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虞兮枝猛地回过神来,她刚好翻完了整本书的最后两页,正有点恍然,猛地被这样一声唤醒,竟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她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甚至有点埋怨这书内容太少,让她不能更多读一些。但既然书已读完,她便也自动从之前那种状态中回过了神。
  连唤了三声还没收到回应,徐教习脸色更黑了,他屈指敲了敲她的桌子,声音中已然注入了几分灵气:“虞兮枝!”
  “弟子在。”虞兮枝将心口陌生的汹涌感压了下去,终于站起身,恭敬行礼。
  徐教习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我喊了四声你的名字,你是故意听不到吗?”
  “弟子读书一时入神,没能听到教习的声音。”虞兮枝保持着抱拳俯首的姿势:“请教习赎罪。”
  “读书入神?”徐教习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甚至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很好,很好,既然你这么用功,又已经翻完了整本书,想必已经成竹在胸了,那我就来考考你。”
  他居高临下,声音里也不自觉地带了冷嘲热讽的阴阳怪气,虞兮枝听得清清楚楚,心道一会儿要把记仇笔记本拿出来,给徐教习这个名字多标黑几次,声音却依然平静:“请徐教习出题。”
  徐教习转身回到了学堂最前面,负手而立,朗声道:“炼气最忌什么?”
  “《炼气》序言云,朝闻道,夕死可矣。炼气为朝闻道中的第二境界,是引气入体,洗髓清气,真正成为修仙之人后,初能感受到这世界玄妙之处的境界,易好奇心过重,心浮气躁,心高气傲,心绪不宁……”虞兮枝直起身,她语速不快,娓娓道来,竟是直接将徐教习所提问题的这一章从头到尾背了下来!
  徐教习眯眼,再问:“炼气,炼的是何气?”
  “《炼气》第二章 ,第十二页第三段,炼气,炼的是天地灵气,更是天地正气。天地初开之时,万物混沌……”虞兮枝几乎不加思考,有人后知后觉地翻开了书,这才发觉,她说得与书上丝毫不差!
  整个学堂的弟子都已经惊呆了,在虞兮枝清脆的声音中,有窃窃私语四起:
  “我的妈呀,二师姐这是已经把这本书背下来了吗……这书可是整整有三百多页啊!”
  “所以刚才二师姐真的是在读书吗?!”
  “书还能这么读的吗?不对啊,如果二师姐有这样的能耐,为什么这么久了,还卡在炼气初期?”
  “……不管怎么说,我感觉二师姐刚刚的状态像是在入定,徐教习是打扰了二师姐入定吧?!”
  “嘶,扰人入定,天打雷劈啊。”
  窃窃私语传入徐教习的耳中,无论是学堂中人的议论还是虞兮枝有问必答的声音,都像是在打他的脸。
  徐教习的脸色越来越差,原本气势汹汹的负手而立也像是笑话,他背在背后的手捏得指节发白,如此这般往来五六个问题,虞兮枝却对答如流后,他心头怒火愈盛,憋着一股气,还要再问,虞兮枝却打断了他。
  “这本书我已经背下来了,如果徐教习只是问书上的内容,不如我从头到尾背一遍书。”她摊了摊手:“当然,如果徐教习想问这本书意外的内容,恐怕我就一题也答不上了。不过,想必徐教习不会刻意为难我的吧?一定要为难的话……也等我先去多看几本书再说?”
  徐教习阴沉着脸,被她的话堵得胸膛起伏,末了才咬牙道:“很好,你……很好。”
  “我赞同教习的话。”虞兮枝却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真实意义,露出了一个谢谢夸奖的笑容:“徐教习还有问题要问吗?没有的话,我就先坐下啦?”
  徐教习觉得虞兮枝简直厚颜无耻,不可理喻,他心底被“不要脸”三个字充满,涨得他脖子都红了。
  偏偏她天衣无缝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纵使是严苛如他,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最关键的是,不管他承不承认,他也知道,他打断了虞兮枝的入定。
  正如那名弟子所说。
  扰人入定,天打雷劈。
  入定,是每一个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状态,用更通俗一些的话来解释,可以看做是某种顿悟。能否入定、何时入定、怎么入定,都是玄而又玄,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旦遇见,对于修仙者来说,定然受益无穷。
  昆吾山宗有明确规定,无论在何处,但凡入定,同门相见,需护法相助。
  扰人入定,应送去戒律堂受严刑,视为戕害同门。
  而他身为教习,扰弟子入定,罪加一等,若虞兮枝真的不依不饶,重者,他甚至会丢了教习的位置!
  就像现在。
  虞兮枝笑眯眯地看着他,绝口不提这件事,但她的双眼却分明写着——
  瞧,风水轮流转。
  我抓住你的把柄了哦,徐教习。
  第6章 “乱杀——”
  虞兮枝也是听到学堂里其他弟子的窃窃私语,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感受到的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原来便是求之不得的入定。
  早就熟读了昆吾清规的她,当然明白入定是什么意思,以及打扰入定的后果。
  不过被打扰了,她也没什么恼怒的感觉。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书既然已经读完了,那么距离她从入定状态中醒来也没多久了,所以她并未真正被打扰到。
  换句话说,徐教习这波,简直就是白给。
  徐教习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眉目沉沉地看着虞兮枝,也想起了前几日两人之间的龃龉。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等虞兮枝宣判,却又恍然想起这位昆吾二师姐虽然这两天格外咄咄逼人了些,但从前向来都是温婉示人的,也或许会忘了之前的那点矛盾。
  可虞兮枝偏不让他如愿。
  她刚才问了徐教习自己是否能坐下,对方没有应答,她便有些恶劣地挑眉,似是在提醒他什么:“怎么,难道你真的要我背全书?”
