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他对她的莫大安慰
  俩人终究觉得站累了,便上楼了。
  回到屋里,雁翎放下了百叶窗,抱着胳膊站在寂寥的窗前,望着天上的那轮月亮。
  文彬随着雁翎的目光看着窗外。他眼里的月亮正经受桎梏。月亮被夹在百叶窗的条纹之间,它的上下都是枷,一道道的枷,细密的枷。她触景生情,感慨道:“过完元宵节之后,爸爸就要动身回南洋了。南洋那头的事情很多,实在离不开爸爸。所以,我即便想多陪一陪他,可也只有这几天的光阴了。”
  文彬道:“你不要觉得悲伤。以后见面的日子有的是。”
  雁翎回过目光,不忍心再看那正受煎熬的月亮,道:“这些天,我们每天都去陪爸爸吧。我们在他的身边,他肯定会开心一些。”
  文彬也回过了目光,点了点头。他静静的盯着雁翎,总也看不够她的那副脉脉温存的样子。
  雁翎缓缓的坐在木椅上,从小提包里拿出那张支票,在小黄台灯的灯影里仔细的看着。
  她和文彬都吓了一跳。俩人一直没有看支票上面的数字。这会儿,俩人仔细的看清楚了那一行数字,觉得十分的惊讶。父亲竟然给了她很大的一笔钱,足足够她和文彬吃穿用度到老了。
  她把支票夹在一本空日记里,又把日记本压在杂志的最底层。写字台的抽屉总是上锁的。
  写字台上的小闹钟发着滴滴答答的响声。
  这只小闹钟已经陪雁翎过了好些年,至少有十年了,算得上是她的闺蜜了。
  在闺蜜的滴答呢喃里,雁翎想着心事。
  以前,她和文彬最担心的莫过于银钱了。那时候,相玫催逼着文彬准备聘礼,让文彬百感焦灼。俩人想着,只要南洋那头能在经济上帮衬着,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可这会儿,钱的问题解决了。可雁翎和文彬却照旧烦闷着。眼前这些纷乱如麻的事情可不是能用钱解决的了。
  世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其实都不是问题。现在看来,这句话实在是有道理的。
  雁翎只顾着发呆,蓦然听到“闺蜜”发出了惊叫声。不知道谁设定了闹钟的时间,这时候竟然叮铃大响了起来。实在吓了雁翎一跳。她急忙用手指摁灭了闹铃。
  她认定是小贝的恶作剧。
  文彬道:“刚才真吓了一跳。这只闹钟也奇怪,突然间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就像那些突如其来的麻烦事。”
  雁翎抬高嗓音道:“这肯定是小贝的恶作剧。”
  果然,隔壁的屋里传来了小贝的窃笑声,像把头蒙在枕头下发出的闷笑。
  雁翎道:“我突然间很羡慕小贝。他那种什么都不当回事的性格实在让我羡慕。我要是能放下一切顾虑,肯定也会过的兴高采烈的。”
  文彬道:“我们都是从那种懵懂无知的年龄过来的。当时的年纪小,在懵懂无知里享受着没心没肺的乐趣。如今,想回到那样懵懂的年龄,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雁翎道:“所以,书上说‘沧海桑田’。”
  文彬道:“随手一翻书页,故事里的挣扎很快就过去了。可现实里,这份挣扎却像抽丝。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
  雁翎道:“我们已经有了结婚的资本……我的意思是,我们结婚吧。”
  文彬看到她的眸光里亮晶晶的。他的眸光里也顿时涌出亮晶晶的眸光。唯有结婚,才能拯救他和她。
  他早想和她结婚了。现在发生的一切,再一次让他觉得结婚的迫切性。
  他当即说道:“我们紧赶着结了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这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们必须做一次坏孩子!”
  雁翎道:“前些天,在大饭店里,你跟我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因为念慈的阻挠,我虽然嘴里答应着,可心里还留着一丝希望。”顿了顿,道:“可这会儿,我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没有了。因为,不光念慈反对我们结婚,连你的家人也反对我们的结婚。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下定决心……和你一起逃学……做坏孩子!”
