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如愿小小地呜咽一声,一头磕在桌上,定定心神,开始默背学过的书。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齐民者,若今言平民也,盖神农为耒耜,以利天下。」
  「凡屋有三分:去声。自梁以上为上分,地以上为中分,阶为下分。」
  「夫欲安民富国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
  「窃以动植形生,因方舛性;春秋节变,感气殊功。离其本土,则质同而效异;乖于采摘,乃……」
  “……物是而时非。名实既爽……”脑内浮现的文字团团圈圈,一个个字叠在一起,糊得如愿越来越困,她从默背改成小声念出来,在某个节点骤然中断,声音因困意而发黏,“完了,我又困了……我眯会儿缓缓。”
  玄明转头看她。
  女孩趴在桌上,枕着手臂,脸颊贴着桌面,挤得一侧的脸颊微微变形,反倒多了几分显得更稚气些的可爱。她定定地看着玄明,眼睫缓慢眨动,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细细的水珠沾上睫毛,仿佛瞳中的水雾悠悠地漫出来,等着由照到身上的阳光晒干。
  “太阳很好。”玄明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居然是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一句,他微微一怔,旋即失笑,“睡一会儿也好,无妨。”
  “哦……”如愿拖出长长的尾音,脑内的文字还在起伏,但她眨眼睛的频率越来越慢,玄明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暖色的暗影里。
  被竹林滤成绿色的阳光铺过桌面和她的身体,摇曳的竹影落在脸上,竹叶尖尖摇晃着仿佛搔刮她的眉眼。如愿皱了皱眉,抓痒的手倦怠得没抬起来,只松了眉头,被无数的书卷典籍推着沉进了梦乡。
  玄明微微一叹,回神去看仍压在腕下的洒金宣,宣纸被他的手腕压出了个淡淡的印子,字迹却依旧断在先前的地方,只字未动。
  身后的竹帘突然掀起一角,玄明回身,正对上知常诧异的脸。
  小道童瞪大眼睛,保持着要吐字的嘴型,奈何那个“师”字惊得吐都吐不出来,只干巴巴地张着嘴,活像是什么有特殊含义的雕像。
  玄明却神色如常,只竖起食指在唇上贴了一下,示意知常噤声。
  知常会意,又看了看趴着的如愿,挠挠脑壳,瞪大的眼睛缓缓恢复原状,嘴唇无声地张合:“师兄,正殿那边有些安排做不好,怕冲撞陛下,玄通师兄让我来请你过去看看。”
  玄明点头,轻而迅捷地起身,跟着已然转身去撩竹帘的知常向外走。
  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停下来。
  知常撩着竹帘等了一会儿,没见师兄跟上来,他不明所以地转头,只看见身姿挺拔的道长褪下大袖衫,稍稍俯身,轻柔地披在了趴睡的女孩身上。
  **
  如愿醒过来时有点发懵。
  她记得她是短暂地觊觎了一下玄明的美貌,遂饱受良心的谴责和背书的摧残,在双重的折磨下十分可耻地犯困并且陷入昏迷。
  但她没想到一醒过来,照进静室的已经成了斜斜的夕阳,从她脚下溜过去,照出长长的影子。西侧的天空中大片的火烧云环绕将落的太阳,屋外青竹镀着金红色的霞光,黄昏的玄都观显得格外寂静,四下无人,只有潺潺的水声依旧。
  而她身上多了件大袖衫,在她直起腰的瞬间滑脱,委顿在她身边。
  如愿捡起大袖衫托在手中,看不出用的是什么料子,极轻软,对着光隐约能透出手指的轮廓,黑白两色的丝线刺在上边,像是环绕着什么的云纹。她被黑白交错的云纹蛊惑,低头凑近领口的位置嗅了嗅,清淡的降真香涌入鼻腔,让她想起玄明。
  但这肯定不是玄明的衣裳,她鼓鼓脸颊,抱着大袖衫,把仍困得睁不开眼的脸埋进轻软的衣料里,混混沌沌地按着传奇里的说法喃喃:“总不会是天人的羽衣吧,那得值多少钱啊……”
  玄明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刚醒的女孩坐在席上,压着皱巴巴的襦裙,漆黑柔顺的长发睡得乱糟糟的,花钗松散,半挽的头发摇摇欲坠,头顶倒固执地立起几根摇来晃去的发丝。如愿抱着从他身上脱下来的大袖衫,埋在里边的脸颊挨挨蹭蹭,眼睛半闭半睁,让他想起踩奶踩得神志不清的奶猫。
  他皱了皱眉,把莫名其妙的想法驱逐出去,先轻咳一声,才轻柔地开口:“醒了?”
