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虞兮枝抬眼看他,她想说自己不知道从前千崖峰的小师叔是谁,也并不是真的关心过去的千崖峰是怎样,她的好奇许多,却也有限,所看所找,不过是一个人的痕迹。
  但许多话语滚在心头,到了唇边,却只剩下了简单直白的一个字。
  “你。”
  于是谢君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手指倏然停下了翻书的动作。
  “我啊。”他笑了笑,“我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地方呢?”
  “我的事情很简单。”他沉默片刻,再重新开口:“比你见到的所有小师叔都简单得多,简单到……大约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他声音很淡,在这样说着“用一句话就可以描述我的人生”这样的语句时,便更倦了几分,好似被他这样随意说来的人,与他并无半分关系。
  谢君知顿了顿,抬手扶了扶她的发髻,手指再顺着她的长发滑落下来,最后用手指将她的发尾绕了个圈,再松开:“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牵连了太多因果。虽然你与我太近,已经势必沾染了这许多事情,但现在的你,还不能知道。”
  “可你却也让我慢一点再到大宗师。”虞兮枝看着他的眼睛。
  “你知道,人总是复杂的,也总是会变的。在这件事上,我亦不能免俗。”谢君知却微微笑了起来,并不否认虞兮枝的话:“就像我想告诉你,却也不想让你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虞兮枝觉得他的笑容好似与往昔并不十分相同,那其中夹杂了许多喟叹,又十足温柔,但那份温柔之下,他眼瞳恹恹更盛往昔,再映出她的影子。
  人总是复杂的,所以在决定一件事的时候,总会摇摆。
  现在溯回去看,按照原书剧情,他理应是全书最大反派,所以在听了她所遭受的不平遭遇后,才说了大宗师不过一个小目标,从普一开始相遇,他好似就在引导和支持她去反抗什么。
  可这一点,虞兮枝早就心知肚明,也早就欣然接受。
  她从来都不怕与他的命运相连。
  她反抗的,从来都并不仅仅是死亡,而是那种既定的、被书写的恶毒命运,是那份不由分说的不公平。
  如果为了反抗这样的不公,就要与反派为伍,那么她愿意欣然而往。
  可现在,他却突然让她走慢一点,就像是最初信口而来的决断,此刻发生了某种偏移,让他摇摆不定了起来。
  人也总是会变的,所以从初识到现在,他是曾经的他,却也不再是曾经的他。
  他许是有了倾诉的欲望,想要告诉她关于自己的许多事。
  然而等她能够得知一些事情的时候,他却又突然对那个时刻产生了某种从未有过的些微不确定和退缩。
  虞兮枝与他对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她……为何能从他的话中听出这许多意思?
  小枝枝依然在恬然沉睡。
  恬然中,小知知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戳灵气泡泡,而那些灵气泡泡炸裂出了绵长微涩的样子。
  她注视着谢君知,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小枝枝的沉睡,与那些传递而来的复杂情绪。
  “小枝枝是不是在你的灵府里?”她好似感到了什么,倏然开口。
  谢君知却摇了摇头。
  他原本停在她落下发尾处的手轻轻抬起,再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在这里。”
  第104章 “渡缘道吃不起饭了吗?”
  藏书阁的温度并不高,  过热过冷都不易于书籍的保存,是以这里永远都是最冬暖夏凉的去处。
  晚春的风很温柔,吹拂过书页,  再吹拂到手指时,便好似呢喃浅笑。
  身侧的位置已经重新空无一人,  虞兮枝却依然有些不敢向着那个方向去看,好像那里还残存着谢君知的影子和气息,  春风掠过这样的气息,再到她身上,就像是他为她正了正发簪的手,  从她的长发滑下来的随意,  和握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时,手心传递来的温热和胸口的怦然。
  他说完那句话后,  再抬起另一只手,将她被风吹散的碎发别到耳后,  便松开了她,再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便消失在了原地。
  晨曦启明,  阳光终于彻底铺撒开来,  虞兮枝再看书上的字句,却觉得满书满耳都变成了栉比排列的“在这里”三个字。
  她的手甚至还保持着方才被谢君知放开时的微蜷姿势,只觉得掌心灼烧,心跳与脉搏的声音都在此刻如此清晰,与她指尖之前感受到的谢君知的心跳逐渐变成同一节奏。
  她想回过神来,  但她的感知与小枝枝相连,如此浸泡于汹涌灵泉之中,  实在是让她的神魂都感到十分的惬意与舒畅。而这份感受便像是时刻在提醒她,刚才谢君知所说的话。
  小枝枝,她送给他的元婴,被他放在了,他的心里。
  虞兮枝稍微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终于从方才仿佛能够淹没她的陌生情绪里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下意识抬手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手指之下,心跳虽然稍显迅速了些,但显然,纵使她已经是一位伏天下、元婴境大圆满的真人了,但那个位置的心脏,理应本质与凡夫俗子并无区别。
  可如果谢君知将小枝枝放在了那里,那他自己的心脏呢?
