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荣靖额上的青筋爆裂,大喊:“陆焉,你这小人,快快放了赵姑娘!”
  里头的人却不搭理他,他专注于残缺的琴曲,和道:“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挣扎中的赵妙宜似是听见荣靖的呼喊,想求他相救,却又不敢相见,便只得嘤嘤的哭,任那三福翻过身,再弄她第二回。
  荣靖更听不得,已是双目外凸,怒不可遏。眼看就要摆脱番役冲上来,到这时陆焉才悠然抬头,一双眼望向他,竟还带着笑,口中吟道:“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伴着最后一个音,这曲《关山月》这首《关山词》也落定了,“垂泪痕——”指尖从第一根弦滑到最后一根,带着国仇家恨天地苍茫,这一曲终了。
  莫名,静得出奇。
  只听得见窗外雨声,毫无逾期地敲打着窗台,叩响你门扉。
  荣靖心中满腔的恨与怒到极点不期然被他最后一个音冲散,哗啦啦落了满地,一一都滚进这场雨里。
  他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冒出个念想来,或许说风华绝代,亦不过如此。
  雨势渐弱,陆焉将膝上七弦琴搁在小桌上,抖一抖衣袍,站起身来,微微笑道:“荣大人,多日不见,大人风采依然。”
  他呆了一呆,才醒过来,这不是朝会上日常碰面,他还有他的愤怒,他的妙宜。“不敢,卑职劳提督大人高抬贵手,放妙宜一条生路,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着实当不起这般折辱。”
  陆焉先是笑,慢悠悠同他周旋,“我原没想到,似荣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也常来这勾栏胡同。到底美人乡英雄冢,荣大人也不能免俗。”待荣靖气得面如关公,他再接着说,“荣大人误会了,赵姑娘敞开门做生意,这是‘光顾’,并非‘折辱’,若荣大人舍不得,自可找吏部取特赦文书,赎了赵姑娘回府去,做妾做丫鬟,都凭荣大人高兴。”
  “你明知道吏部没人敢冒这个风险,朝中上下有谁不怕你们西厂番子。你这奸佞,结党营私陷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
  “荣大人慎言,吾乃天子近臣,一言一行皆受圣上指点,赵贤智案由锦衣卫查办东厂协同,皇上御笔亲批,荣大人若有不服,可上奏朝廷,陛下自有论断。”
  荣靖捏紧了拳头,自知失言,听着里间细若蚊蚋的呼喊声或说是shen吟声,忍不得、气不过,牙关咬碎。
  “啪——”男人粗糙的手鞭子似的甩在她身上,三福嘿嘿地笑,“我还当是什么碰不得的贞洁小姐,原来也是个淫dang妇人,如何?离不得哥哥了不是?”
  帘外,陆焉如宽和长者,坦然道:“我与侯爷有几分交情,看在侯爷的面上,荣大人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过。大人好自为之,里头马夫是付过银子的,大人如此一闹,恐败了旁人兴致,不得当。”
  凌乱不堪的床上,赵妙宜再承受不起,捂着脸失声痛哭,“三郎,奴配不上三郎,也没脸再见,三郎将前尘往事都忘了吧,只当妙宜死了,世间再没有这个人………………”
  好一对苦命鸳鸯,好一个狠毒恶人。荣靖发了疯,挣开番役,猛地上前来一把攥住陆焉衣襟,目眦尽裂,“我今日便就地打死了你,为民除害。”
  陆焉却还笑得出来,明明比荣靖略矮些,气势上却不输半分,凤眼斜睨,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轻蔑,“打死了我,再教侯府上下一百三十余口人陪葬?为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荣大人不要因一时之气,毁了侯府百年基业。”
