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姑妈变坏的原因
  相玫气鼓鼓的冲向自己的卧室里。陈妈在楼梯口一探头,贼似的溜了下去。随即,木楼梯上便传来了吧嗒吧嗒声。陈妈已经是听墙根的老手了。可在刚才的临撤退前,她的脚崴了一下子,所以耽误了撤退的黄金时间,被相玫发现了。
  “阿欢,阿欢,看见隔壁姚家的阿欢了吗?真是的,大半夜的要我替她找猫崽子!”陈妈故意嚷嚷道,走的急了些,踩漏了最后一级楼梯,随即又“啊呀”的尖叫一声。
  相玫知道陈妈刚偷听了墙根,怒火烧心,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像是涂着一层辣椒酱。
  “活该!”相玫骂道。来到卧室门前,她一把撩开宝石蓝珠子的塑料挂帘,任凭塑料珠子打在门上,滴答滴答的乱响个不停。
  她没有立即进屋,呆立在门框上,一手叉腰,一手撑住门框。
  因为盛怒,她微微的张口喘息着,引得手腕镯子缝里塞着的淡红薄纱帕子的流苏颤巍巍的。
  屋里虽然不是很大,却显得格外的精致。
  屋顶悬着一只西洋吊灯,流苏层层叠叠垂下,如同被冻住了的瀑布。一派棕漆雕花家具。地上铺着百蝶穿花的羊毛地毯。屋子中央端放着一只西洋钢管床,床头立着一只小巧的梳妆台,上面又立着一面鸳鸯镜。
  鸳鸯镜里,利俊正穿着银灰色的纺绸睡衣佝偻在床上,手里捧着一张香艳的电影海报,哼唱着最流行的电影歌曲。
  “醉长安,醉了若梦浮生。忆当时,把盏共醉,鸳鸯依依情缠绵……”
  他逼尖了嗓子,音调怪异,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发出的。
  床单的颜色是翠绿色的,点缀着细小的花瓣。远望去,他佝偻的身体像是一只虾,正摆放在一盘绿莹莹的生菜叶上。
  “哼!翅膀硬了,不把我这个姑母放在眼里了!”相玫嘀咕着,瞅着鸳鸯镜里自己蕴着怒的脸异常狰狞。
  “我早就觉察到,她瞧不起我们了!”利俊冷笑道,扔下那张电影海报,酸溜溜的道“女大十八变!她不光变漂亮了,心也变冷了!当年,要不是我们大发慈悲的收养她,这会儿,她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你的弟弟倒逍遥自在!”
  “别提我弟弟那个孽障了!他们夫妻俩只顾着在南洋赚钱捞金,膝下又有了儿子,正乐的逍遥自在,哪里能顾的上我们的死活!”相玫嚷着这一席话,竟然逼出了眼泪。
  她略微的喘息片刻,撇着一副悲凉的小嗓子,道:“我们含辛茹苦的把雁翎拉扯长大,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依照我的想头,她将来要能嫁进一个像模像样的人家,不光她享福,我们也连带着沾点儿光!哼!谁能想到,她竟对一个穷小子死心塌地!本来还指望那穷小子的哥哥能是个体面人物!谁能想到,他竟然是上门女婿、吃拖鞋饭的小白脸!这倒也罢了,偏偏他又拿不起家来,手里没有半个子儿!穷光蛋!真让人糟心!”
  “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你肯定还蒙在鼓里!”利俊嘲讽道,一骨碌坐起身,自作聪明的道:“那位不知道他的家世?我猜,她肯定是被那小子的花言巧语骗了!”
  “谁知道呢!看她的意思,她是准备嫁给那厮的!任凭谁劝都没用!”相玫冷笑道。
  “你上次提起的姓张的呢?”利俊好奇的问道。
  相玫登时冲到鸳鸯镜前,气鼓鼓的坐下,抽出镯子缝里塞着的帕子,擦干沾在下巴上的泪,对鸳鸯镜里的利俊翻了个白眼,随即撇着嘴,叹息一声,道:“楼上那位说,她和姓张的只是同事!吓!谁信呢!上次,姓张的心急火燎的赶来家里,分明是存心惦记着雁翎!要是没有小情人的那点儿小意思,他跑来家里干什么呢!不过,他的家世倒真的不了解!谁知道呢!万一也是穷鬼呢!”