  她刚才分明也触碰到了他的心跳起伏,可他心房的位置,为何却好似是一汪灵泉?
  “二师姐?”一道声音从她身后响起,猛地将她从沉思中唤醒。
  昆吾山宗的藏书阁极大,在内里更有以阵法灵气撑开的须弥小世界,是以比从外面看的样子还要更大许多。
  虞兮枝选的座位很偏僻,理应不会有人恰巧路过,可偏偏却还是有人从书架后探了个头出来,有些好奇又有些怯生生地看着她。
  竟然是孙甜儿。
  虞兮枝和她其实并不多熟,但到底因为曾经与她并行过秘境一路,也还是比其他同门更熟悉一些,她向着对方微微颔首,以为孙甜儿也不过是恰巧见到她,与她见礼。
  不料孙甜儿咬了咬下唇,竟然便向着她这边走了过来。
  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了虞兮枝的桌子旁边,显然是有话想说,却又需要一些勇气。
  虞兮枝不着急,只微笑着看着她。
  许是她的笑容非常和善,孙甜儿的勇气于是又充足了一些,她到底深吸一口气,再开口道:“那个,我、我是想问问,易师兄最近有没有做任务,又或者下千崖峰的打算,我有关于符方面的问题,想要请教他。”
  虞兮枝看着记忆中分明算是飒爽的少女飘忽的眼神,微红的耳廓,觉得自己好似懂了什么。
  她突然想起,那日正殿落成后的火锅宴上,易醉掏出了自己私藏的果子酒,而他竟然人如其名,确实易醉。
  酒后少年胡言乱语,双眼发直地拉着黄梨的袖子,咬牙说着什么“是我不厉害吗?不好看吗?不引人注目吗?为什么都没有可爱师妹看看我”的灵魂质问、以及什么“小师妹,我招你惹你了,你还我青春,还我姻缘”的嘶吼。
  再看向孙甜儿时,虞兮枝便带了几分促狭:“我也是符修,不如问我?”
  孙甜儿显然愣住了,她无措地看向虞兮枝,手指也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另一只袖子,揉出了一小片褶皱。
  “我还记得,在空啼沙漠的混元秘境里,你曾经说过,琉光峰内门加亲传,一共五十二位女弟子,其中四十八位都喜欢我阿兄,三位喜欢我小师叔,最后只剩下一个你。”虞兮枝带着笑意开口:“易醉问你喜欢谁,你说关他什么事。”
  孙甜儿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么清楚,睁大眼睛看着虞兮枝,耳廓的微红明显开始向着脸颊扩散。
  “现在我再问你一次,答案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虞兮枝看着她:“关他什么事呢?”
  孙甜儿这才意识到,虞兮枝原来已经猜到了什么,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却释然地笑了出来:“让二师姐见笑了。”
  “他快要元婴了。”虞兮枝摇了摇头,喜欢的心意总是贵重的,哪有见笑不见笑一说:“听说五派三道要一起探索的那个秘境,是平天级的,他想破了境再去,所以最近都在入定。”
  孙甜儿显然也知道易醉随时入定的本事,她想了想:“那如果……我能争到平天秘境的资格,就能见到他了!”
  虞兮枝含笑点头:“每个峰只有五个名额,怕是只有我们千崖峰满打满算只有五个人了,其他峰想来要争破头,你可以提前多准备一下。”
  孙甜儿认真点头,再向虞兮枝一礼,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句:“易师兄他……有喜欢的人了吗?”