  如愿眨眨眼睛,仍抱着大袖衫,茫然地看向发声的人。
  玄明站在门口,身后的竹帘半卷半放,割出一道道细细的影子投在他身上。
  如愿才发现她一直以来都犯了个错误。她一直以为玄明身上的道袍是大袖,这会儿看又不是,交领窄袖,腰带束出劲瘦的腰身,其实更像是劲装,让夕阳斜着一照,显得身形格外修长挺拔。
  但她确实有这种错觉,甚至记得他坐下来时展开的衣摆和袖摆。那袖摆是从哪儿来的?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伪装成大袖,道袍在玄明身上并不臃肿,只要加件薄些的大袖衫……
  大袖衫……
  如愿一惊,看看怀里团成一团的衣料,再看看玄明,手里的大袖衫瞬间成了块火炭,烫得她从手红到脸。
  她霎时惊醒,手都不知道怎么放,膝上膝下好几个来回,脸上也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挣扎半天,尽力露出个尴尬但不失礼貌的笑:“这衣裳……”
  “是我的。见你睡了,怕见风着凉,能暂且挡挡也是好的。冒犯了。”玄明平和且残忍地叙述真相,端着托盘在桌后坐下,“饿吗?”
  如愿一时竟不知道该先答哪句话,如坐针毡地僵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按顺序来:“哦……那这衣裳我先带回去洗干净,下回来再还给你。”
  她团吧团吧大袖衫,感受一下空空如也的肚子,诚实地点点头,脸红的范围扩大到耳根,“有点饿。”
  “不必,放着吧。”玄明也按顺序答,将餐盘取出来,放上如愿身前的桌面,“多取了一份。若是不介意饭食粗陋,可以吃一些。”
  第23章 触及  耍一下流氓
  皇家大观的饭食自然和粗陋二字搭不上边,一只餐盘上卡着碗碟,碗里是新蒸的米饭,碟里是一荤两素,素菜不重油盐,食材的本色本味显露无疑,倒是和玄都观给人的感觉很搭,看一眼都觉得洗涤了灵魂。
  如愿没好意思说她还等着回家吃饭,矜持地夹了一丢丢米饭送入口中,嚼着嚼着,视线就转到了旁桌的玄明身上。
  他的吃相很好,筷子轻快地点过配菜和米饭,无声地入口,筷子尖上不沾一点饭菜的痕迹,只在脱离唇齿的瞬间极短暂地压过嘴唇,压出一个浅浅的白痕。
  如愿忍不住盯着玄明看,盯得一口米饭在齿间嚼得不见踪影,盯得他察觉不对劲,握筷子的手慢下来。
  玄明居然体验到一点坐立不安的感觉,迟疑着说:“我吃得应当比你多些,见谅。”
  “……我没这个意思!我才不管别人吃多少呢。我只是……”如愿连忙解释,后半句话却憋不出来,视线来回游移,最后还是蔫耷耷地说了实话,“只是看看你嘛。”
  木筷突然敲在碗沿,“叮”的一声,玄明立即道歉,收筷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一分。他轻轻放下筷子,指尖擦过略微潮湿的掌心:“……我有什么可看的?”
  “我就看看……”如愿实在不好意思说她是在欣赏他吃饭,乱飘的视线忽然定住,心一横,“看看……你的蒸肉嘛。”
  她继续演,犬齿咬咬筷子尖,直勾勾地看着玄明餐盘里的肉,还特意浮夸地吞了口唾沫,“好吃吗?口味应该比较清淡吧?”
  玄明忽然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
  他舔过嘴唇,撇去不该有的心情,把还没落过筷的蒸肉整碟放到了如愿餐盘上:“若是不介意,可以一尝。只是大概不合你的口味,味道实在不佳。”
  如愿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硬着头皮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入口的瞬间,她才知道玄明这人说话有多委婉。
  何止是“味道不佳”,简直是“难吃要命”,以如愿并不丰富的下厨经验判断,这份蒸肉除了用葱姜焯水去腥外没做任何处理,瘦肉柴,肥肉油,原汁原味的油脂全锁在肉里,恶心得她差点当场吐出来。
  她喉头一动,强迫自己囫囵吞下去,勉强在糟糕透顶的回味里尝到一点寡淡的咸味,旋即反上来的就是那股腻腻的油劲儿。
  如愿连扒了两口饭,囫囵咽了,苦着脸摆手:“不行不行,你还是别吃了,我看这厨子不好,要不就是底下人偷懒,哪儿有蒸肉做成这样的,腌都没腌一下。”
  “并非如此,是特意要求。”玄明把碟子取回去,“因旧疾影响,我吃的东西向来如此,只放些粗盐。”
  如愿一愣:“你说你不能吃外食,那你平常……”她顿了顿,觉得有股苦味漫上舌尖,“吃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嗯。”
  “……多久了?”