  文彬拉着她的手,道:“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的资本。现在,我们不再为钱发愁,需要做的就是当机立断的下定决心了。”
  雁翎抬眼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已经不见了,估计升到了更高的地方。月亮像是逃妇。周围的星辰照旧寂寥,一声不吭。压根没有喋喋不休的议论……对月亮的逃跑。
  她和文彬要是逃了,离开这里,去一个全新的所在,也不会听到喋喋不休的议论的。
  文彬忍不住抽了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中,雁翎觉得,她和他都像是被烟雾祭奠着。
  此时,在相玫的屋里,她正和利俊嘀咕着。俩人没完没了的说着安迪和奕祥的事情。楼下的电话响了。相玫下楼接电话。
  电话是佟肇源打来的。他告诉相玫,他刚才收到安迪发来的加急电报。他和奕祥已经抵达了。奕祥已经入住了学校的书院,一切安好,勿念。
  相玫彻底的放心了,不住嘴的夸赞着安迪,声音里都能滴下蜜水。
  肇源盛情邀请相玫去他的公馆里赴宴。相玫告诉肇源,她这几天还要去哥哥那里,实在没有时间。
  相玫的心里想着,安迪走后,肇源肯定会觉得空虚的。所以,他想把她哄了去,陪他解闷。因为奕祥的事情,相玫理应义无反顾的前去慰藉肇源的。因为,毕竟是佟家负担了奕祥留洋的所有费用。可她却实在走不开。所以,她这次没有找借口撒谎。
  不管她有没有找借口撒谎,肇源都觉得有些失望。他觉得相玫是故意找借口撒谎。
  相玫放下电话,呆呆的望着电话机,发了一会儿呆。她觉得有些对不住肇源,可她真的身不由己。相楠那头的琐事很多,再加上念慈的上次大闹,她真的焦头烂额。哪里还能顾得上去佟家有说有笑呢?这一次,就让佟肇源抱怨她吧!
  她带着略微凄凄的心绪回到楼上。利俊问是谁打来的电话,相玫告诉他,奕祥已经平安抵达了,入住了学校书院。
  利俊自然也跟着欢喜了一番。小贝也跑来凑热闹。相玫的屋里顿时笑语喧哗。
  雁翎还在写字台前坐着,听着外面的笑语喧哗声,猜到狄家三口肯定是得到了奕祥的消息。
  她对文彬道:“肯定是奕祥平安抵达了。我正好也不用担心了。”
  文彬道:“我们不妨也去奕祥的那个地方吧。”
  雁翎终究觉得有些吃惊,道:“竟然要走那么远。”
  文彬道:“那样,我们的身边就有亲人在。”
  雁翎道:“这倒也是一个主意。姑母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欢天喜地的。”
  文彬道:“你知道吗?我的心里一直有留洋的念想。当年,哥哥在爸妈的赞助下,独自去留洋了。他花了家里的钱,可并没有学出多大的出息。”
  雁翎道:“如今,我们有能力出去留洋。我倒也羡慕小说里的那些恋人们,身居洋人的小世界里,一边读书,一边恩爱。”
  文彬笑道:“我也是这样的想法。看来,我们的想法要实现了。”
  雁翎紧跟着道:“这样一来,我们既逃离了口舌是非,又可以光明正大的享受二人的小世界。于我的爸爸,于你的家人,也都是一份安慰。”
  文彬点了点头,笑道:“所以,我们先是变成了坏孩子,又从坏孩子变成了好孩子。”
  俩人又细细的聊了一会儿,畅想着留洋时的小时光。雁翎觉得时候不早了,要文彬及早的回厂宿舍。
  文彬没有让她送下来,自己匆匆的走了。
  坐在电车上,他没有心情和电车司机聊天,心里的苦闷像是顽石,沉沉的压着他的心。
  雁翎去了相玫屋里。
  相玫又把奕祥平安抵达的消息告诉了雁翎。雁翎告诉姑母,她已经听到好消息了。
  且说佟肇源放下电话后,一直闷坐着。他觉得自己有些犯贱,上赶着把奕祥平安抵达的消息告诉了相玫,本想着相玫会兴高采烈的答应来家里,可她竟然找借口推辞了。肇源的心里生气了。
  文彬回到厂宿舍里,梦川正在收听无线电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放着欢快的音乐剧。
  文彬摁灭了无线电收音机,坐在木床上,准备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
  梦川问道:“你是不是丢了钱?怎么愁眉苦脸的?”
