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眼看距离酉时还有好一段时间,虞兮枝觉得自己还是大意了,本来想好到最后半个时辰再努力的,结果还是没忍住。
  她这么想着,就打算再伸手入芥子袋掏自己的小马扎,好歹比剑台还挺高,坐在上面起码也能看到四周好几个擂台的比赛,看看也好。
  尤其此刻她旁边的两个擂台上,赫然一个站着宣平,一个站着宣凡,她本以为这两人是修为精进后,
  只是她才动作,就听到一声佛偈响起。
  虞兮枝眉梢一跳。
  她慢慢站直身体。
  因为长泓的缘故,她对于这些僧人有些不喜。
  虽然后来也知道了般若山的事情,更知晓了长泓乃是渡缘道的弃徒,或者说,长泓早已随般若山叛出了渡缘道,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迁怒。
  只是她理智上知道这样的迁怒是不对的,所以这一路看擂台来,每每见到擂主是渡缘道的僧人时,她便杀意微浓愈烈,却又硬生生被她强压了下去,再不动声色地走开。
  但现在,有渡缘道的僧人自己找上门的话,当然便是另当别论。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有了温和的笑意。
  站在擂台上的僧人身批红黄二色交错的斑驳僧袍,长相倒也算是眉清目秀,见她转头,僧人双手合十,向她认真一礼,自报家门道:“小僧乃渡缘道某山某无名僧,想与虞施主切磋一二。”
  这某山某无名僧的说法实在谦逊,但虞兮枝既然先入为主地不喜,当然忍不住刁难挑刺道:“可虞施主从来不与无名山无名人对战。”
  那僧人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虞兮枝会这样答,他歪头想了想,又道:“难道虞施主在杀妖时,也要知道此妖为那座山头的什么妖吗?”
  他本意是说,拔剑不问来处,不说去处,此言乃是想要与虞兮枝论一论,不料虞兮枝却道:“嗯?你是妖吗?你要我杀你吗?”
  僧人有些语塞。
  方才他也在旁边看了一阵,虽然因为早已出世,对人情世故方面自然有些欠缺,但他却自认看人不太会出错。
  他方才所见的这位虞施主,并不是此刻这样咄咄逼人牙尖嘴利的模样。
  “虞施主,冒昧一问,不知是不是小僧的错觉,虞施主似乎对我有些格外的敌意?”僧人有些探究地看向她。
  虞兮枝心道此人倒是敏锐,又或者难道自己表现得太明显?
  可明明她脸上还挂着从谢君知那儿学来的温和笑容呢!
  果然,她只学了其形,却没学来其意。
  虽然如此,她脸上的笑意却未散:“许是你想多了,这里毕竟是比剑台,我对所有站在我对面的人,都一视同仁地有敌意呢。”
  顿了顿,她又道:“所以现在,请问高僧尊姓大名?”