  “再而说,荣大人与罪臣之女走得如此之近,处处维护处处照应,莫不是永平侯与赵贤智有旧?还是说永平侯也是魏忠贤一党?事实如何,明日着人彻查即可见分晓。”
  “你——!”他恨自己无能,一个没根的阉人,他竟也拿他半点法子没有,反倒被他一步步逼得无路可走。
  “荣大人同我这么个阉人抢粉头,传出去可不好听。若消息进了慈宁宫,让太后晓得了,这永平侯千方百计争来的婚事,可就岌岌可危了。”
  将军——
  荣靖的手松了,再没力气,兵败如山倒,时局半点不由人。
  ☆、第12章 双城
  第十一章双城
  雨停了,床上的动静也停了,三福趴在赵妙宜身上老狗似的喘气,颓败的荣靖已不知逃去哪里。或是长夜买醉,或是街市穿行,找一壶最烈的酒,浇灭最浓的恨。
  她的魂断了,身也碎了,成了京城外一缕幽魂,飘来荡去。
  三福爬起来,站在床边,低头系着裤腰带,他身短,腰带差一寸系到胸口,扎紧了左右挪了挪才满意。伸出脏兮兮的手,掐一把她已是布满血痕的胸,涎脸道,“四姑娘别哭啦,且洗干净了,爷明日再来干你。”
  一个管马的奴才,一条伏在地上的老狗,花了钱折腾过后,也敢抖威风,在她面前称起爷来。
  她脏了坏了再不能活了。
  他一抹嘴转身就要去奴才堆里、马粪窝里头吹牛,睡过了侍郎的女儿,把个良家妇女干成淫娃荡妇,操他奶奶的,真是天大的威风。
  她趴在床上,仍维持着被马夫折磨的姿势。侧脸贴着团花被褥,没半点念想。听见马夫咚咚咚跑到外堂,对着陆焉千恩万谢。她亦佩服起自己来,听着帘外那些个卑躬屈膝谄媚讨好,她竟能牵起嘴角引出个嘲讽的笑来。
  心如死灰,最痛不过如此。
  帘子响了一响,陆焉走了进来。靴子底踩在丢了满地的小衣亵裤上,迎面来是一股浓重的腥臭,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就藏在揉皱了的被褥间。细嫩的后背一条条都是掐痕,红的紫的,乳白的乌青的,将她的皮子当做画布,她的痛苦化成新墨,纵情肆意调出一张糜烂且淫乱的春宫图。
  他瞧不上她,似乎多看一眼也嫌脏。来捏她的下巴还要隔着一张帕,指腹使力,扭过她的脸来。
  她双眼空洞,对着他的衣摆上的蝙蝠纹,呆呆傻傻。
  “想死?”他问她,但亦不必她回答。
  “我还记得你有个弟弟,今年多大?七岁还是八岁?流放到西北多可怜,我私心留下来,在琵琶楼做个小龟公,同你作伴,你看好是不好?”她一语不发,他便加了力道掐她下颌,“你不答,我便当你不要这弟弟,正巧春和宫里缺个洒扫太监,就用了他罢。”
  她闭了闭眼,原以为眼泪早流干,却还是哭了起来,她或许也只剩下眼泪,泣不成声,“求…………奴求陆大人…………高抬贵手,让七弟留下同奴作伴吧…………”
  她彻底垮了,伏在床上哭到声嘶力竭。
  他缓缓说:“你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教人糟蹋死了,扔进城郊乱葬岗。冢子坡上数不清的乌鸦野狗等着你的肉身饱肚,新鲜的尸首扔下去,转眼啃成白骨。月末看山人一把火少个干净,谁的骨谁的头都分不清,贩夫走卒王公贵族,统统缠在一处最后化成了灰,或是被野狗叼去山里,或是被乌鸦衔去作窝,这才叫死无葬身之地。”
  陆焉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锥子一样扎人,将她割得血肉狼藉。她抱着自己,抖如筛糠,心以为已经到了地狱,却没想到还有鬼魅夜叉在身后追,他哪里是人,分明是吸人血的妖魔,杀人不眨眼的阎罗。
  他最终做结,“你早早死了有什么意思?要慢慢来。”
  转身,衣袂回转时留下一股香,干净、清冽,同锦绣脂粉堆出来的琵琶楼全然不同。
  雨停了许久,地上的水未干。春山照例跟在他身后,“那马夫已经回去了,老鸨子那搁了银子,让马夫一连七日都来。义父,咱这是回府么?”
  前方的脚步停了,陆焉站在檐下抬头望天,看夜幕深沉,无星也无月,是一块黑漆漆裹尸布,严严实实盖在头顶,没有半点生气。
  “去冢子坡。”
  这三更半夜的,去那个鬼地方,春山想不通,“义父,听说那地方闹鬼呐!”
