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裴云暎见她动作,思忖一下,起身走到长桌前。
  白纸上黑字龙飞凤舞,若不仔细辨认,实在难以看出写得是什么,与她美丽端秀的外表截然不同。
  他低头看着药方上的墨字:“怎么字迹如此潦草?”
  陆瞳:“大夫都如此。”
  裴云暎耸了耸肩:“昨夜雨大,陆大夫走得匆匆,没着凉?”
  陆瞳笔尖一顿,一滴墨从笔尖流出,在纸上氤氲出一大团暗色。她停笔,抬眸盯着眼前人,目露警告。
  “裴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她不想与裴云暎在医馆谈论此事,杜长卿虽有时看着不着调,有时却在这些事情上异常精明。
  裴云暎不为所动,像是故意激她般开口:“不知陆大夫知不知道,范正廉死了。”
  他语气随意,仿佛没有看见陆瞳冷下来的脸色,继续说道:“范正廉死前,曾有流言传出,他勾结礼部操纵贡举是太师府的意思,之后不久,范正廉就在狱中悬梁自尽。有人怀疑,是太师府灭的口。”
  陆瞳不怒反笑:“大人难道认为,我有这个本事能让狱中囚犯悬梁自尽?”
  裴云暎点头:“陆大夫当然没那个本事,不过,昨夜是戚太师嫡子戚玉台的生辰,陆大夫扮作舞姬上遇仙楼三层,恰好就是戚玉台所在宿阁。”
  “我在想……”
  他凑近陆瞳,盯着陆瞳的眼睛,淡笑着开口:“陆大夫不会一开始想要对付的,就是太师府吧?”
  陆瞳心口一滞。
  裴云暎离得很近。
  和昨夜满楼珠翠红帐中的逢场作戏不同,换上公服的青年好似连朱楼中那一点真实也褪去了,倚着桌柜微微倾身,分明仍是含笑的眉眼,眼神却如犀利刀锋,一寸寸将人心底秘密斩破。
  她知道此人心机,但过于聪明且不掩饰自己聪明,对旁人来说,便很容易成为一个威胁。
  威胁……就该毫不留情铲去。
  正在这时,身后陡然冒出一个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端着茶水出来的杜长卿一抬眼看见的就是长桌前对视的二人,不由大喝一声。
  陆瞳怔了怔,往后退了一点,拉开与裴云暎的距离。
  杜长卿却如一个眼睁睁看见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老农,三步并作两步窜过来,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溅起茶水扑了药方纸一面。
  他挡在陆瞳身前,看裴云暎的目光充满警惕,道:“裴大人,我们陆大夫可是有婚约在身的,平时举止还是要多有分寸。”
  陆瞳:“……”
  “婚约?”
  裴云暎直起身,像是起了兴趣般,多嘴问道,“掌柜的见过陆大夫未婚夫?”
  杜长卿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那当然了,陆大夫的未婚夫年少有为,家世高贵,陆大夫又与人家有救命之恩,人家金童玉女天生一对,我们陆大夫上京,就是为了履行婚约。”
  裴云暎笑道:“怎么没看见他?”
  “高门贵府,规矩大,”杜长卿说谎眼都不眨,“又在宫里当差,忙得很。哪能天天跟狗皮膏药似的到处乱晃。”
  他故意加重“狗皮膏药”四字。
  才说完,门外就有人说话:“谁是狗皮膏药啊?”
  宋嫂搀着孙寡妇走进来,银筝笑着迎上前:“孙姑娘、宋嫂怎么来了?”
  孙寡妇将颊畔碎发挽至耳后,柔柔开口,“不知怎的,近来夜里有些睡不安稳,来问陆大夫瞧瞧。”
  陆瞳走到前面,请孙寡妇坐下为她把脉,宋嫂看了看裴云暎,问杜长卿:“杜掌柜,这位俊俏公子是谁?不是咱们西街的吧。”
  杜长卿翻了个白眼,阿城热心回答:“这位是昭宁公世子,殿前司指挥裴大人!”
  “啊,”孙寡妇脸一下子红了,偷偷睨一眼裴云暎,很满意似的,小声问:“不知这位小裴大人如今可有婚配?”
  杜长卿:“……”
  银筝背过身去偷偷地笑。
  医馆里多了几人,立刻显得拥挤起来。裴云暎也不在意,提起方才抓好的药,冲陆瞳道:“还有差事在身,改日再叙。陆大夫,走了。”
  言罢,转身出了医馆大门。
  孙寡妇和宋嫂跟着转身,一面说着“真是个俊男”,一面伸着脖子去看他背影,颇有些依依不舍模样。
  杜长卿一帕子甩在桌柜上,道:“看什么看,没看过俊男吗?我这么大一个俊男不够你们看吗?烦不烦!”
  孙寡妇没计较他这般无礼举动,只抬头凑近陆瞳:“陆大夫,你与这位小裴大人是不是很熟?他以后还会来西街吗?”
  宋嫂也道:“下次他要再来,你同我说一声,我让家里丫头出来看看,这么俊的公子,要是能做我家女婿就好了。”
  杜长卿忍无可忍,好容易将这二人打发出去,才回头看向擦拭桌上药渣的陆瞳,“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抓药。”
  “抓药能靠那么近?”
  杜长卿不信,“东家提醒你,姓裴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别看他长得人模人样,心眼子指不定比谁都黑。”
  银筝看不过去:“杜掌柜这是妒忌吧?”