  那僧人沉默片刻,叹息一声:“本来小僧觉得,若是不能赢,便是手下败将,不该也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既然施主这么想知道……”
  “也不是特别想。”虞兮枝却倏然打断了他:“不是我有多想知道,而是你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你何门何姓,这……未免不太公平。”
  “但我又想了想,反正你也要输,说了我也记不住,不如就算了吧。”虞兮枝边说,便将手放在了剑柄上,压抑这么许久的剑意剑气也终于一并随之而出:“昆吾山宗千崖峰虞兮枝,请赐教。”
  那僧人觉得不能赢便不说姓名,是自己的事。
  但这话由虞兮枝说出来,就多了许多嘲讽。
  僧人此来,是自己想来与虞兮枝过一招,却也不仅仅是自己想来。
  他不知道自己的师尊为何让自己来,却已经确定自己感受到了来自虞兮枝的敌意。
  既然虞兮枝的手已经在剑柄,僧人便也飞快敛去了所有杂思。
  若是此刻还有其他对渡缘道稍有熟悉的人在此,定能一眼认出,这僧人竟然便是了空大师座下的次席弟子,法号本海。
  渡缘道这一辈弟子,可谓人才济济,其中却只有最为惊才绝艳的五名弟子被赐予了“本”字辈法号,便是“了本圆可悟”中的“本”字。
  换句话说,以此字为法号,便是要在了字辈圆寂之后,再承衣钵。
  由此,足以可见这位僧人的厉害。
  虞兮枝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在她眼中,这些僧人乍一看去好似都长一个样,便是说了,恐怕转头她也要认不出。
  更何况,这些光可鉴人的脑壳,只能让她想起长泓。
  那时在秘境之中,她没能斩得了长泓,彼时积蓄的怒意战意,便全都留到了此刻。
  本海僧人一跺手中金刚伏魔杵,只听杵上金环碰撞出一片清脆,那清脆分明零乱且无迹可寻,但却在响起的同一瞬,本海另一手中的佛串转过一颗,他的口中也吐出了佛偈的前几个字。
  “观自在。”
  于是无序清脆混杂于声音之中,再随着佛珠一动,整个比剑台竟倏然暗了下来!
  此暗便是至暗,再亮却是释光。
  竟是一语一字,将虞兮枝拖入了他的释道领域之中!
  第152章 “你要观,我便自在给你观。”
  “嗯?”端坐于高天之上的几位宗主中,  有人若有所觉:“这是……领域?”
  其余几位掌门宗主都也已经感受到了什么,齐齐向着这一方擂台看来。
  红衣老道虽然没有特意去看,但自然知道那张开了领域之力的比剑台,  恰是虞兮枝所在。他眼底神色微变,分明是有些紧张,  唇边却还带着些笑意:“哦?伏天下便已经掌握领域之力了吗?却不知究竟是何心诀才能有次造诣。”
  他这话分明是在含沙射影什么。
  那领域之力中的佛偈金光耀目,便是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得到,  就算是从未听过领域概念的人,见到那样的色泽也知道,那是来自渡缘道的释光。
  既然知道那是渡缘道的弟子所施展的领域,  却并不直接问了空大师,  而是这样不咸不淡说一句“究竟是何心诀”,分明已经是在质疑那位与虞兮枝对战的渡缘道弟子是否已经摸到、抑或已经一步迈入了大宗师!
  需知此比剑大会按照历年的惯例来说,需得大宗师以下境界的弟子参加。
  试想,  若是这些弟子中竟然有一位大宗师,那岂不是等同于此次比剑大会的魁首将直接归属于此人?
  若是这样的话,  比剑大会,又有什么好比?
  毕竟伏天下到大宗师乃是真正的大境界之别,  而伏天下之中,  也不是没有结丹大圆满越级战胜元婴期的力气,  从元婴到化神也是如此,可伏天下却绝无可能与大宗师有一战之力!
  领域此力,理应要大宗师才能悟得,倘若是炼虚初期,许多人对领域都不过管中窥豹,  直到洞玄境,才能真正张开属于自己的领域,  再不断完善,甚至许多人将领域圆满等同视为洞玄境大圆满。
  此刻那比剑台上的领域显然还尤有不稳,但却的的确确是一个能够将人笼于其中的领域!
