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荐书
  “不会的,”吉达笑了笑,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原来中原的月亮,和我们草原的,是一样的。真的是一样的呢。”
  女奴陪着笑,“唉,月亮还能不一样?长生天神只造了一个月亮给我们啊。”
  “一样的就好,”吉达低低地说,“这样就能和阿爸阿妈,永远都看一样的月亮了。”
  车轮碾压地面的吱呀吱呀声吞掉了他的话,驿路烟尘,戎狄汗国的新立世子正踏着千里的长路,不是从海路,而是从草原之国去向西越的白象城。
  海都汗面对爱女的选择终于还是无能为力。
  海都汗尽管和女儿谈了好多次,但换来的是女儿足足半个月不理他。每次那个年轻人的身影出现在王府的旁边时,每次仆人前来通报,明月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飞跳起来迎出去。
  起初海都汗还想过要用父亲的威严来威吓女儿,可是女儿仍是不买帐,这样的情形总是以海都汗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海都汗悄悄地盯了女儿的梢,这才稍稍放心。李昱和明月两个人就只是在一起闲谈,闲逛,很偶尔的,李昱会教明月作画,这是明月最安静的时候。海都汗想都不敢想,女儿竟然能够安心地坐几个时辰,听别人说那么多的话。
  不过,只要李昱没有逾矩的行为,海都汗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虽然女儿不是儿子,可是在海都汗的心里,女儿的地位是儿子无可替代的。
  此外,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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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京城外,南阳酒肆。
  南阳在西京的西面,是个乡下镇子,起这个名字的酒肆也不大,在城郊的一片桦林外,是进出林子打猎的猎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不到落日的时候就总是空荡荡的,往往一个人也没有。
  一身黑透的长衣,一条白色的腰带,唯一的客人坐在向阳最好的一个位置上饮酒,就着一碟卤汁豆干和一碟盐水花生。
  掌柜端上一碟粗盐腌菜,堆了点笑容,“先生再坐一坐,家传的腌菜,下酒最好,不收钱。”
  黑衣的客人看了一眼,“都是大盐粒子,难不成被咸死?”
  掌柜笑笑,“还有碟子水呢,白水洗了吃,不咸。”
  他转身退了下去,客人在下午绵软的阳光中好奇地夹了一条腌菜,在水碟里涮了涮放进嘴里,嚼着嚼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意。他扬了扬手,“再来一瓶冰沁的葫芦酒,下这个好腌菜。”
  掌柜笑得更欢,捧了一只白瓷的瓶子上去,任客人自己斟饮。他退下来的时候,正碰见帘子一扬,帮佣的伙计匆匆地冲了进来。
  “教过你做事要有个小心,赶着下葬么?”掌柜猛一瞪眼。
  “大主顾,可是富贵的大家,”伙计把窗户上的竹帘掀起一线,“可是人家不进来,却叫我把这张名刺呈进来。我们这小店,哪能接人家的名刺啊?”
  酒肆门外只是一条简单的乡间黄土道,这时候道上却停了一顶精致的竹坐辇,一个青色华服的儒士带着四个家奴,一动不动地长揖,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家奴手中的精致匣子似乎是礼物,烫着真金的花纹。
  “一边儿去,”掌柜推了伙计一把,“这是送给我们的名刺么?白长那么大的个子,却不知道长眼。”
  他把名刺放在一只木盘里,捧到了黑衣客人的桌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奉上。客人嚼着一条腌菜,嚼了许久,低低地叹息一声,接了名刺打开,低声读了出来:“故帝都大鸿胪卿李昭轩之子,前帝都少府副使李庭瑞,谨拜御殿羽将军韦先生阁下安康……”
  他摇摇头,自己揭开旁边窗户的竹帘,“李先生?请进来说话。”
  李庭瑞步伐轻捷,站在客人的桌边,恭恭敬敬地整理袍袖,正要拜见。客人却递过了一条长凳,“李先生不必多礼了,乡野店铺,没有什么好桌椅,招待本就不周到,礼节也免了吧。如果不觉得野酒太粗劣,就喝一杯,这里的腌菜,倒是一绝。”
  李庭瑞不敢怠慢,侧身坐下,清了清嗓子,“后学李庭瑞,久闻韦将军威名,惜无缘拜会。今天能在这里遇见韦将军,不胜之喜。”
  被称为将军的客人随意地摆摆手,“李先生年纪和出仕的资历都远远胜过我,御殿羽将军只是一个虚衔,既然我和李先生是在野店相遇,那么不必拘礼。有什么事情,还请李先生直说吧,李家历朝栋梁,我能力所及,不会推托。”
  李庭瑞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大喜,他来之前,远没有想到这个身份尊贵的人物这样好说话。
  “在下是听说圣上又要甄选少年良将的事情……”
  韦将军自斟自饮,“是。这次是为了蛮族汗王到访,为了扬我大成的国威,圣上准备以少年武士七人和蛮族汗王的随从比武。作为奖励,彩头是宫用的九两黄金牡丹花一朵,最后胜出的还奖一个副将的头衔。”
  “不知道七名少年武士可有人选?”
