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陆开不是很清醒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回忆,他头脑发昏半睡半醒,隐约知道保健医回来了,还对他说了什么话,可无法做答,也无法思考。
  沉重的眼皮内一片白茫,隐隐透出了周围景象,却已不是他熟悉的保健室。他置身在郊区一间破烂小院,院子里全是猫狗,院子里三间平房内也散发出动物的气味。
  他的身边除了动物还有很多大人,很多大人将他团团围住,用高亢快乐的语气互相说着什么,但都不是对他说的。
  他的视线相比起来那么低,透过大人们交叠的小臂,他对着墙角一条蜷缩着的小狗笑得开心。
  那是一只金毛,后来他给它取名叫哈里波比。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仰头对上赫晴一双笑眼,赫晴身边站着陆匡明,陆匡明脸上也挂着温和的笑,而他在家时是不怎么笑的。
  赫晴对陆匡明说了些什么,后者点了点头。
  他的快乐顿时升级,幼小的心脏绽出朵绚烂的花。
  “谢谢爸爸!”他听到自己说。
  陆开从噩梦中惊醒,从窄小的床上弹坐起来,吓了正坐桌前写东西的保健医一跳。
  桌上一叠薄纸恰由窗外的风弄出声响,卷起的边角被呼扇起小小的幅度,又再重回原样。
  陆开茫然的视线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看了眼时间,竟然才过了一刻钟。
  保健医的声音带着笑,“睡癔症了?要不我给你开个假条,你回家吧。”
  陆开拒绝了。
  他回到教室时脸色相当的不好看,但因为正在上课,也没人对他这张臭脸多做评价。
  他回了座位书都没拿直接趴下,趴了会又将下巴垫在小臂上,看倾斜的视角方向那个专心听课的女生。
  都被保送了,还这么认真呢。
  可能是头疼,人也不及平时灵敏,他的视线直愣愣的,像看什么引人入胜的书本故事,就这么沉浸了进去。
  而在旁人看来,他的视线就显得过于的□□,简直叫人烦躁。
  林珑就是那个旁人。
  被陆开那种灼人的视线在边上烤着,他直接放弃了听课,他撞了陆开一下。
  陆开给了他一个好自为之的冷漠眼神。
  凶什么凶啊,生病了不起吗!
  林珑在自己书页空白处写了句话推给他,一脸“莫怪兄弟没提醒你”的仗义。
  那句话是:不知哪个三千度近视到处散播谣言说你跟程思芮在操场上打啵。
  陆开盯着那句话看了会,他十分泄气,觉得可笑又无聊。
  他像条死狗又趴了回去,巴巴地痴呆呆地又看那个方向,林珑几乎要被他气死了。
  他烦了。
  可能是情绪的积累,而全身难受又加剧了这种情绪。药也不对劲,人也不对劲,什么都不对劲。
  他突然觉得很烦,烦那些无时不聚集在自己身上的暗搓搓的视线。
  他有了种全世界都要搞死自己的挫败感,喘不过气,而一种自幼时便被很好压抑住的委屈随着那许多的不对劲一起,让他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
  为什么他不能做?
  为什么他不能说?