  “你舌头不想要了?话这么多。”
  春山缩了缩脑袋,老老实实闭紧嘴。
  小轿出了勾栏胡同换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出城,一路上乌鸦盘旋野狗乱吠,便知到了冢子坡上。
  深山野墺,夜寒风冷,陆焉多套一件直襟大袖鹤氅,玉色底,雅青色衮边,松柏似的立在风里。脚下是滚滚斜坡,挖一座万人坑,收尸人吆喝一二三,枯柴一样的死尸连床破席都没有,沾着土顺着斜坡滚进坑洞。一时间盘旋等待的乌鸦同野狗都欢呼,哗啦啦一拥而上,尖利的獠牙撕扯着这一具新鲜肉身,饕餮盛宴。
  春山在一旁捂着嘴,胃里头翻滚,想吐吐不出来。
  这夜里一点光亮也没有,只有随侍手里一排灯笼闪着幽幽的光,也难敌山风呼啸,吹得火焰左摇右晃,光影不定,似幽魂伏出,厉鬼索命。
  陆焉大约融进这苍茫凄凉的天地,他不言不语,一双眼向远方。
  浓墨坠下的天幕是他深厚的影,孤灯映出他凄然冷硬的侧脸,山风中夹杂着野鬼低泣,叫嚣着要索他的命。
  那便来吧,这天地乾坤日月星辰,统统都如坑底尸骨,来年与他一同葬送。
  陪伴他的只有孤独,以及突然间落下的微雨,打湿了眼睫。
  春山觉得难过,眼泪涌上心头,擦也擦不掉。
  陆焉转过身来问他,“你这猴头,哭什么哭。”
  春山道:“义父,我害怕呢,前头听见有只女鬼要捉了我回去当点心吃。”
  国公府里一片祥和,自然,要除开握着剪子想死的四姑娘。
  绛珠轩的赵嬷嬷急急忙忙赶来缀锦轩叫救命的时候,景辞正在院子里逗猫,这小白猫本是只野猫,早年间英勇非常,过五关斩六将闯进缀锦轩来偷点心吃,院里头丫鬟嬷嬷都围上来抓,偏没一个得手。景辞瞧着喜欢,便叫厨房送了一盆子小鱼干儿来,果然这猫吃得肚皮翻天,倒地就睡。从此便在院子里养起来,当个乐子。如今大半年不见,这猫吃得头圆肚子圆,白毛顺滑光亮,是猫里头的富贵员外爷。
  景辞一面拿红穗子逗它,一面问,“糖糖,你再胖下去,赶明儿就将你送给李冲家的油炸了吃。”
  这猫像是听的懂人话,猫爪子不去拨穗子了,瞪着一双琉璃眼珠子看她,过后猛地窜出去,一溜烟不知又跑去哪个犄角旮旯里赌气。
  景辞一扔穗子,“得,这年头一只猫也天大气性,说不得半句。”
  忽而外头吵闹起来,白苏才想去瞧瞧,便见着个圆滚滚的身子扑上来,伸手要捞景辞裙角,好在半夏灵敏,立在前头拦住了,手叉着腰,柳眉倒竖,“赵嬷嬷这是怎么了?我们姑娘才回来几天,可没招惹五姑娘吧,嬷嬷这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知道的说您是府里有头有脸的老人,不知道的还当是哪来的山匪泼妇,要来撕扯我们家姑娘。”
  赵嬷嬷呼天抢地,“求郡主救救我家姑娘罢,这国公府里只有郡主能救五姑娘,老奴求郡主发发慈悲,且别叫我们姑娘就这么去了——”
  景辞照例玩着手上的绳结,由半夏出来回话,“嬷嬷这话怎么说的,奴婢虽是年纪小,却也要斗胆说上嬷嬷几句。您老掰着手指头算算,我们姑娘统共才回来几天?也就前儿在颐寿堂同五姑娘碰了回面,半句话没说着,五姑娘便是有天大的委屈也甭想攀扯我们姑娘。再而,府里的规矩嬷嬷是最清楚不过的,我们姑娘回了府便就是六姑娘,没得郡主郡主的把兄弟姊妹们叫生分了。嬷嬷是长辈,如今却头一个坏了规矩,这叫我们姑娘如何是好?”
  丑话都说在前头,先骂过一回,灭了气焰再来老老实实服服帖帖说事。
  赵嬷嬷一狠心,耳刮子啪啪往一张老脸上扇,“老奴该死,老奴冒犯了六姑娘,老奴这就给六姑娘赔罪,只求六姑娘去瞧瞧我们家姑娘吧,晚了怕是要出大事啊…………”
  她这般声泪俱下,哪晓得景辞噗嗤笑出声来,指着她说,“看来府里的伙食越发好了,嬷嬷这身子快赶上大厨房里帮厨的婆娘了。”
  “只求姑娘看在二老爷的份上,看在同一房人的份上,且去瞧瞧五姑娘吧。”
  景辞笑,“是呀,二老爷怎么不去管一管,偏找上我,我一个做妹妹的能有什么能耐左右她的婚事。嬷嬷回去吧,五姐姐恨着我呢,你来这求我,她指不定在绛珠轩摔摔打打发脾气。”
  赵嬷嬷肥胖的身体再弯折起来,重重磕一个头,抬起头来眼泪糊了满脸,“五姑娘点头老奴才敢来缀锦轩求六姑娘,我们…………我们姑娘也是没法子了啊…………您就当可怜可怜五姑娘吧,她自幼没了母亲,名不正言不顺的养在国公府里,老夫人何曾瞧过一眼,如今…………却叫我们姑娘去跳那火坑。”
  “得了,最腻烦你们翻旧账,仿佛阖府上下都对不住她一个。你起来,我去便是。总不至于她扯根绳子上吊也怪到我身上来。”
  ☆、第13章 寒山
  第十三章寒山
  绛珠轩的人一个个就只知道站在门口哭,只留个大丫鬟灵俏脑子清楚,守着景瑜,不让她手上磨得锋利的剪刀真插进喉咙里。
  景辞现身,她那剪子离喉头再近一寸,灵俏当即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下,“姑娘,您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啊…………如今郡主来了,她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往火坑里跳…………”
  没人来招呼,景辞自挑了张黄花梨木太师椅坐了,手上捏着个玉核桃玩,瞧景瑜同灵俏比划来比划去,好半日才说:“姐姐这是闹得哪一出,姐姐嫁与不嫁与我有何干系,何苦平白来闹我?”