  “江州王自己有一封荐书送到我这里,推荐的是名皇室的孩子,名叫成文武。太子东宫也有几个少年都有人送了荐书,此外我韦明宇有个不成材的侄儿韦云潇,学过一些剑术和兵学,他倒是自荐。”
  “正是这件事拜求,”李庭瑞忽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大礼长拜下去,“我李氏历朝世家,可惜颠覆于乱世,只存李庭瑞一脉。可为国征战之心不曾片刻或忘。李庭瑞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李斌,学的是剑术,也通文理,极有报国的志向,可惜一直没有门路,恳请韦将军施以臂助!”
  韦将军点点头,“李氏凤凰材,在西京城,我也有听说。这次也确实还缺两个武士,我这些日子收到不少拜帖,多半也是为这件事。李先生来这个简陋的小店找我,想必期望很大。那么这封荐信,我可以自己写。不过李先生可要想好,蛮族乃化外之族,嗜血好杀,对手虽然是孩子,也不能轻忽。比武中有什么损伤,难以预料,李家凤凰之材,不怕受伤么?”
  “为了报国,虽死也不退却,何况受伤?”
  “那好,”韦将军点头,“那么这封荐书我为李先生写。”
  李庭瑞呆了,又要大拜下去,却被韦将军一手托住了。
  “不必了,李先生太多礼,”他微微摇头,“李先生喜欢喝酒么?”
  李庭瑞迟疑了一刻,摇了摇头,“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劝诫说酒要少饮,书要多读,庭瑞成年以来,就不再饮酒了。”
  韦将军笑笑,“那么也只好算了。本来我还想请李先生坐下一起喝一杯这里的粗酒,不过李先生不饮酒,也只好遗憾了。”
  李庭瑞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对方婉转送客的意思,急忙向着身后招了招手。李家的仆役低头捧着匣子上来,李庭瑞的手一按上锁扣,另一只手也按住了他的手。韦将军微微笑着,眯着眼睛看了李庭瑞一会儿。
  “这个,就不必打开了,”他摇摇头,“我敬重李氏祖上的威名,这份敬重,就算这里堆满了箱子也买不来。”
  李庭瑞不敢造次,捧回了箱子。
  “那么我就不送了。”韦将军安然坐回了椅子上。
  李庭瑞的脸上微有些红。他世家之后,三十岁以前一直是帝都的贵胄,从来没有以礼物奉承巴结人的经验。虽然现在落魄了,可是韦将军拒绝礼物的时候,话里的冷漠还是让他心里难过。他不敢再说什么,长揖之后小步倒退了出去。
  一转身揭开了酒肆门口的帘子。
  “李先生,”韦将军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李庭瑞急忙转身,“将军请问。”
  “李先生的名刺上写明是帝都大鸿胪卿李昭轩之子,可是李氏祖上,官位最高的却不是令尊,而是令祖李志宏啊。前武英殿三军都指挥使,曾在武皇帝率军北征时,带三千步卒深入草原,在金帐汗国五万大军追击下一直打到蛮族的圣地若兰大山,铸铁为碑,烧山祭天。连武皇帝、王凤洲和赵琛两位将军都不曾深入草原这么远,为什么却没有写上他的名字呢?”
  李庭瑞犹豫了一下,“因为……因为……”
  “是因为他后来以乱党之名在南京城被杀么?”
  “是。其实祖父并没有背叛帝朝,只是……”
  “鬼谷,令祖是出自鬼谷的门下。”
  “是的。”
  韦将军低低地叹息一声,低头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小的皮囊,从里面掏了些烟丝出来,实实地塞满了细长的乌木烟杆。他就着一旁的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微笑,“看来人一生真是不能错的,错了一次,连子孙后代都要蒙羞。不过……令祖李志宏的暴雨梨花枪法号称中原第一名枪,曾在帝都紫光阁下演武,劈断过三十六把长刀,不知道能否有幸在比武中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