬定就是他干的。
  他自是不认,可他不过侯府长孙,自然比不上皇子的尊贵,六皇子闹着不让,非要他磕头认错,旁的师傅伴读们也都劝着,只说不是什么大事,与六殿下磕个头,便也过去了。
  可他当时虽年幼,却是偏偏不肯就这么认下这诬陷,宁肯在地上跪废了膝盖,也硬是不认一个字——
  直到殿下辗转听闻,派了娘娘亲自过来将跪晕的他接了回去。
  至此之后,殿下方才对他看重起来,常常带在身侧,还为他找了宫中的老将,教他武功兵法,他决意离家从军之时,也是殿下说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去与戎人见识见识也好,亲手将他送去了边关。
  太子妃说到这,便又叹息起来:“殿下教了你这么多年,可你这性子,却还是这么倔,总也学不会周全婉转。”
  “都是自家人,你便是好好与苏氏认个错,又算什么呢?”
  齐茂行这一次没有开口。
  自那之后,他的确是一直得殿下教导,可殿下对他的教导,原本就未必是想叫他变得圆滑周全——
  毕竟殿下看重他,一开头便是以武将亲卫的路子教养的,身边最后一道的贴身亲卫,有执拗忠心便够了,当真处处周全、八面玲珑了,如能叫人放心?
  他打懂事起,对这就已看得清楚,只不过他原本就也是这么个性子,殿下是位明主,又待他有提携之恩,他也甘愿尽忠便是了。
  娘娘还只当他是性子倔,自个舍不下脸去与苏磬音认错缓转。
  可他自个心底里却知道,哪里是他舍不舍得下脸面的事?
  他又不是那等自以为是、知道错了还死不悔改的。
  原本就是他自个对不住苏氏在先,若是苏磬音当真只是生他的气才执意和离,那他真心认错,不论是骂是打,都甘愿认了就是了,日久天长,总有消气的一日。
  可苏磬音莫说有气了,如今的明面夫人,对他是又客气又和气,只如对待疏远的亲戚客人一般。他便是认错,得来的也只会是她一句轻飘飘的“两不相欠。”
  哪里是他简简单单认个错,便能一笔勾销的事!
  更莫提,想想从前,不提苏磬音,便只是他自个,也没有颜面只凭着一句认错,便能这么简单的再提日后。
  自打从白府回来之后,他满心纠结,为难许久,却是直到现在,除了默默在暗处留意苏磬音之外,都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一向执拗果决的齐茂行,对着娘娘的催促选择了拖延:“我如今伤毒未解,说这些还早。”
  他还是个废人,谁会乐意与一个废人说什么日后?
  “你这话却说错了,趁着伤还未好,才顺势与夫人示弱认错才对,日后好了,才是共患难的情分。”
  齐茂行闻言还有些糊涂。
  太子妃便又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十分肯定的与他继续:“你那夫人,瞧着就是个心善的,你若信我,就趁着这可怜的时候舍了颜面去低头认错,可比往后再去强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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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等苏磬音又被小宫女带回殿内时, 齐茂行坐在帘外端了一盏温茶,垂眸不言的静静等着,也像是要走的模样。
  看到她回来,齐茂行便转着轮椅正对了珠帘后的太子妃:“娘娘身子不好, 还是好好歇息, 我等便不多打扰了。”
  苏磬音闻言也是深以为然, 这么虚弱的时候莫说庶务了,就连出面待客都不大应当。
  毕竟若要见人, 就要更衣打扮梳妆, 正襟危坐,回去以后还要拆头发,卸脂粉,光是这一套下来, 小半日就过去了, 还说什么休养。
  照着太子妃这个忙碌法, 也难怪面色这么憔悴。
  “也好,等有空了,再叫你们过来说话。”
  或许的确是乏了, 太子妃闻言也没有留人, 只是弯了眉眼, 轻声慢气的齐茂行最后道:“还有茂行表弟,嫂子刚才与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了啊。”
  齐茂行的面色便又是猛地一僵,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般,迟钝了一会儿,才又拱手躬下身去,飞快的转了话题:“是, 臣回去便叫人送葛大夫来,与娘娘与小皇孙都请一回脉试试。”
  落在不知道的人,譬如刚刚回来的苏磬音耳朵里,就会很自然的以为娘娘对他交代的,就是请大夫的事,与别的无关。
  太子妃娘娘闻言,用一种了然的眼神看了他与苏磬音一眼,没有戳穿,只是笑眯眯的温声道:“你记得就好。”
  齐茂行只是低着头恭敬应是,又与苏磬音一道最后行了一礼,这才一块后退几步,转身出了殿外。
  出了殿外之后,齐茂行便像是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似的,脊背都微微弯了一些,往后靠到了椅背上。
  苏磬音看着觉着有些好笑,等到了宫道上,便低声开了口:“还叫我不用怕,说你与娘娘认识多年,亲近的很,刚在娘娘跟前,也装的很像那么一回事,怎的一出来也是如释重负一般?”
  齐茂行闻言便又是一顿。
  他进宫伴读时还不到十岁,之后过了半年,太子妃才与太子殿下大婚,那时的娘娘也就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家,得了殿下的吩咐将昏迷的他从弘文馆里接回来,或许是见他可怜,之后也一直留意,多有照料。
  说句越规矩的,都能称得上是半姐半母的情分。
  他去面见娘娘,虽然恭敬,却并不会惊慌害怕。
  能他这般紧张到如释重负的,却是因为之前娘娘对他说的一番话。
  他想着娘娘的嘱咐,抬起头,看了看身旁即便一身很是沉稳诰命朝服,也依旧不掩容光的苏磬音,欲言又止的沉吟了半晌,却也仍旧是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娘娘单说了趁着废的时候,顺势示弱,作出一幅可怜的模样来去认错求肯——
  可娘娘也没说怎么求啊!
  他如今虽也十一有六,但因为自小的打算,连丫鬟都不多留意,略微大些,越发又是当差又是从军。
  军中不必提,女子都没有,宫中的妃嫔宫女倒是不少,但那些女子莫说他原本也就从未在意过了,便是在意,那也是有一个算一个,不是要低头行礼就要扭头避嫌的,多一句话都要小心,以免落人口舌。
  虽有一个曾答应了要照料一世的表妹,可从前与表妹在一处时,也都是表妹说的更多,不过害怕感激,自惭自哀之类,他虽体谅琼芳家境突变的不易,但听得多了,也总会隐隐觉着,既是已经落罪了,从前的日子便已是过去了。
  再往后过的日子,伤了身子,便听葛大夫的话好好调整,落了贱籍,便暂且忍耐着等着日后,听着了下人背地里说怪话,有他在后头,那就干脆露面该打的打,该罚的罚,便是自个不好出面,事后都告诉他,他也出手教训了,日后再不会有……
  这不就行了吗?
  可她吴琼芳却偏偏就过不去了似的,非要哭的气都喘不过来,自个又不出面教训,他替她教训了,又不乐意,只是说着从前如何,现在如何,又苦湿了一条帕子。
  便是为家人难过,可事儿都过去两年了。
  总还揪着这些过去的事儿不放,又有什么用呢?
  当然,他再是不解风情,也没有将这话直接说出来,
  饶是如此,他不过耐着性子劝她养好身子,不要多心,若还是不成,就只能暂且躲开,多给些料子首饰之类,等她这个伤悲劲儿再去就是了。
  软言求肯,他还当真没有干过。
  他从前也从来不曾要旁人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