  许多弟子虽然还未见过何谓领域,却也感觉到了什么,纷纷转头。
  却见那方比剑台上,两人分明持剑对立,近乎静止,却又难以捕捉,剑意缥缈,释光缭绕,似距离自己此处极远,却又仿佛抬手便可触及。
  红衣老道、谈楼主和怀筠真君同时抬眼,一起看向了老神在在的了空大师,眼中同时都有了审视和逼问之色。
  而另外几名宗主也同样看向了空大师,等他一个解释。
  了空大师道一声佛偈,面容古井无波,唇角的笑意仿佛刀刻,好似对这七双来自大宗师的眼睛毫无所觉,平静道:“古往今来,却也不是没有修士在大宗师便已经拥有领域。这是我座下二弟子本海,伏天下化神境,尚未突破大宗师,修心诀大自在。”
  竟是三言两语便交代得清清楚楚。
  末了,了空大师再宣一声佛偈:“出家人,不打诳语。”
  所谓不打诳语,自然不是他嘴上这样说说,便能让人信服。
  然而世人皆知,渡缘道的僧人,若是打了诳语,便会真的大道有损。
  是以几人这才慢慢收回目光,再道一声“得罪”。
  说是这样说,几位宗主心中却各有想法。
  譬如渡缘道不知何时竟然出了一位境界如此之高的弟子,而其他几派居然对此都一无所知,不得不说这个了空秃驴藏得真好,说是出家人无欲无念,还不是想要在这比剑大会一鸣惊人?
  虚伪极了。
  而谈楼主则暗自给红衣老道传音道:“枝枝也是化神了,却不知是否已经大圆满。”
  “便是大圆满,面对这样的领域之力……”红衣老道垂眼看向那方比剑台,难掩担忧:“幸好这领域尚自稚嫩,希望她能找到其中破绽。”
  ……
  虞兮枝在看。
  她看到无数佛偈起,八荒六合好似刹那间充斥着千万尊释者塑像,有坐有立有卧,释者各捏不同释诀。
  释像层层叠叠,向着高处蔓延而去,好似没有尽头。
  就如这释道金光没有尽头。
  下一刻,无数释像齐齐开口,再诵出千万佛偈与经文,那许多宏大声音糅杂在一起,分明是同一句话,同一经文,却因为千万道声音齐响,而荡出了回声。
  千万道声音与亿万道回声同时轰然,本就拗口的经文竟然在这样的重复之中被掰碎开来,再放大成了一个一个的字。
  经文难懂,但一个一个的字与符自有其意,一遍不懂,两遍不懂,那么千百遍呢?
  若是这经文就这样,一字一句被烙印在身上呢?
  不懂,就念到你懂!
  于是那字成符,再好似成印,一字一句,竟像是要给领域中人拓上烙印般,有如实质,自高空沉沉落下!
  “我与师父同出一脉,虽不如师父远矣,却也终于在伏天下便悟出领域。”空海僧人站在距离虞兮枝不远处,双手合十,神色悲悯,声音并不多大,却竟然完全盖过了那四面八方而来的释音,传入虞兮枝耳中。
  虞兮枝看清楚了这个领域模样后,便低下了头。
  她没有用眼睛去看不远处的空海僧人,既然是领域之中,眼睛所见便非实,空海僧人看上去距离她不过一剑可斩,但事实上,他极有可能在这领域中的任何一处。
  既然已经看清楚,便不用再看。
  释道稀音,既然自己身在领域之中,她知道便是捂住耳朵,那声音也会在她脑中直接响起,所以干脆认真去听。
  一开始,她只是听,听了片刻后,她嘴唇翕动,额头更是有汗珠沁出,她眉头紧皱,似是有些痛苦,仿佛在抵抗什么,又仿佛在承受什么。
  若是仔细去看,就能看到,她的一字一句竟然与那些释像的口型一模一样!
  领域之中,再小的动静也逃不过空海僧人的观察。虞兮枝如此诵经文,他自然也有所觉。
  僧人年轻的脸上有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喜色,就算在渡缘道念了这么多年心如止水的经,空海僧人却也到底不过是一个年轻僧人,此刻见到自己第一次用出领域之力,便好似要度化这位伏天下榜首的女施主,自然心底甚悦。
  然而如此诵完一整遍释道经文后,虞兮枝却倏然停了下来。
  她刚才没有抬头看空海,此刻抬起头,眼睛却是闭着的。
  “你观自在。”她倏然开口。
  空海微微一愣。
  他一愣,漫天诵经也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