  ——语调与前一日徐教习的那句“怎么,难道你真的要我向你道歉”一模一样,虽没明说,却实实在在是反讽。
  徐教习咬牙:“不必。”
  顿了顿,又干巴巴地加了一句:“坐。”
  这节课徐教习上得心神不宁,本就枯燥无味的课被他讲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天心铃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不少人都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
  徐教习对自己这节课的水平心知肚明,偏偏他每次用余光去看虞兮枝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小少女端坐在那里,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接住他的目光。
  徐教习:……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徐教习夹着教案就跑,一路跑出学宫,发觉虞兮枝竟然没有喊住他,这才带了些诧异地顿住了脚步,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学堂的某扇窗户似有所感地伸出来了一张纸。
  徐教习的目力当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大字。
  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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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宫的课只是早上的,虞兮枝意料之外地从徐教习这里扳回一城,接下来的几天,徐教习都避着她走,她心情极好,上课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她当然没傻到真的去正面和徐教习起冲突。
  徐教习和高修德不一样。
  高修德不过是雪蚕峰的亲传弟子罢了,哪怕在雪蚕峰受宠些,哪怕她的修为比他更低,高修德也绝不可能越过她掌门亲传弟子的身份。
  但徐教习在昆吾多年,早已扎根重重。
  她确实可以直接揭发徐教习的行为,扰弟子入定当重罚,也可以以此直接要挟徐教习道歉,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小小炼气初期弟子的入定,重要,却也并不多么重要。
  被道歉后,她确实也能得到一时的爽快,但同时,这个行为无异于给尚且弱小的自己树敌,得不偿失。
  她要的是一份钳制,以及这份钳制所带来的更多的好处。
  比如,对于要面子的徐教习来说,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但他再也没故意刁难过她。
  再比如,她找徐教习帮忙给下午的炼丹课请假,徐教习表情虽臭,却也没拒绝她。
  虞寺身为昆吾山宗太清峰的大师兄,日常事务极多,虞兮枝提前预约,才蹲到了他这个下午空闲的日子,一猫腰地跑到了太清峰后山竹林。
  虞寺已经在等她了。
  几日不见,虞寺依然头冠端正,头发一丝不苟,他站在竹林中的空地上,手不经意地搭在剑柄上,从背后看去,少年长身玉立,整个人就像是一柄矜贵青涩却锋利的剑。
  又或者说,极其合格的悲惨男主的对照组。
  虞兮枝踩竹叶的声音惊动了虞寺,于是青衣少年转过身来,身上凌厉的气势随之柔和:“枝枝,找我有什么事?”
  “小师妹怎么样了?”虞兮枝一边卸剑匣,一边随口问道。
  “在师母那里,据说是剑冢的剑气到底还是伤到了肺腑,需要好好休养一番。师母向来将小师妹当做亲生女儿,你也知道的。”虞寺抬手扶了扶虞兮枝头上的木发簪,很显然,这一路虞兮枝是紧赶慢赶地跑来的,原本就挽得不太好的发髻已经散了一小半。
  虞兮枝也感觉到了,她干脆利索地将头发重新挽了一把,并且成功地插发簪的时候戳到了头皮,龇牙咧嘴了一声:“嘶——知道知道,小师妹真金贵,所以阿兄你不担心她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她?难道有师尊和师母一起照顾还不够吗?”虞寺被虞兮枝手残戳脑壳的操作逗出了几分笑意,语调里带了几分疑惑。
  虞兮枝于是懂了。
  她阿兄虞寺,情窦还未初开。
  好极了。
  虞兮枝拉长音调“哦”了一声,再试探了一句:“说起来今天学堂里,有人要我递书信给阿兄,我看她脸上羞怯,怀疑是情书。”
  虞寺果然皱眉:“剑修岂可拘泥于儿女情长!心中有杂念,剑气便也会斑驳!”
  “……所以我帮你拒绝了她。”虞兮枝心情极好,她笑眯眯地捏住烟霄剑柄:“阿兄啊,如果你想要在剑之一道上有所精益,走得够远够好,你可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什么话?”
  虞兮枝翻腕抽剑,烟霄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剑光,少女摆了个起手式,郑重其事道:“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虞寺:?
  虞兮枝向前平刺:“修剑者,最要远离的,就是爱情。”
  虞寺:……?
  虞兮枝挑剑,脑中莫名出现了那日所见白衣少年翩若惊鸿杀气四溢的一剑,她临摹了一下,恍然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大佬十分之一的气势,深沉道:“乱杀——”
  虞寺:……?
  空气中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虞兮枝收了姿势,清了清嗓子,打破此时此刻莫名的尴尬:“阿兄,其实我是来找你学剑的,那天说的我想变强,不是一时兴起。”
  “你是该学,你刚才握剑的姿势问题很大。尤其是最后那一下……”换了话题后,虞寺明显松了口气。他很高兴虞兮枝主动提出学习这件事,但又有些欲言又止。他似乎在斟酌语言,但斟酌了半天,也没想出更贴切的说法,干脆道:“惨不忍睹。”
  他边说,边抬手,他的剑铮然而出,从剑匣落入了他手中。
  “枝枝看好。”
  竹叶被剑气卷起,剑光在小空地中亮起再熄灭,空气被划破无数口子,露出少年在苍翠中行云流水的动作,他为了让虞兮枝看清,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极慢,而这样的慢就像是午后缓慢流转的画卷。
  虞兮枝在虞寺握剑的同时就严肃了起来,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虞寺的动作,少年身形的每一下变幻,都像是慢放的片子,一帧一帧进入她的脑中,她还是站着的,手指却已经忍不住跟着虞寺的动作律动。
  虞寺演示完一整套昆吾的入门剑法清风流云剑,收剑的同时,倏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嗤”地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