  “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呢?”虞兮枝却不答,只应道:“去平天秘境里,再亲口问他一句。”
  孙甜儿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再使劲“嗯”了一声,转身跑了。
  被她这样一打岔,虞兮枝到底被分散了许多注意力,也终于从刚才谢君知带给自己的情绪里缓过了劲。
  被谢君知这么一说,编年史便也没什么看头了,她起身穿梭于书架之间,想要找些别的来看,找着找着,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颗好似还挺珍贵的炼妖丹还随便扔在千崖峰的锅里,却不知有何效用。甚至连他们拿回来的那些被封印的法器也都没有解开封印,正殿建成的喜悦实在是将所有这些都冲散了,而千崖峰的诸位显然比起那些法器,更信赖自己手中的剑一些,竟然都没人想起。
  ……又或者说,易醉没想起,是因为他身上宝贝太多,根本无所谓那些新拿来的。
  而其他人……譬如她自己、黄梨程洛岑和云卓,则是因为寒酸惯了,没见过什么宝贝,自然也不懂得这些宝贝可能会有什么用,所以无知且无欲。
  堪称两个极端,对比鲜明到让人心碎。
  若是这些战利品拿回其他峰,自然会有一应流程,可惜到了千崖峰,她如果忘了,好像就真的要无人提及了。
  虞兮枝有心回去拿一趟,再去紫渊峰做个鉴定看看,却又下意识有一点莫名情怯。她恰在藏书阁,于是脚步一顿,心道或许应该去找找这一类的书,也能有所启发。
  藏书阁的书籍分类十分细致明确,灵器类书籍与她此刻的位置恰在对角位置,于是她便要穿梭过大半藏书阁。
  书架之间时而散落着些低头看书的同门弟子,有人感而入定,有人眉头紧皱,也有人若有所思。
  再向稍僻静的地方走了几步,虞兮枝却突然听到了些不寻常的,好奇望去一眼,少女顿时双颊有些绯红,只希望自己什么也没看到,蹑手蹑脚地加快了脚步。
  竟然有少年少女接着巨大书架掩去身形,在寂静的角落拥吻。
  昆吾山宗没有什么禁止同门恋爱之类的门规,只对年龄做了点儿限制,比如十八岁之下,不提倡动这方面的心思,容易误了道心。
  修仙者的年岁漫长,不知凡几,大道之上,当然可以孑然一人,有人觉得独身赴道并无不妥,却也有人想要相伴。
  比如孙甜儿旁敲侧击想要知道易醉是否会下山,比如纪香桃欲言又止,无法抑制地将目光停留在程洛岑身上,又比如宿影阁的小师妹不顾师门之别,悍然站在虞寺面前,为他一人面对满门眼光。
  情之一事,不知所起,却又总会让人一往无前。
  虽然对方应当并没有发现自己,虞兮枝却逃也似地离开。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打扰了对方,却又忍不住在脑子里重复出现两人几乎交叠的身影,再想到孙甜儿曾经说,琉光峰也有三位师妹仰慕小师叔。
  虞兮枝猛地顿住了脚步。
  她觉得自己有点不高兴。
  但她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呢?
  她有点不敢细想。
  如此一遭,虞兮枝觉得这藏书阁有点待不下去了,于是匆匆挑了几本书借了出来,扔进芥子袋。
  等她出了藏书阁的门,略一回忆,这才恍然自己竟然已经在藏书阁里看了七八日的书。
  春风微动,日头大好,她伸了个懒腰。
  ……有点饿。
  虞兮枝给自己掐了个除尘诀,舒出一口气,想起自己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吃罹云郡的牛肉面了,便向着宗门口下山的路走去。
  小树枝在她发髻轻轻摇摆,风动黑发,少女的眸子明亮却有些许茫然,她想去吃一碗面,却莫名其妙站在了三碗甜面前。
  再回过神,她已经在回山门的路上,手里还提了整整齐齐好几份三碗甜,糖蒸八宝饭蒸腾出甜腻香气,莲子粥在食盒里微晃,接过食盒时,店家还专门嘱咐了一句“杏仁茶凉了就不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