  “那位长得一朵儿花似的,整天在办公室里干着体面活儿!靠着这些绝对的资本,她挑男人都挑花了眼!”利俊添油加醋的道,惹得相玫愈发的撇起了嘴,心里升腾着妒。
  相玫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美人。如若不是靠着风华绝代的长相,她岂能在江湖里混成乱世传奇里的老前辈?如今,她已过了不惑之年,虽风韵犹存,可毕竟显露人生下半场的凄凄之音了。所以,她实在有些妒忌雁翎的风华正茂!
  “怎么了?”利俊故意笑问道,心里猜到她正吃着醋。
  “哼!这些年要不是靠着老娘,她早就饿死了!现在哪还能挑男人!”相玫愤愤不平的嚷道,转过身,白了利俊一眼,一摔手,抱起胳膊,任由腕子上的两只缅甸白玉镯子滴溜溜的转着。她愈想愈气,转过身,抓起粉扑子,在鸳鸯镜上胡乱的涂抹着,模糊了镜里狰狞的脸,心里还是压不住妒火,继续嚷道:“哼!体面的工作?不就是个会计!我们狄家也出了大学生!奕翔将来不会比她差呢!”
  “对了,奕祥怎么没回来?”利俊插嘴问。
  “他今早打来了电话,说学校里有事情。我套出了他的话,他可能会被选派到国外留学!这几天,他正用功写申请书呢!”相玫低声笑道。一提起她的大儿子狄奕祥,她觉得心里的火气渐渐的消融了好些。
  “真的?”利俊笑道,眼睛一亮,紧跟着问:“我们是不是应该去他先生家里?我听说,先生的太太喜欢宝石珠子之类的东西!”
  “那还用说?这几天,我正绸缪着这件事儿。”相玫低声道。
  “我劝你先别管那位的闲事了!你倒是一心一意的操心奕祥吧。”利俊嘀咕道,对着天花板一撇嘴。
  相玫又不耐烦的一摆手,引得右手腕上的缅甸玉镯又滴溜溜的转着,道:“还用你说?不过我告诉你,那位休想轻易的嫁给姓廖的!到时候,彩礼可得由我来定!姓廖的家里要是拿不出我亲自拟定的彩礼,休想把她娶走!不花大钱,就想娶那么标志的女人当老婆?哼!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放屁事儿!”
  利俊听到相玫的这席话,暗合了心意,微微的一笑。
  早些年,利俊冷眼瞅着雁翎渐渐的长大,并且见她出落的愈发的标志温存,成了坊间众人……尤其是坊间年轻男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朵传奇……利俊的心里早都生出了邪念,即便用孙猴子手里的芭蕉扇也无法熄灭这股子邪火……
  雁翎将来要能嫁给某个家财万贯的商贾做太太,哪怕是做姨太太呢,都可以让廖家趁机大赚一笔。她一辈子不愁吃穿用度,并且还回报了狄家对她的养育之恩。一举两得。她这是在行善积德!
  在物欲横流的小时代里,利俊的心里深藏着这些他自以为是的小哲学……
  可刚才,他知道了雁翎和文彬的事情,不由得大失所望。但愿,廖家能拿得出像样的彩礼!可如果廖家拿不出相玫开出的彩礼,雁翎又愿意死心踏地的跟着文彬,那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唉声叹气起来!
  说起来,利俊这辈子,真是作孽。
  年轻的时候不学好,一个劲儿的败家,逼着老婆入了卑贱行当养家糊口。中年以后,又妄图让侄女在经济上为狄家光宗耀祖!
  真是作孽!可能有什么办法?他生来就是这种厚颜无耻,游戏人间的没出息的人!