  景瑜眼含薄怒,瞪眼瞧她,恨恨道:“拿我的婚事去换你们的万年富贵,怎就不与你相干?”
  她这位姐姐惯是如此,星火大的事儿也能发出个泼天的火,她只让着她,笑嘻嘻歪着头看她,“婚事?姐姐从哪里听说的,我可半点消息没听着,可见姐姐如今长进了,内外都有人,恭喜姐姐,贺喜姐姐,姐姐有这份心思又何必找我?自想个法子躲过去不就成了。”
  景瑜的眉眼生得极好,温柔婉约,妩媚多情,多半是像她那位天姿绝色的母亲,只可惜美人早殇,无缘一见。只不过她这性子与容貌截然相反,瞧着柔柔弱弱一美人,实则刚烈耿直,景辞觉着她若是男子倒是适合去都察院当差,至多不过一年,朝廷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就得让她骂个遍。
  瞧,又开始冷笑,眼珠子上翻,谁也瞧不上。“说得到轻巧,我与你不同,你是教众人捧着,分毫不敢错待。我呢?我是什么样的身份,自接进府里老夫人何曾正眼瞧过,就是我那可怜的母亲究竟因何而死,到如今也说不明白。”
  玉核桃从左手转到右手,景辞闷声点头,敷衍道:“怪我,又怪我,都怪我。”
  这事说起来确有一番渊源,景辞的父亲素有才子美誉,自然也有才子风流,祖父逼着考科举他偏不,日日流连在花街柳巷三教九流之地,说是说诗会上结识曹姓举子,进而引为知己,但谁清楚是在烟花地还是白鹤楼?两人一来二去的多了,二老爷便瞧上了曹举子的妹妹曹湘陵,但府里头正打算让他尚公主,怎有余地留给落魄举子家的曹姑娘?才子佳人头脑发热私定终身,才子最终被抓回国公府老老实实当起了驸马爷,佳人珠胎暗结,却不知为何最终香消玉殒。
  景瑜原也不在国公府养着,自永嘉公主去后三年,老夫人才勉勉强强应了二老爷将景瑜接进府里,无奈老夫人打心眼里瞧不上曹湘陵,连带着也不喜景瑜,冷冷撂在一旁,鲜少过问。国公府里下人们一贯是抬高踩低,她自是有一肚委屈,哪有不恨的道理。
  景瑜横她一眼,“今日没想同你翻旧账,你且等着。前头老夫人同夫人商议着要将我送去惠义候府,给个糟老头子做继室。是为的什么?眼看贵妃不行了,为着巴结皇后娘娘,如此不体面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景辞道:“惠义候是皇后兄长,年岁虽大了些也不至于是什么糟老头子。一过门就是侯府夫人,难道不比大姐二姐风光?”
  景瑜不屑道:“谁稀罕做那侯夫人?你且差人去打听打听,惠义候是什么样的破落户,又是什么样的浪荡名声,只怕你多听一句都臊得慌。若真是门好亲怎不见夫人将自己的七姑娘送去?竟便宜我这么个犄角旮旯里养起来的女儿。”
  景辞道:“我原没听见风声,或也只是说说罢了。”
  景瑜不信,“老夫人定的事情怎会轻易作罢?且瞧着吧,这回老夫人生辰,她定是要找惠义候家的老太婆私下里合计,若真定下了,我便一根绳子吊死在宴席上。好叫他们一个个的都看清楚了,我母亲虽懦弱,我可不是任他们搓圆捏扁的,逼急了,死了也叫他们不安生!”
  她眼中含恨,银牙咬碎,可见不单是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