  “不记得了。或许该有十年了吧。”玄明露出个浅淡的笑,“早已习惯了,不必挂怀。”
  就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夹起一块蒸肉,入口时本能地微微皱眉,伴随着咀嚼,眉头却又舒展开,直到吞咽时的喉结轻微起伏,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吃得不是除了盐以外毫无调味的白肉,而是稀松平常的美食。
  如愿看着他,缓缓往嘴里盲塞了一块炒肉。
  厨子的手艺很好,嫩而不烂,韧而不僵,每一口都切过仔细调味的肉丝,嚼出许许多多的香料和调料调制出的复杂味道,但她食不知味,只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巧妙地攫住了她的心,让她呼吸困难,像是陡然坠入深潭。
  玄明曾说过比她年长,但看样貌也长不了多少,至多二十出头,刨除还在襁褓里压根不知事的时候,他已度过的人生有一半时间吃着这样的东西,粗陋、寡淡,甚至令人反胃。
  可她救不了他。
  如愿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疾病,也不知道怎么诊治,甚至摸遍全身,从怀里到袖中到腰侧的鲨皮鞘,没有任何可用的东西。
  ……她连块糖都摸不出来。
  又是一阵情绪涌上来,如愿咽下口中已经嚼烂的炒肉,在那个瞬间做了件极冲动的事情。
  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玄明。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病,料想也听不懂,但是这么多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她死死环住玄明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肩上,磨蹭间微潮的泪意渗进道袍,她的声音同样潮湿,“我不知道怎么了,但我……好难过啊。”
  玄明没有听清。
  在如愿扑过来的那个瞬间,他近乎本能地接了个满怀,贴合的刹那他脑内一空,蝉鸣、风声、水声混在一起,嗡嗡地盖过女孩的声音,甚至连视野都有短暂的模糊。
  他听不清如愿的话,只感觉到她紧紧地抱住了他,明明身形比他小,却像是要环抱他,为他遮风挡雨。
  他忍住心口陡然生出的滞闷感,不知该环抱她还是推开她,发颤的手在如愿身侧远近移动,最终极轻地拍在她肩上。
  如愿一无所知,只能闷头等那阵情绪缓过去:“明镜,你有旧疾,那为了身体着想,是除了盐以外什么调料都不能吃,还是得吃得清淡些?”
  “或许……”玄明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是清淡些吧。”
  “那我以后带你吃清淡的东西好不好?淮扬菜就很清淡的,有些差不多也是除了盐什么也不放。还有点心……”如愿抬头,急匆匆地报了一堆美食,用力一点头证明自己,“我也会做菜的!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做给你吃。”
  玄明垂眼看她,轻轻地说:“……好。”
  如愿点点头,傻笑了一下。
  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两相对视一会儿,如愿突然反应过来,整个人往外一弹,迅速朝反方向直退到后背抵上桌子,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地解释:“我刚才……不是,我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我就是、就是……”
  她“就是”不出来了,说不出刚才那种突然涌上来的心绪是什么,又往后缩了缩,干脆一抱头:“反正别报官啊我不是耍流氓……”
  玄明难得腹诽,心说他也得有这个脸报官,不过如愿这一通乱拳,倒是冲散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惊慌。他找了个理由归结:“既是朋友,只要你不觉得我冒犯……倒也无妨。”
  “那我总也不是这种倒打一耙的人,明明是我……”如愿含混过去,“嗯,反正就这么回事。那就定啦,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我下回带吃的给你。”
  她看了眼几乎未动的餐盘,想想还是抄走了那件揉成一团的大袖衫,抛下一句“洗完还你”,匆匆地跑了。
  玄明仍坐在静室内,看着她如同逃窜的背影,抬手按在轻微刺痛的心口。
  他不明白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
  做菜不争一朝一夕,何况如愿也没脸说自己手艺绝佳,恐怕还得练练,故而次日,她只是在香桃的指挥下熨平晾了一夜的大袖衫,叠起来带去玄都观。
  今日皇帝将亲临,玄都观倒也没闭门谢客,仍许人进去,只是活动范围受限,连正殿都去不了。如愿本想着直奔静室,路上却遇见了刘幼宛姐弟。
  刘幼宛仍是臭着个脸的骄矜样子,倒是她弟弟刘锦成先冲着如愿抱拳,笑眯眯地见礼:“见过元娘子。”
  “见过刘小郎君。”如愿还了一福,意思意思和这个小小年纪却擅交际的小郎君寒暄几句,抬眼和刘幼宛说,“我给你的……”
  她瞥了刘锦成一眼,改口,“就那个,你用了没?”
  “什么这么那个的,不就是伤药吗。用了,药效还成,勉强算你还有些好东西。”刘幼宛皱眉,看看如愿风尘仆仆的样子,别扭地一转脖子,“行了,别没话找话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