  那晚,相玫躺在床上,在黑漆漆里睁着眼。
  远远的,街坊里,不知道哪家传来了胡琴声。
  在娓娓凄凄的胡琴声里,二十年前的旧事,偏偏又回来了,像是腔调婉转的伶人,立在她的眼前,挥舞着飘摇的水袖,咿咿呀呀的唱着相玫的故事:
  咿呀......浮生若梦,流年匆匆!二十多年前,相玫出生在一只破渔船上。爹是个出海打渔的粗野人,娘是个强悍的妇人。从小到大,相玫都是闻着船上的鱼腥味儿长大的!
  爹喜好喝酒,喜欢领着她和幼弟去胡三叔的铺子里打酒。所以,她自小到大,也是闻着酒水的味道长大的。后来,她进了学堂,给幼弟当陪读,跟着先生念过几年书,识文断字。后来,她的幼弟辍学了,她便放弃了念书,随母亲在渔市上朝夕卖鱼卖虾。
  渐渐的长到了十八岁,她觉得,她就要嫁人了,会像她母亲一样,过着一世操劳的日子。
  可偏偏她的弟弟先娶了亲,娶的是隔壁赵家渔船上的黄花大闺女。一年后,弟弟和弟妹有了孩子。这个女孩子就是雁翎。
  又过了不到两年,她弟弟和爹出海,遇见风浪,掀翻了渔船,俩人掉进海水里。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爹把救命的轮胎硬塞到了弟弟的身子下面。她爹被海水吞没了。她弟弟捡了一条命。
  她娘哭的死去活来,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爹的尸骨。
  后来,狄家渔船意外发现了相玫爹的尸骨,把它打捞了上来。当着坊间众人的面,相玫的娘要相玫跪在尸骨前,对天发誓,嫁给狄家的独养儿子狄利俊!否则,相玫就是大逆不孝,对不起她爹的在天之灵!
  那时候,正是民国十六年,像相玫这样的生在清末民初的小家女子,哪里有大的觉悟?哪里敢反抗呢?于是,相玫嫁给了利俊!
  结婚后不到一年,有不少渔民的子弟们争相前往南洋淘金。相玫的弟弟也跃跃欲试。他带着老婆悄悄的去了南洋,把女儿雁翎留在了家里。
  那时候,相玫的娘还很硬朗,自然能照看着孙女雁翎。可谁能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久,也就是半年的功夫,相玫的娘得了急病过世了。走之前,她把雁翎托付给了相玫两口子,要相玫照看雁翎,等弟弟两口子从南洋回来。
  那时候,相玫已经怀了奕祥。可实在没办法,只好把雁翎当成亲生女儿养活。
  利俊照旧吃喝玩乐,随着渔民子弟们干起了吆五喝六的败家营生。很快就把家里的家当折腾的一干二净,顺带着赔上了相玫的嫁妆,到了山穷水尽的凄凉地步。
  眼瞅着男人快走投无路了,相玫哭天抢地。没办法,她一咬牙,走上了江湖。从那以后,她便成了乱世风云之中的最卑微的苦命人,在万般无奈的凄楚挣扎里,面笑如花,心似滴血,煎熬着岁月流年。历经多年修炼,现在,她成了一部坊间传奇,只可惜临近夕阳无限好了。
  伶人唱到这里,戛然而止,飘摇而去。远处缥缈的胡琴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相玫看到,眼前照旧是黑漆漆的,哪里有她十八岁时候的影子?
  她伸出手,试着摩挲着脸颊。蓦然发觉,先前滑落的一行清泪早已干涸了。
  她叹息一声,觉得心里愈发的惘惘的。她撩起身侧紫绸织金窗帘的一角,在浸满霜雾的玻璃上,看到了月亮模糊的影子。那分明是月亮的影子,却好像已经在冰湖里融化了。
  她觉得自己真可怜!想看一眼月亮,却只能看到它的模糊影子!转念一想,即便看到了皎洁的月,又能怎么样?
  大半辈子的小时光都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前的那轮正值十八岁的月亮早都已经死掉了!不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