  “我妒忌?”杜长卿冷笑,随即压低声音:“这城里谁不知道,当年盛京叛军作乱,首领阵前挟持昭宁公夫人——就是姓裴的他娘,本想借此逃脱,谁知道……”
  银筝好奇:“昭宁公放人了?”
  陆瞳也看向杜长卿。
  “没有!昭宁公裴棣眉头都不皱一下继续剿乱,结果昭宁公夫人被乱军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死得可惨了!”
  陆瞳眉眼一动,她打听关于裴云暎的消息寥寥无几,昭宁公夫人的事倒是不曾听说。
  杜长卿还在说:“你们想想,一夜夫妻百日恩,昭宁公对枕边人都能如此无情,换做是我们好歹也会犹豫一下,他倒好,什么都不管。当爹的这样寡情,当儿子的能好到哪里去?”
  银筝想了想:“但你不是说是叛军作乱么?如果昭宁公听从要挟的话,对城里百姓也不负责吧。”
  “要单是这样确实说明不了什么,”杜长卿哼道:“可昭宁公夫人丧逝两年,裴棣就另娶新妇。不久又生下儿子。”
  “昭宁公夫人之死怎么说也与裴棣多少带点关系,人家为他死了,他转头另娶他人,生儿育女,民间都要守节三年呢。所以我说嘛,裴家人都不怎么样。”
  杜长卿转向陆瞳,语重心长地开口:“男人看男人最准了,听我的,陆大夫,少听裴云暎花言巧语,男人都靠不住。”
  阿城忍不住发笑:“东家,你也是男人啊。”
  “对嘛,”杜长卿两手一摊,“我也靠不住,所以陆大夫别整日想着风花雪月,还是好好行医制药方是正道。等再过几年,文郡王府的事没人记起,你也就别和姓裴的往来了。”
  陆瞳随口应下,微微低头,掩住眸中一抹深思。
  她没想到裴云暎还有这么一段过去,先前看此人外表可亲却心机深沉,还难以理解其复杂性情,如今听闻杜长卿这么一解释,心中倒是有几分明白。
  难怪在文郡王府中,他将裴云姝看得那般重,不惜得罪文郡王府也要让裴云姝和离。按理说,高门联姻破裂,对裴家来说也是一件大事,但从头到尾,陆瞳几乎没有听到昭宁公裴棣在其中的名字。
  也就是说,裴云姝和离一事,十有八九并未通过裴棣的同意,而是裴云暎一手操纵。
  如此看来,裴云暎与裴家的关系,恐怕也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
  这或许能成为他又一个“软肋”。
  杜长卿还在喋喋不休,“女人活在世上难道就为了嫁人?格局大些,何不做出一番家业?比如将我们仁心医馆开到城南清河街去赚那些富人银子,等有了银子,什么样的男人找不着?什么姓裴的,什么未婚夫,通通都让他们滚蛋!”
  “不错。”
  杜长卿转向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说的不错。”
  杜长卿眼睛一亮:“是吧?你也认同让他们滚蛋?”
  陆瞳摇了摇头。
  “我说,‘去赚那些富人银子’这个主意不错。”她道。
  又是一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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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六章 春试名额
  自打那一日裴云暎来医馆拿药以后,一连许多日,陆瞳都没再见到他了。
  立冬以后,盛京一日比一日冷。银筝看这天气恐是要下雪,叫对面葛裁缝收了厚些的皮子给留两块,好给陆瞳做件斗篷。
  这一日,陆瞳正坐在柜前翻看医书,门外有人进来,在桌柜前停下,轻声唤了句:“陆大夫。”
  陆瞳抬头,看清来人后站起身,“董少爷。”
  来人是太府寺卿府上的董麟。
  自打贡举案过后,董麟便很少再来医馆。一来他的肺疾好转许多,用药不像从前那般频繁。二来,几月前贡举考场发生的一幕吓坏了董夫人,董夫人本就对这个儿子爱若珠宝,经此一事,将董麟看得更紧,每次出门都前后一堆护卫,反倒不怎么方便来西街。
  今日董麟穿了件崭新的蜜合色绫缎袍子,他肺疾好转后,面色红润了许多,也不如从前虚胖,瞧着比当初在万恩寺见时精神了不少。见陆瞳站起身,董麟忙道:“陆大夫,打扰了……我……我今日是来取药的。”
  他在陆瞳面前一向有些口舌笨拙,杜长卿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颇有眼色地拉着阿城去了里铺后。
  陆瞳请董麟坐下,伸手替他把脉。
  她坐得近,从前本就生得纤弱,冬日里穿了石青色的窄身袄裙,领边绣了一圈茸茸兔毛,却把那张脸衬得越发只有巴掌大,明眸动人。
  董麟心跳如鼓,只觉被佳人手指搭着的腕间也变得灼热起来,忙低下头,不敢多看。
  陆瞳收回手:“董少爷脉象无事,之后若无症象,就不必继续服药了。我开一些温养的补方,偶尔喝一喝即可。平日注意饮食就是。”
  “多谢陆大夫。”董麟感激,“难为陆大夫一面坐馆,还要上心我的病情……”
  董麟是接到消息后才来的医馆。
  身边小厮说,仁心医馆的丫鬟来了董府一趟,说董麟已有一段日子没去医馆看诊,若得了空,还请来医馆坐坐,好教陆瞳瞧瞧病情如何。
  当时董麟心中便浮起一丝隐秘的窃喜。
  这位陆大夫性情清冷,几次三番来到太府寺卿,却没有攀附之举,甚至比起旁人还要更疏离一些。也正是因为如此,陆瞳越疏离,董麟对她的爱慕就越多一分。
  得不到的总是最想要的。