  下课铃响,井绣拿出她的保温杯,斯文地拧开盖子。
  叶蔓蔓前座同学被人叫走,那个位置刚空就又被另一个男生占领。
  那男生长腿一迈反身坐下,两只手肘非常自然地往叶蔓蔓桌上一搭,一双单薄的眼皮没什么精神,他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但气势很足,眼里带勾。
  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同桌。
  井绣的手先是抖了下,而后吹了吹水杯中冒出的热气,在心中冷哼一声。
  她已经不是去年的井绣了,她已经见过大风大浪,陆开空降什么的,早已见怪不怪,早已心如止水。
  就不知陆少爷今天又在犯什么脾气,面色如此不善。
  大神间的对决无论何时还是会让人心潮澎湃。
  叶蔓蔓把书放回桌屉,也没了动静。男生那样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会后,下巴抵在交叠的手肘处,下拉的嘴角轻轻抿了下。
  他说,“我不舒服。”
  那个语气,已经可以说是在撒娇了。
  “噗——”
  井绣一口水全喷了出去,喷了正好路过的倒霉同学一身,那水甚至还挺烫。
  那同学为自己今天的运气惊呆了,井绣连忙起身,搀扶着那位同学出去解决恩怨,远远地躲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叶蔓蔓对于同桌的离开无知无觉,眼前突然出现的男生像某种大型犬,耷拉着眼皮哀怨又可怜地看着自己,说他不舒服。
  她突然有了种切实的肯定,他是想要她的安慰。
  他想让她在这一屋子人和摄像头的监控下,摸摸他的额头。
  她先是没说话,而后也托起了自己的下巴,只是和他不同,她仍坐得笔直。
  她的手肘只占桌面的一小部分,而他占了大部分,也不知这桌子到底是谁的。
  “真发烧了?”她问。
  她的剔透的瞳孔里映射出的是自己因失望而垂下的眼,他还是点了点头,“烧的不厉害,已经吃过药了。”
  他应该真挺不舒服,连耳根都红得厉害。
  陆开见她拿出手机,竟然不再理自己,顿时胃中翻滚,酸得冒水,两道眉毛能拧出水来幽怨地看她。
  人一生病好像各种机能都退化,只有幼稚程度得到加强。
  面对因被冷落而面露不悦的某人,叶蔓蔓给了他颗水果糖,说,“我叫王叔来接你。”
  陆开刚把那颗绿色苹果糖扔进嘴里,听她说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她嘴里的王叔指的王盛。
  他愣住,反射性地压下她手机,连把她拿手机的手也压在了掌下。
  “妳有王叔电话?”
  他脸色不好,耳根发红,手却很凉,是真的烧起来了。
  被那道凉而厚重的力道压着,叶蔓蔓连个眼神都没递,就任他压着,只看他,“吃饭那天奶奶给的。”
  那天得知她要去冬令营,陆奶奶非常自豪,又想到朱涟欣不能送她,觉得自己耽误了人家母女不少时间,于是大方地让她记下王盛电话说让王盛去送。
  最后叶蔓蔓当然没有惊动王叔,电话也还是记下了。
  她一提,陆开就想了起来。
  他的神情一时有些复杂,“妳喜欢我奶奶吗?”他问。
  叶蔓蔓犹豫了下,不明白他问这干嘛,可还是最后点了下头。
  陆开叹了口气,在她手背拍了拍又收了回去,继续垫着自己下巴,“妳是赶上好时候了,我奶奶没生病那会严厉着呢,我们都怕她。”
  叶蔓蔓歪头,而后突然倾下身,在离他极近的地方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而快速地说了句,“我也怕。”
  陆开的耳朵被那气音撩着,惊得弹起,可她已经退到原来的位置,仍是那种泰山压顶与我无关的淡定,眼里却有隐隐笑意。
  觉得逗他好玩似的。
  陆开一时没控制住心跳,很夸张地拿手捂了下左胸,脸上挂着茫然。
  叶蔓蔓就更觉得有趣,笑了起来说,“别闹脾气了,回家吧。”
  谁闹脾气了?说不回就不回,还想再多看妳几眼呢。
  不知别人苦衷。
  心里抱怨连连,嘴上却是出了口凉气,恹恹道:“妳打吧。”
  陆少爷又事不关己地倒在她的桌上,但已经没了刚才的急躁,像是被捋顺了毛的大型猫料动物。
  他的心还在噔噔噔的狂跳,那挠人的声响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但不觉得烦,甚至还叫他闷闷地笑了声。
  井绣踩着上课铃回来,回来时陆开已经回了自己座位,叶蔓蔓在看书,他们的风水宝地好似无事发生,一派的岁月静好。
  井绣再次告诉自己,她已经成熟了,不能再那么八卦。
  她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排放她那几本卷边的课本,做到目不斜视。
  正这么克制着自己,左肩一沉,她惊觉自己肩上的竟然是叶神那颗昂贵的脑袋。
  叶蔓蔓躺在她肩上,很累的样子。
  井绣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就是心恍然间就软了,她在同桌的手心捏了捏,像是在捏自己因酸软而微微发痛的心。
  叶蔓蔓回握了她一下,马上又坐了回去,腰背挺得笔直。
  叶蔓蔓看到凌钥踩着高跟鞋进来,用和平常一样的语速开场,她跟着其他人一块拿出卷子。
  她的脑袋里始终是操场上,程思芮和陆开额头相抵的场景。
  他们身后那架双杠,冷硬的金属看上去很烫,但她知道摸上去是凉的。
  她也会想,
  凭什么别人可以做?
  凭什么别人可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