  文彬道:“我家里人真自私。”
  梦川问清楚了缘由,感慨道:“这件事情真的是太麻烦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文彬道:“偏偏让我们摊上。”
  梦川想了想,道:“如今,你和雁翎也实在无路可走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结婚。你们只要结了婚,就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到时候,即便再也阻挠,你们毕竟已经是夫妇了。”
  文彬道:“这句话正好说在了我的心里。我们现在已经有了结婚的资本,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我和雁翎商量好了,决定去留洋。”
  梦川道:“真是很妙的主意。等过上三年五载,事情冷了,你家里人也许会回心转意了。”
  文彬倔强的道:“即便家里人回心转意了,我和雁翎也不会上赶着回去巴结奉承的。”
  梦川其实是为了慰藉文彬,所以才故意附和着说了几句。这会儿,他却又立即改口道:“可眼前,你总不能撂下你的爸爸不管不顾吧?伯父现在病重,你偏偏又置气走了,实在不应该。你可以不顾及你母亲和哥嫂,可你不能不顾及你的爸爸。将来,你会很后悔的。听我的,回去伺候你爸爸吧。他毕竟把你拉扯长大,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文彬没吭声。
  梦川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要强的人,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的回头。可你想过没有,你和你爸爸置气,实在是很让人伤心的。将来,你和雁翎去留洋了,三年五载的见不到家里人。你爸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肯定又会钻牛角尖的,觉得当初自己怎么那么的糊涂,没有守着爸爸呢!”
  文彬抹了抹眼睛。
  梦川道:“听我的!你和雁翎的婚事由着你们做主。你们留洋的事情也由着你们做主。大不了,雁翎将来不和廖家的人来往。可为了你的爸爸,你就暂时忘记你妈和你哥嫂说过的难听的话,去伺候你的爸爸吧。”
  正说着,楼下传达室的小伙计要文彬下去接电话,说是穆小姐打来的。
  文彬去接了电话。
  电话里,雁翎道:“我觉得,你还是去医院里伺候你的爸爸吧。你的心里虽然觉得很生气,可那毕竟是你的爸爸。我们既然已经有了结婚的资本……又想出了留洋的主意……为了这样的恩典,你还是去医院里尽孝吧。刚才,你在的时候,我一直没开口。我要是当面劝你,你肯定又要和我争辩的。”
  文彬冷笑道:“你竟然向着那些人说话?”
  雁翎道:“你知道,我是一个慈悲的人。”
  文彬沉默着。
  雁翎道:“为了成全我的慈悲,你就去伺候你的爸爸吧。”
  文彬道:“梦川也劝了我半天。”
  雁翎紧赶着道:“明儿一早,你就去吧。不要让我和梦川都觉得伤心。”
  文彬答应着,没有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他回到宿舍里。梦川问起他打电话的事情。文彬把雁翎的话说了一遍。
  梦川笑道:“你就成全我们俩人心里的慈悲吧。”
  文彬忍不住笑了起来。
  翌日清晨,他早早的起来了,紧赶着去了教会医院里。
  廖正源还是老样子。
  文泉已经疲倦不堪了。昨晚,他在病房里支了一只竹塌,让母亲躺在上面歇息。他自己只好坐在木椅上,趴伏在父亲的病榻上。一晚上,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让他头晕目眩。可又不敢开窗户,生怕加重父亲的病。
  这会儿,他见到文彬,本想着教训文彬一顿,可实在没有力气和文彬争执了。
  文彬没有打招呼,径直的走到父亲的病榻前,端详着父亲的神色。哪里有大的起色呢?照旧是昏昏沉沉的老样子。
  廖太太眼瞅着文彬来了,心里真替文泉感到慰藉。她巴不得文泉能早些回去歇息。她和正源都那么的偏宠文泉,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很难更改了。所以,廖太太不再和文彬提起旧话。
  苏梦锦打发公馆里的小厮送来了饭菜。
  只有两份饭菜。
  文彬急忙躲出去了,让妈和哥哥吃完了饭。
  文泉本来打算让文彬吃饭,他自己宁可挨饿。可他眼瞅着文彬一言不发的昂头出去了,觉得文彬故意出那副兀傲的模样,瞧不起苏家的饭菜。他的心里窝着火,招呼着廖太太吃完了饭。
  过了一会儿,文彬进来了。
  文泉看见文彬进来,故意对身边伺候着的小厮说:“我等会儿和你一起回去。以后,我要是不在,你就不必来送饭了。”
  小厮答应着。
  文彬当即气鼓鼓的道:“我会叫来医院里的饭菜的。我来是为了照顾爸,不是来占便宜吃你们苏家的山珍海味的。”
  文泉也恼火的道:“那正好。”
  廖太太没有吭声,站起身,叮咛了文彬几句,便随着文泉回去了。
  文彬坐在竹塌上,眼瞅着父亲,想起了梦川和雁翎说起的“子欲孝而亲不在”的话,不由得垂下了头。
  父亲眼瞅着已经奄奄一息了,真不知道还会在世多少时候。文彬不由得捏住了父亲的手,头低的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